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密集的拍摄工作,回到家已经早上六点,邢拓踱到阁楼,眼前的景象令他感到十分满意。
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原状,至少那些女性化的物品已不复见。
“算她识相。”他呈大字型躺在榉木地板上,没多久便疲累沉睡。
不知经过多久,他突然感觉一阵剧烈摇晃,认为只是纯粹地震。
“臭小子,你给老子起来!”
邢拓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父亲板着脸瞪着他,一瞬间,彷佛回到十几年前来叫他起床上学的光景。
待思绪稍稍回笼,他坐起身看看时钟,眉心挤出两道深沟。
“才九点多,什么事?”他沙哑的埋怨。
“你这家伙,对映珣说了什么?”邢煌泰怒声质问。
邢拓不耐烦的揉揉困倦的双眼,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回答:“我只是要她离开我的工作室。”
“如果只是这样说,她怎么会无缘无故离开?!”邢煌泰摆明了不信。
“老爸,你既然不相信,又何必多此一举问我?”邢拓撇唇,满不在乎的躺回去,打算继续补眠。
“你给我起来!”邢老拉起他,洪声命令:“你马上把她给我找回来。”
“开什么玩笑,关我什么事。”他闷声反驳,固执的再度躺平。
“都是你这家伙回来跟她说了不中听的话,映珣才会离开。”邢老一径如此认定。
“叫阿圣找不是更快?”邢拓懒洋洋的提议。“他们很熟不是吗?”没有一丝嘲讽,相反地,他很感谢弟弟能接管“巨康”,他才能无后顾之忧的全心投入电影事业,实现多年来的梦想。
他热爱电影胜过经商数十倍,也打定主意要靠自己闯出一片天,所以一直以来都未曾透露自己傲人的家世背景。
“你这臭小子!”邢老不善罢甘休。“总之,马上把映珣找回来。”他已把她当作女儿般看待,十分担心她的安危。
邢拓烦躁的叹口气,霍地起身踱进盥洗室,暂时把父亲的唠叨关在门外。
梳洗完毕,他神清气爽的走出来,却看到父亲正在翻他的柜子。
“在找什么?”他蹙起眉,随口问道。
“清垃圾。”邢老抱着装录影带的纸箱,理所当然的回答。
闻言,他立刻冲上前去,一把抢回来,绷着俊脸投降道:“行了、行了,我去找、我去找。”
他可不希望工作回来时,所有收藏全被当废物清理掉。
其实他大可以搬出去自立门户,过着不受干扰的生活,但却始终没动过离家的念头。
即便父子三人平常务忙各的,却从不曾忘记彼此的存在。
表面上,他对父亲的态度草率随便,事实上,心里相当敬重他。嘴巴抗拒着,最后还是会妥协。
“没把映珣找回来,你也别回来了。”邢老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声“威胁”。
回应他的,是邢拓不甘愿的砰然关门声。
驾着心爱的跑车没头没绪的寻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般机会渺茫,邢拓的俊脸蒙上一层阴霾。
懊死的任务!懊死的笨女人!遇上她,果真没好事,真怀疑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
他可没那个美国时间将她从茫茫人海中挖出来,脚长在她身上,倘若真的想离开,找回来也是徒然。
何况,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赶她的意思,根本无需负责。
他尽力了,至于找不找得到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他在心里咒骂,心情极度恶劣,打定主意放弃。
某日傍晚,邢拓接到弟弟邢圣的来电,麻烦他接一个女人回家,口气听起来颇为急迫,他没有第二句话便爽快应允。
他暂且停止拍摄工作,开车赶到弟弟指定的地点,循着地址来到一栋老旧失修的公寓顶楼。
阿圣会有什么朋友住在这种地方?而且,还是个女人?!
按了电铃等待对方应门之际,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脑门,他了悟时为时已晚。
斑驳不堪的铁门被打开,露出一张他最、最、最不想见到的脸孔。
即使她长得美,不过在他眼中却和魔鬼无异。
能闪多远就闪多远,最好永远不要再见。
阿圣那小子,居然设计他!他垮下俊脸,心里涨满被摆道的鸟气。
既然查出她在这里,随便派个员工来接不就得了,还大费周章、故弄玄虚要他亲自跑一趟。
当他吃饱撑着没事干?他在心中冷嗤。
看到来访者,褚映珣也感到讶异不已。“邢拓……”
“妳这女人,真的很麻烦。”邢拓黯着脸孔,低声咬牙切齿道。
她垂下颈子,不发一语。
他越过她,不请自入,室内十分简陋单调,令他不太舒服。
映珣局促的站在他身后,彷佛最隐私的部分被贸然窥见。
“妳在虐待自己,还是存心让我愧疚?”邢拓蹙起眉,略扬的语调透着不耐。
她仅是低着头,没有回答。
“住在这里,妳会比较开心吗?”他回身睨着她,神情有点凶。
她曾是受尽宠爱的名门千金,如今却沦落到窝在跟废墟没两样的地方,既格格不入也有些凄凉。
虽然邢拓的态度不佳,但莫名地,映珣却激动的想落泪。
这一个星期以来,她过着一个人如荒岛般的生活。
小小的空间里没有电视、没有音乐、没有电话,更没有说话对象,唯有巨大的寂寞作陪,在无尽的黑暗中将她吞噬。
“我不知道妳有什么魅力,让邢家一老一小一天没见到妳就浑身不对劲。”顿了下,他深吸一口气,很怕自己克制不住出手掐死她。“不过,拜托妳饶了我。”
映珣盯着灰扑扑的地板,细声说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不晓得他来这里的目的为何,所谓“饶了他”又代表什么。
他的脸色比地板还灰暗。“跟我回去就对了。”他懒得跟一个笨蛋浪费唇舌。
她摇头。
望见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他恶毒的调侃冻结在嘴边。“由不得妳决定。”拉起她的手,态度颇为强势。
“我不要。”映珣挣开他的大掌,退到离他最远的角落。
邢拓瞪住她倔强的俏脸,眼神阴鸷,语气低沉的警告:“别惹我生气。”
这娇生惯养的女人,柔弱的外表只是幌子,脾气还真不是普通的倔,他有点受不了。
她思忖片刻,仰起了脸,眼中退怯的光芒已不复见。
他瞇起眼审视她,脑中警铃大响,彷佛劝他抽身。
“不要就……”算了。他想离开,不想再招揽麻烦上身。
“请你跟我结婚。”映珣冲口而出。
“嗄?!”邢拓一脸错愕,表情古怪,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褚小姐,这笑话满冷的。”冷到他脸部僵硬。
“我是认真的。”她强调。“并不是真的成为夫妻……只是形式上的……”
离开邢家的一个多星期以来,她每天都在想怎样才能快速偿清债务、重振“天曜企业”。
思前想后,只有唯一办法,就是找个人结婚。
如此一来,她就能动用遗产,这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好几次想把这计画告诉她的顶头上司──邢圣,但话到嘴边还是没勇气提出。
一方面是因为他就像个哥哥一样照顾她,另一方面则因他是堂堂企业董事长,一举一动都会成为焦点,她岂能为了自己的计画造成他的不便。
之所以会向邢拓开口,主要是看来放荡不羁的他,有没有婚姻纪录对他似乎也没有影响。
重点是他们平常没有交集,就算见到她,他也视若无睹,把她当透明人。这样对彼此都好……她是做此盘算。
但,毕竟这纯粹是她个人的异想天开吧!
除了邢家两兄弟,她再也没有其他人选。
她一下认真、又一下子不是成为真的夫妻,他听得头很痛,再者,被一个麻烦精“求婚”,一点都不值得高兴,甚至很惊悚。
“请妳另寻高明。”他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
“拜托你……只有这个办法了……”映珣低声下气,恳切的央求。
在失去一切后,她渐渐学会向人低头。
“小姐,妳以为在办办家酒吗?”邢拓敛着眉,嘲弄道。
“我是认真的。”他不以为然的目光,并不影响她的决心。“我需要父亲留给我的遗产……”
有些事一旦起了头,就没想象中困难。
“妳把我当什么?”他绷着俊脸漠然问道。“答应妳,有什么好处?”就算有天大的好处,他也不干。
他从来没想过要从一个女人身上贪图任何东西,顶多就是满足生理上的需要。
“什么都可以。”映珣毫不犹豫的回答,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火光。“只要你答应,什么我一定都……”
不等她说完,邢拓便淡漠的打断。“不可能。”
简单的三个字,硬生生粉碎她的期待。映珣沮丧的垂下眼帘,愁眉深锁。
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任谁都不可能答应的。
又摆出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好像他欺负她似的。
“总之,跟我回去,其他免谈。”他捺着性子,语带强迫。
既然来了,他就不想白跑一趟。他可不想被家中那一老一小嘲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并不很在乎别人的眼光,只是不想一再因相同的事情浪费时间,要做就一次做好。
“除非你答应,否则我不会踏进邢家大门一步。”映珣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坚持与执拗,不愿放弃。
邢拓黯下眼瞳,踱至她面前,神色严肃的倾身审视她。“妳在威胁我?”
不能逃避。她硬着头皮迎向他的眼睛,脸部肌肉却有些僵硬。“我只是希望你能答应。”
他靠得好近,身上清爽的气味窜进她的鼻腔,蓦地一阵酥麻蔓延至全身,呼吸停滞了几秒。
奇异的感受让她身子稍稍往后仰,保持适当距离。
“跟在阿圣身边做事,那么快就学会商人那一套了?”他咧嘴讥笑,眼中没有笑意。“褚小姐,请妳搞清楚,我──由衷的希望妳,不要踏进邢家大门半步。”
他视她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还傻得“娶”她进门,自我毁灭?!
纵使早知道他讨厌自己,但他直接坦白的一番话,映珣仍免不了有点受伤及挫败。
她黯然垂下眼,无言以对。
实话固然伤人,但他更不喜欢说些自欺欺人的谎言。
“别啰嗦了。”他牵起她的手,径自往门外走。
“放开我……”她固执的企图扒开他的大掌,不愿妥协。
邢拓敛眸觑着她,那双充满水气的泪眼莫名影响他的心情,无法强迫她,手劲不自觉松了些。“妳到底想怎样?”平缓的语调满是无奈。
“跟我结婚。”她斩钉截铁的道出请求。
“小姐,”他一脸沉闷。“妳只要刊出条件,多的是男人排队等着娶妳。”
娶个漂亮又拥有可观遗产的老婆,该是许多男人梦寐以求的心愿。
映珣蹙着秀眉,没有搭腔。
他说的没错。她大可透过许多方式征求结婚对象,事成后再给对方一笔酬劳,也许还比较省事些。
可是,她就是没办法这么做……脑子里浮现的唯一人选,就只有眼前的他。
他们虽称不算认识,但几次接触下来,她直觉的认定他是个好人。
“这么执意指定我,莫非……”邢拓瞇起眼,微扬的唇角似笑非笑。“爱上我了?”
纯粹开玩笑的说法,映珣的脸颊却不受控制的一阵灼热。“不是的……”她愣了下,不自在的否认。
“我当然知道不是。”对于她的认真,他感到可笑。
她要是真的爱上他,他才真的担心。
“既然那么想结婚,为什么跟妳未婚夫解除婚约?”他话锋一转,无心问道。
他以为当初只是她一时吵架的气话,不久后又传出“天曜企业”破产的消息,想想,她也够倒楣的。
她的神情黯淡,幽然且肯定道:“我恨他!”无法原谅他的所做所为……
他颇为吃惊。“恨?”意外她会说出如此强烈的字眼,倒引起他的兴趣。“他做了什么,让妳恨他?”
映珣垂下眼帘,不堪的一切蓦地袭上心头,无法释怀。
遭背叛、欺骗的痛苦,都只能往肚里吞,不敢提起,也无从启齿。
每每思及自己的愚蠢与昏昧,便自责得无地自容,也憎怨自己仅能眼睁睁看着曹仲谦那个伪君子霸占父亲的心血,却丝毫没有反击能力。
她只有两条路可选──认命或反攻,经过一段挣扎,她选择后者。
不但为了父亲而战,也为自己讨回自尊、扳回颜面。
她没来由的想相信眼前的男人,大概想证明自己并非没有识人的能力。
沉吟片刻,她抬眼正视他,决意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他──
听着她陈述故事般的语气,叙说着如连续剧般的事件发展,邢拓敛起不耐烦,表情愈形凝重,不发一语的瞅着她,企图瞧出她撒谎的蛛丝马迹。
然而,从她眼中读取到的,是一片溺人的深沉哀伤与不甘。
“我只想得出这个办法……”映珣哽咽道。
“妳的遭遇很令人同情。”他徐缓道。“不过很抱歉,我帮不上忙。”终究还是拒绝。
同情是一回事,要他和一个他最“害怕”的女人结婚,除非太阳打西方出来。
她几不可闻的应了声,不再强求,唇边强颜的笑容表示谅解。是自己的请求太过突兀,无法苛责他不愿配合。
“我会帮妳留意适合的对象。”他够义气的允诺。
“谢谢。”她虚弱的致谢,已不抱期望,心像一条停滞的河,动弹不得。
“真的不跟我回去?”他最后一次询问。
她转身颔首,不让他看见泛滥的泪水。
他由衷的松了一口气,暗中感谢她做出明智的决定。“妳自己保重。”
道别的言语惹得她心口紧缩,泪更汹涌。
临走前,他突然开口。“有件事我要解释清楚。”他的态度正经。“要我结婚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让我爱上妳。”
不过,比登天还困难,这点他很有把握。
语毕,他便带着完成任务的愉快心情离开。
却没料到,他以为决绝的表态,却为日后的生活带来巨大的改变,掀起不平静的浪涛。
映珣没有时间沮丧太久,他的宣告像是大海中的浮木给了她灵感,她紧紧攀附着,彷佛重新看见微弱的曙光。
只要存有一丝丝成功的机会,都不能够放弃。
历经一连串残酷的打击,她必须迅速蜕变,学着适应这多变无情的世界,才能自我保护、好好生存。
擦去未干的泪痕,她又着手整理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