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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女王陛下 第十章

相对无言。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竟是相对无言。

嘈杂的机器隆隆作响,光均抬头看着狂风卷起沙尘,美丽的梦芯在这狂沙中穿著破旧的工作服,脸上一点胭脂也没有。

粗鲁的司机来来去去,开口就将槟榔渣呸在地上,每个人说话像是在吵架般,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天气非常的热,梦芯额上都是豆大的汗滴,但是她的办公室里连冷气都没有。

是,现在的她包得非常紧,连工作服的扣子都扣到了脖子。这样热的天气,她还是穿著长袖,脚上套着工作靴。

但是,光均却宁愿她穿著西装外套,里头什么都没穿也没关系,吹着舒适的冷气,瞪大眼睛骂部属……而不是在这儿受苦。

“妳吃苦了。”若他早知道是这样,说什么也要来带走她。“我们回台北吧。我再也不管父亲说什么--”

“然后拋下你的父亲,选择我吗?”梦芯苦笑,“我从来没有怨你,就算我们吵得再激烈……我也不是真心生你的气,你们兄弟……宿命好象都一样?但是,光远还有你这个弟弟可以留在家里孝顺父亲,你却没有。”

扁均心里一阵凄怆,“一定还有更好的环境。我认识花莲石材公司的老板,不然,我在花莲开家公司让妳经营!我不要看妳这样受苦,我……我……”

“别这样说。”她安慰的按住他的手,“我就是在这种工作环境底下发迹的,现在只是回来而已。你别看这地方这样杂乱,这儿可是一切营造的开端呢。”她解开头巾,“别说这些了。难得你来,又刚好是午休时间,跟我去野餐?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带你去看看。”

她跟小樱打声招呼,“小樱,妳的哈雷机车借我一下。我午休要去野餐,给我两个便当吧。”

小樱看了看满眼伤痛的光均,相努力掩饰伤怀的梦芯,把机车钥匙丢过去,无声的说:“加油。”

还能加什么油呢?梦芯苦笑的?起便当,朝光均招手。

“我也会骑这种车的。”光均望着她有些吃力的牵着车。

“我知道,但是你不认识路呀。跟我来吧。”她微笑着把安全帽递过去。

坐在后座,抱着梦芯柔软的腰肢,光均心里没有遐想,只有更深的伤痛。

她瘦了,瘦了整整一大圈。他怎么会以为梦芯很坚强,可以承受一切打击?或许表面上看来,她可以承受一切,但是……消瘦的身材却说明了她心中的苦楚。

模着她的背,更是瘦得可怜。

“别这么模我,怪痒的。”梦芯动了动身子,“坐好,就快到了。”

他们穿越坑坑疤疤的砂石场周边道路,到了河堤边。

拾级而上,整个秀姑峦溪都在他们眼下。

“往这边下去,小心。糟糕,我忘了你穿意大利皮鞋……”看着从河堤顶笨手笨脚爬下来的光均,梦芯不禁发笑。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乡村生活。但是她的光均,还是个标准的台北人。

她的光均。

这句话在她心底掀起了汹涌的酸楚。或许,她再自私一点,只要再自私一点点就够了。或许她哭了,或许她哀求了,光均会不顾一切的跟她走,真的成为“她的光均”。

但是,她明白亲情和责任的重要。若要她选择姊姊或光均……她说什么也抉择不了,自然也下忍心让光均承受这种撕裂般的痛苦。

“我鞋子多,多毁一双算什么。”他望着开阔的河面,凉爽的清风夹带着温甜的花香而来,这清澈得宛如深海的天空,丝云成了天空的海浪。

“好香啊。”他赞叹。这酸甜浓郁的花香是什么花?就像是……像是……

爱情的滋味。

梦芯甩甩头,想把伤痛驱走。什么时候都好,就不要是现在。她和光均可以相处的时间已经够短了,一分一秒都值得珍惜,她不希望现在浪费时间伤痛。

“是番石榴的花。”她拨枝寻叶,溪畔小小的白花盛开着。“看,还有些番石榴成熟了呢。这里是小樱带我来的,很漂亮吧?”

她拍拍树下的大石头,拉着光均坐下,“吃便当吧。在台北的时候,我们忙得像是一对陀螺,从来没有时间出去走走,这可是我们第一次野餐呢。”

清风徐徐,静静的和心爱的人坐在美丽的溪畔,闻着酸甜的花香。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便当,因为佐料是--爱人的笑容。

“我是爱妳的。”光均放下筷子,“除了妳,我再也不会爱上任何女人。”

梦芯的筷子停在伞空中,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也爱你。但是……这样不行的,或许……你可以在你爸爸喜欢的对象里寻找有感觉的女人,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恋情不会只有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光均握住她的手,“我再也……再也不会爱别人。我和父亲吵了很多次,但是……原谅我无法拋下,请妳谅解。”

梦芯很想微笑,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听话。这是诀别吗?或许是吧。更或许……她一直期待光均不顾一切的追来,希望他能够成就她自私的希望。

而她微小的希望终于破灭了。

懊怎么回答呢?或者说,该怎么应对呢?她想求他坚持下去,但是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坚持。

或许这是个最好的结束吧--在他们的爱情依旧甜美的此刻。

“我……”她终于开了口,露出光均所见过最美、却也最不忍看见的微笑。

但是她还来不及说话,番石榴树晃了两晃,一颗番石榴笔直的敲在光均的脑袋上。

那声音是这样的响亮,光均被打得头一偏,趴在梦芯的怀里。

“光均!”她大惊失色。奇怪,风有这么大吗?为什么番石榴会突然掉下来?

“胆小表。”

在昏迷过去的零点零一秒,光均似乎听到了耳边有个陌生的轻蔑声音。

“谁是胆小表?”他忿忿的抬头张望。

“不用看了,没用的人类看不到我。”那声音冷冰冰的。

“没看过这么没出息的男主角。你是幼儿园大班啊?还被你爸牵着鼻子跑?旁边这个女人是要帮你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的,只有智障人类才会放弃心爱的伴侣,去选蚌白痴老废物!

“那老废物给你生命,可却不能帮你活呀。再说,那老废物看到你哥的小孩,就会改变心意了啦。你先把你哥、嫂子和未来的老婆绑上车,载回台北吧,若放弃了这个高傲美丽的女人,将来等老废物后悔了,只怕这个漂亮女人早就被追跑了。男性人类真是一群白痴智障,没看过更蠢的生物了……”

“你说谁蠢?!”光均跳了起来,脑门一阵阵发痛,伸手一模,老天,肿起了一个大包。

他咬牙切齿的捡起那颗青涩的番石榴,抬头看看若无其事、迎风招展的番石榴树,他怒吼,“是你这畜生对吧?!不对……植物要骂什么啊?混帐东西!你是想谋杀我吗?!”

“光均,你怎么了?”梦芯紧张的抓住他,“是不是脑震荡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很清醒!”他咬牙,揉了揉脑门上的肿块,“混帐树,最好你说得对,不然我就砍了你!”一把抓住梦芯,“走!”

“去哪儿?”梦芯被他吓到了。刚刚番石榴那一击有那么重吗?

“回、台、北!”他怒吼,“这棵死树提醒了我,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又不是只有我爱上老爸不喜欢的女人,老哥也得跟我一起回家挨骂!不然没有弟弟的我不是太吃亏了吗?走!”

梦芯踉踉跄跄让他拖到机车边,看他一把抢去钥匙,把哈雷机车飙得像喷射机一样快,她忍不住哀叫--

“光均,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扁均像被鬼附身一样,气冲冲的将光远和绯红扔上梦芯的车,又把梦芯塞进前座,连飞机也不坐了,就这样千里长征的将车子开回台北。

“我们可以搭飞机呀!”梦芯哀求着,“光均,你是不是撞到头,神志有些不清楚?跟你回台北没关系,但是你好歹也选蚌安全点的交通工具--”

“别劝他了。”绯红懒洋洋的吃着酸梅,“早晚都是要去见那老头,省趟车钱也不错。我说梦芯哪,妳是不是带他去溪畔那棵芭乐树那边?”

“对……对呀。”咦,绯红怎么知道的?

“我就知道。”光远叹了口气。

欸?欸欸欸?那棵芭乐树有什么不对吗?

“那棵烂树!”光均吼了出来,“等我办完台北的事情,就回去砍了它!”

“又不是你一个人想砍而已。”绯红咕哝着,“玉里镇上起码有一半的男人想砍了它,亲爱的,对不对?”

扁远不好意思的搔搔脸颊。他和绯红只吵过一次架,那次两个人差点要吹了,幸好那棵芭乐树“打”醒了他,不过他那时也气得想砍树就是了。

到底有多少男人在那棵树不被“打”醒,没人统计过,不过说要砍它的人倒是很多。

只是,到现在那棵芭乐树依旧安然无恙的开花结果。

经过了六个钟头的车程,他们安然抵台北冯家,梦芯简直想跪下来感谢上苍。

“走吧。”光均很霸气的把门一开,“总是要面对的。”

“我不要去。”被羞辱她不怕,但是不能反抗,她痛恨这点。

扁均像是没听到她的反对,拖着她的手腕,笔直走向主屋。光远和绯红则很乐的跟在后面,看他们两个对骂扭打。

听到喧闹声,冯父从房里出来,看到光均拖着梦芯,先是一怔,又看到大儿子扶着那个俗丽的女人,又是一怔。

压抑着满腔汹涌的感情,冯父冷冰冰的说:“不相干的人别进我们冯家家门。老金,把这两位小姐请出去。”

“爸爸--”光远走向前。

冯父严厉的制止他,“别叫我爸爸!我没你这种跟女人私奔的儿子!”

“死老头,你够了没啊?”挺着大肚子的绯红开骂了,“我以为只有婆婆会心理变态,你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个屁啊?你两个儿子要娶老婆,关你什么事情?好不好都由他们自己承受,你管那么多干嘛?儿子不讨老婆,难不成要陪着你一起当鳏夫吗?你真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不要脸的臭女人!”冯父也发飙了,“你诱拐我的儿子,现在还来我家嚣张?滚!我家不欢迎妳这种贱人!”

“你以为我爱来?”绯红一点被打击到的模样都没有。“要不是怕肚子里的宝宝没人可以叫爷爷,我才懒得来!又要昏倒了?心脏病又要发作了?哼,吵两句也就只会这招,换点新招行不行啊?”

“亲爱的,别这样……”光远尴尬的阻止她,“别太激动,下个月就是预产期了--”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野种,我冯家不承认这个孙子!”冯父咬着牙,“送客,通通给我轰出去!”

“爸爸,请你再考虑一下我跟梦芯的事情……”一团混乱中,光均终于抢到发言权。

“娶她,我就没你这儿子!”

“光均,不用求他,我走就是了!”梦芯也动气了。

这大概是安静的冯家有史以来最吵闹的一次,佣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每个人的音量都提到最高的时候,绯红突然尖叫一声,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大家把头转向她,发现她可怜兮兮的捧着肚子,满脸惊恐,“亲爱的……我羊水破了……”

众人慌成一团,反而是冯父最早恢复镇静,大喝一声,“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好慌的?先去把车开出来!妳,”他指着梦芯,“妳扶着她。光远,当爸爸要坚强一点,女人生孩子你昏迷个什么劲儿,没用的东西!扁均,把你哥拖上车去!”

七手八脚的把快生了的绯红和紧张到半昏迷的光远弄上车,见光均居然慌张得把车开上花圃,冯父怒拍了他脑袋一下,“这点小事慌张啥?坐过去!一群没用的东西!”

就这样,冯父亲自开车,把所有人都载到医院去了。

尖叫的绯红被推入产房,剩下的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措手不及。刚刚不是在演家庭伦理大悲剧吗?怎么场景马上转换到医院了?

“那种女人……小孩也未必是你的!”冯父把拐杖重重一顿。

“那的的确确是我的孩子。”光远脸色苍白的坐在产房外面,“我们结婚三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这孩子……是绯红吃尽苦头得来的试管婴儿。”

冯父呆了呆,“我就知道,这种女人肯定拿掉无数次的孩子,才会连小孩都生不出来!扁远,你要好好想想--”

“不孕的是我。”光远平静的看着偏执的父亲,“问题出在我身上,但是……非常喜欢孩子的绯红坚持下肯分手,她宁可忍受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就是要生我的孩子。”他将脸埋在手心,“我不该让她受这么多的苦……”

“女人只为了值得的那个男人吃苦。”梦芯垂下眼睑,“你们的母亲不也因为相同的原因吃了很多苦?”

冯父安静下来,想起了早逝的妻。

她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医生警告过她,她的心脏病虽然不严重,但是生育势必会危及她的性命。

但她还是坚持帮他生了两个孩子,不管身体多么孱弱,都执意要自然生产。

这场景多么熟悉……他也曾这样焦心的、痛苦的在产房外等待,听着妻子压抑的吶喊,偷偷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六神无主的念着佛号。

是的,他的举止很失常,但是哪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心爱的妻痛苦不堪,还能够保持镇静的?

那是他的妻、他最爱的人,正艰辛无比的产下他们的孩子哪。

看了眼抱住头一面画着十字、却口念佛号的大儿子,他的眼眶湿润了。

当年的一切,像是昨天才发生一般。抱着妻子差点把命赔上、好不容易才生出来的小小婴孩--初生的婴儿真是丑……但是在他眼中,却是最珍贵的宝贝。

他和妻的宝贝。

在她临终的床边,他不是发过誓,要永远爱着自己的孩子吗?

这是爱妻遗留给他仅有的礼物啊。

难道……他的顽固让他忘记了曾有的誓言吗?

“你们哪里懂得天下父母心?”他喃喃着,“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哪里懂?”

绯红一声声的尖叫回荡在静寂的产房内外,在煎熬中等待的时间,像是很长,又像是很短。

当婴儿啼哭震破寂静时,所有的人部松了口气,眼眶含着泪。

扁远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步出产房的护士微笑着把孩子递给他。

“爸爸……这是你的孙子。”他几乎落泪了,“这是我们冯家的第三代……”

冯父凑过去看,“瞧瞧,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么深的法令纹。怎么会像我这个顽固的祖父呢?注定会被人讨厌的……”他的声音不断的颤抖。

生命如此循环不已,当年张着嘴大哭的婴孩,渐渐长大成人……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看到了吗?亲爱的?我们的孙子……诞生了。冯父在心里悄悄的跟过世已久的妻子说着。

新生命的诞生,融化了他的顽固。抱着这个小小的婴孩,他突然觉得以往的坚持很可笑。

“你们看,我有孙子了。”他微笑的抬头,忍不住流下眼泪。

梦芯没有在台北久留,第二天就匆匆赶回玉里。

“我在玉里还有工作。”离开前,她和光均躺在床上,“我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而拋弃一切。”

“但是妳为我拋弃了骄傲,和我回来。”光均吻了吻她的脸。

“你确定我真的拋弃了吗?”她挑了挑眉,“我只是被你那失心疯的样子吓到而已。”

扁均没有挽留她。他很明白,梦芯正在打造自己的王国,她不可能拋下一切,就只为了留在他身边。

她是天生的女王,女王是无法退位当皇后的。

不过,他和杨宿倒是每个礼拜都到玉里度假,因为他们的女人都在遥远的那一边。

或许是夜太静,当梦芯熟睡的时候,光均在玉里的第一个夜晚却失眠了。

他起身在屋里翻了半天,带了一把锯子、一瓶威士忌和两个杯子就出门了。

循着记忆,他开着梦芯的车,颠簸的来到河堤边,靠着手电筒和明亮月光的帮助,找到了那棵番石榴树。

“你这家伙!”他恐吓的挥挥锯子,“真该把你锯下来当作柴火烧了!”

无风,番石榴树却晃了晃,像是在嗤笑。

“不过,看在你说中了的份上,就饶过你的刀斧之灾。”他盘腿坐了下来,将两个杯子盛满酒,“我这人赏罚分明,来吧,今晚月色很好,来喝酒吧。”

波光粼粼,银白的月光闪烁大地,番石榴传送着酸甜的恋爱气息。

“当然不是白请你喝酒。你赶紧让梦芯回心转意回台北吧,然后让她赶紧嫁给我。我知道她只是故意让我焦急,你好歹也把她打醒--好痛!”

又是一颗番石榴准确的打中他的脑袋。

模着后脑肿起来的大包,他恶向胆边生,“信不信我锯了你?!你这棵烂树!”

番石榴树晃了两晃,满树的叶子像在轻蔑的哗笑。

“光均,你半夜跑去哪儿了?”梦芯瞪着满脸都是伤的光均,不知道他去哪儿弄得满身泥巴。

“没事。”他端起碗,吃着隔壁阿桑送来的稀饭。“睡下着去河堤边走走,不小心跌到浅滩上。”

总有一天砍了那棵嚣张的芭乐树!扁均在心里暗暗发誓。

当然,他不知道这棵番石榴树是玉里的传奇之一,玉里镇上大半的男人都转过跟他一样的念头;他也不知道,玉里大半的女人,都护着这棵番石榴树,常常跟它倾诉爱的欢喜与烦恼。

这是一则--发生在花莲玉里小小的爱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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