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一夜负情 第三章

美国洛杉矶

来到洛杉矶三个多月,甄爱独自居住在一幢老旧公寓的顶楼,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不再是养尊处优、受人服侍的千金小姐。

从父亲擅自决定她的婚姻、将她软禁后,她一度放弃反抗,任由父亲摆布她的人生。然而就在婚礼前一晚,她的母亲却拿着机票与一些现金,偷偷帮助她离开形同牢笼般的家,飞到洛杉矶。

起初,靠着母亲的资助,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后来被父亲发现,甄爱担心会连累母亲,于是不敢再动用户头里的一分一毫,至此之后,她非常积极找工作,寻求一份稳定的薪水。

对从未吃过苦的她而言,在外独居已经够辛苦了,还得凭一己之力赚取生活费用、应付各种状况,这对甄爱来说实在是个极限挑战。

无奈只身在异乡,要觅得一份工作实在不易,就算她毕业自台湾第一学府,也毫无用武之地,四处碰壁。

如果她猜得没错,大概是父亲运用了广大的人脉,封锁她的生路。他一定认定她吃不了苦,不久就会放弃“逃亡”生涯,主动回家乖乖接受他的安排。

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父亲,非但不值得敬重,甚至令她感到陌生而害怕。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血浓于水的父女,即使他是亲手摧毁她美梦的刽子手,她却没办法怨恨他。

少了父亲庇护的人生与未来,就算会无比艰辛,她也不愿妥协。

找到工作前,她仅能仰赖变卖首饰的所得维生,好不容易,甄爱终于在一家小咖啡馆获得打工的机会,时薪虽然差强人意,但她已经相当感恩也非常珍惜。

与其当个不愁吃穿、却不能拥有自我的傀儡,现在的日子虽难熬,却可以自己决定一切。

这期间,甄爱不断麻烦母亲暗中探听商弈的下落,却徒劳无功。

只知道他把商家的豪宅卖了,自此彷佛从人间蒸发,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世界如此之大,要找一个人着实不简单。

除了担心,她仅能默默祈祷,希望他过得好,能够从残酷的打击中重新振作。

虽然他们无缘成为夫妻,但甄爱仍希望商弈能遇上一个懂他、爱他的女人,相知相守,以爱化解他心中的怨恨。

是日,她起床梳洗完毕,吃着从咖啡厅带回来的面包与牛女乃当早餐,才咽下一口,她就难受的直反胃。

甄爱摀着嘴,连忙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她拍着胸口,企图驱散突然涌上的不适。

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吐?生病了吗?

望着镜中自己冒着冷汗、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孔,她不禁困惑起来。

可能是太忙碌,没有时间好好吃饭,所以才把胃搞坏了吧——她如此诊断自己的“病情”。

她踱回客厅——事实上,屋子小得根本规划不出客厅,只能运用一点点空间,摆放小茶几充当餐桌——本想继续用完早餐再出门,如今已全然失去胃口。

她收拾完毕后出发,从住处走到打工的咖啡厅,得花上约莫四十分钟的路程。

能省则省,是最近一个月来,甄爱体悟到的生存之道。

若想过生活,势必得改变心态,过去种种的美好与奢华,她很努力的当作过眼云烟,不复存在。

唯有抛却曾经拥有的过去,她才能真正展开崭新的人生。

察觉身体的变化与不对劲,是在开始发生干呕症状的一星期后,甄爱翻看记事本时,发现一向准时的生理期迟了好久。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不会那么巧的——那令她既甜蜜也痛苦,和商弈共度的缠绵夜晚,不会那么凑巧就让她怀孕的。

可是,疑似怀孕的生理状况又让她惶恐不安。

烦恼了几天,最后她决定到超市忍痛花钱买验孕棒,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中测试。

拆开包装,详读说明书后,甄爱不断深呼吸缓和紧张的情绪,前后磨菇了大约半个钟头,才鼓起勇气面对现实。

结果出炉,她握着验孕棒,呆若木鸡的怔愣着。

她怀孕了!她真的怀孕了……

虽然事先就做好心理准备,可一旦确认后,仍旧吓坏了她,让她一时间忘了呼吸。

她深爱的男人视她为仇人,对她深恶痛绝,虽然也曾试着将他遗忘,不过对他的爱恋已根深柢固,甄爱根本无法忘情于他。

这究竟是老天爷的捉弄,抑或赐予?把孩子生下来或者拿掉,哪一个决定都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甄爱的心头窒闷纠结,厘不清复杂的思绪。

彷佛东西会咬人般,她慌乱的把验孕棒扔进垃圾桶,垮着双肩木然的步出洗手间,像只猫儿般瑟缩在床上,陷入漫无止境的茫然。

如此关乎一生的重要大事,却没有对象可以商讨,让她倍感孤单,忍不住悲从中来,豆大的泪珠自空洞的大眼奔夺而下。

狭小局促的空间,回荡着她细碎的啜泣声,久久不散。

商弈卖掉房子后,带着一笔钱毅然离开台湾,他凭着优异的经商手腕与准确的判断,短短半年内,手边的金钱已翻了数倍。

近来他正四处奔走,积极筹措新公司。今天他刚出办公大楼不久,便遇到一阵倾盆大雨。

不得已,他只好就近进入街角一家咖啡馆躲雨。这家咖啡馆外观虽不甚起眼,但安静清幽的环境,流泄着悠扬的爵士乐,让他紧绷的神经为之放松。

店内的人并不多,商弈选择落地窗边的座位坐下,他燃起一根烟,望着雾蒙蒙的窗外。

“欢迎光临,请问点些什么?”

兀地,一道轻柔的嗓音飘进耳里,他抬起头,一张姣好的熟悉脸庞赫然跃入眼底,不仅他感到吃惊,对方看到他之后诧异的程度也不遑多让。

两人眼神交会的片刻,迸发出小小的火花。

下一秒,朱甄爱捕捉到他眸中的憎恨,唇边的笑容倏然凝固,表情显得僵硬,胸口狠狠的揪疼了下,感到呼吸困难。

她想象过许多种重逢的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这样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相遇。

商弈瞥了眼她隆起的月复部,心头闪过不悦和不屑的复杂情绪。

女人说是一套,做又是一套!

几个月前还口口声声说爱他,不想离开他,如今却怀了其他男人的孩子,真是下贱!

靶受到他鄙夷的目光,甄爱伤痕累累的心彷佛挨了一拳,闷痛不已。

他回开眼,以冷漠掩饰心中的波涛汹涌,若无其事的淡淡开口道:“给我一杯黑咖啡。”

然而,甄爱却无法移开视线,像被下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她想问他过得好不好?然而最后还是在他淡漠的眼神下沉默。

他依旧英俊迷人,但眉宇间多了一股以前没有的沧桑与世故,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距离感。

“给我一杯黑咖啡。”他再次开口,语气平淡,没有丝毫起伏。

在历经家破人亡的悲痛,与只身在外奋斗的辛酸后,他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

“马、马上来。”好不容易,甄爱才结结巴巴的挤出话来。

待她离开,商弈眉头深锁,吸了一大口烟,藉以压抑胸口莫名的悸动,却忍不住比较她的改变——

或许因为怀孕的缘故,她丰腴许多,娇美的脸庞也多了成熟女人的韵味,即使大月复便便仍无损她的美丽。

脑中不经意浮现她光滑无瑕的诱人身躯,想到她被他以外的男人占有,那画面让他心中不由得泛起强酸。

哼!女人本来就不值得信任!这世上除了自己,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他重重捻熄烟蒂,发泄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愤怒。

“您的黑咖啡。”甄爱的声调因紧张而不稳,端着杯盘的手也不住颤抖。

方才在冲煮咖啡的时候,她满脑子思绪都绕着他打转,从吧台到他身边也不过几步之遥,然而她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放下咖啡后,她不敢稍做逗留,立刻旋身远离他。

商弈看出她的慌张,蓦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妳似乎很不想见到我?”语调揶揄。

她咽下喉中的硬块,尽量维持冷静,却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她该如何告诉他:她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他、怀念着过去。

因为太爱他,所以不论将来日子会有多艰困,她也执意要生下孩子,并拒绝了其他男人的追求。

以他痛恨朱家的程度,若让他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势必不会坐视不管,甄爱实在不敢想象他会做出什么对她和孩子不利的事。

无辜的孩子,注定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疼爱。

不过,她会倾尽所有,给予孩子加倍的爱与关注,来弥补他没有父亲的缺憾。

商弈只当她的无言是在摆高姿态。冰冷的眼神,透露出他的不满。“好歹我也是妳第一个男人,至少,也该跟我打声招呼、问候一声吧?”

他故意提高音量,存心让她难堪。

别桌的客人们纷纷对他们投以异样眼光,甚至传来几声窃笑。

甄爱困窘的垂首,脸蛋布满红潮,蔓延至颈根。

达到预期的目的,商弈得意的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妳现在的男人,能够满足妳吗?”

轻佻的话语在开放的外国人耳中,或许已习以为常,但对甄爱而言,这就像赤果果的摊开在众人面前,任人检视般无地自容。

“请慢用。”她挣月兑他的箝制,胡乱丢下话,便挺着笨重的肚子仓皇逃逸。

这一回,商弈没有制止她,睨着她的背影,他若有所思的笑了——

他岂能让她过得幸福?!朱家的人,都该不幸!

蛰伏了半年,商弈虽然目前小有成就,但还不足以和财大气粗的朱峰抗衡,他要加快复仇脚步,不能让朱峰那没血没泪的畜牲继续逍遥自在。

他黯下眼眸,一口气喝完略微冷掉的咖啡,苦涩的滋味在口中扩散开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外头雨停了,阳光探了出来,他心口的阴霾却始终挥之不去……

即使身怀六甲,甄爱还是每天都准时到咖啡馆上班。在还不知道自己怀孕前,找工作就已经很困难了,现在有了孩子,她更不能失去这份薪水,于是她更努力工作,甚至表现得更积极。

她小心翼翼的端着托盘,将饮料和餐点送到客人面前。

“甄爱,我不是说过,要妳好好在家待产吗?”突然,一双男人的手接过她手中沉重的托盘,温柔的语气中带点责备。

“关在家里太无聊了,而且,我喜欢这份工作。”甄爱垂着颈子,细声解释。

“等妳把孩子生下来,养好身子后,随时都可以回来。”男人瞬也不瞬的凝睇着她的娇颜。

“Boss,离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呢!”甄爱浅笑道,言下之意是觉得他太小题大作了。

凌少驹,是这家咖啡馆的幕后老板,除此之外也是知名企业的菁英,他父亲还是享誉盛名的资深电影演员,知名度遍及全球。

他优异的条件与家世,是许多女性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典范。

凌少驹斯文的脸闪过红痕,他清了清喉咙掩饰尴尬。“反正客人也不多,所以妳还是好好在家休息……”

“Boss是嫌我多余吗?”她失落道。

“不!当然不是!”他急忙解释。“我、我只是希望妳不要那么辛苦。”

“我不觉得辛苦。”甄爱报以甜美笑容。

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却承受不起他的感情,于是只好拼命装傻、婉转的拒绝他的追求。她相信聪明如他,不会不了解。

“可是我会心疼。”他叹口气,娓娓道出心声。

凌少驹深情的眼神,勾起她的回忆——

曾经,也有个男人这样看着她,令她怦然心动,愿把一生幸福托付给他,甚至还浪漫的认为:有他的地方,就是天堂。

然而没多久,她却狠狠的从以为不会毁灭的天堂坠落,伤得体无完肤。

几天前与商弈的意外重逢,让她连续几晚都从恶梦中惊醒,在黑暗中哭泣。

那一夜的缠绵,为他们往后埋下了永远无法断绝的根源,爱不得也恨不了的无奈,反复煎熬着她碎裂的心。

“谢谢你的关心。”甄爱诚恳的道谢。

“甄爱,如果可以,让我照顾妳跟孩子。”凌少驹鼓起勇气,说出藏在心里的话。“我……我是真的爱……”

“Boss!”她匆促的打断他的告白,找借口搪塞。“我去忙了。”

他没有强迫她留下,深怕吓坏了她。

打从第一眼见到她,凌少驹就被她高雅纯净的气质吸引。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她既温柔又善良,然而娇美的脸庞却染着浓得化不开的忧郁,惹人怜爱。

而且,她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也从未责骂过弃他们母子于不顾的负心汉,使得他更想深入了解、亲近她。

不知不觉中,等他察觉时,已无法自拔的爱上她了。

有时候,他实在很嫉妒那个男人能够掳获她的心,但也痛恨对方的无情,竟然忍心抛下她,让她独自在险恶的环境闯荡。

她看来如此高贵娇弱,理应受尽宠爱,不该在外抛头露面、辛劳工作。

他不介意她未婚怀孕,亦不顾周遭朋友的反对,一心一意追求她,希望她能敞开心胸,接纳他的感情。

他不会因为这点小小挫折就打退堂鼓,绝对会再接再厉,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打动她的芳心。

逃开了令人窒息的气氛,甄爱心不在焉的清洗杯盘,眼睛不时飘向吧台外、靠落地窗的座位。

“他”又来了——这回,他还带着一名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孩同行。

女孩身上穿的、用的皆是高级名牌,一眼即可判断她是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

说她不介意,是自欺欺人。

“甄爱姐,那桌客人指定要妳服务。”另一名同是来自台湾、趁着课余时间来咖啡馆打工的小莉,指向落地窗的座位道。

甄爱的心口猛地狂跳,差点打破手中的杯子。

小莉没察觉她的异状,一径眉飞色舞道:“那个男客人好帅唷!他是不是电影明星啊?!”

“大概吧。”甄爱随口应和。

“你们认识吗?否则他怎么会指名妳?”小莉睁着大眼,兴奋的追问。“也介绍给我认识好不好?”

帅哥人人爱,而且还是个明星哩!说不定,她能因此进入演艺圈。

“我怎么可能认识。”她淡然否认。“之前他来过几次,刚好都是我接待的,所以才会对我有印象吧。”

“这样啊……”小莉点点头,接受了她的说词。

“我过去了。”她端了两杯水步出吧台,脸色渐渐转为凝重。沿途,她不断深呼吸,试图调整紊乱的心绪。

“欢迎光临。”在桌边站定,她藏起真实的心情,笑脸迎人的说:“请问两位点些什么?”

商弈抬眼看了她一眼,薄唇弯成浅浅的弧度。“妳知道我爱喝什么的。”

熟稔、暧昧的语气,惹来他身边富家女的娇嗔。“弈,你们很熟吗?”

“嗯。”他毫不犹豫的颔首。

甄爱瞠大美眸,不可思议的瞪着他。

“咦?你怎么会认识一个孕妇?”孟蕾妮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商弈轻笑,再一次瞅着甄爱,缓缓道:“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甄爱狂跳的心撞击着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完全不明白,他说这些谎话的意义……

“是吗?”孟蕾妮依旧维持一贯的优雅笑容,甜甜的追问到底,心中却妒意横生。“怎么个重要法?”

“小姐,您要点些什么呢?”甄爱顾不得礼貌,急急的打断他们的谈话。

“我才不喝廉价咖啡。”孟蕾妮板着俏脸,嗤哼道。

要不是她喜欢的男人带她来,这种又脏又小的地方,她孟蕾妮根本不屑一顾。

“真不要脸,都已经怀孕了,还乱勾搭男人!”大小姐不分青红皂白的指控,气势凌人。

拔尖的嗓音理所当然引来旁人的指指点点,甄爱又成为箭靶。

甄爱顿时领悟——这是商弈特意安排的戏码,用意在于要让她出糗。“两位慢聊,黑咖啡马上送来。”

她无心卷进是非,也不打算辩驳,只想赶快离开。

“心虚了?”孟蕾妮语气尖锐,并且伸手拉住她,让她脚步踉跄了下,圆滚滚的肚子蓦地撞上桌角。

“呜……”甄爱捧着肚子,脸色发白。“好痛……”

孟蕾妮见状不禁大吃一惊,但因好强的性格使然,她不愿承认错误,反倒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是……是妳自己不小心的。”

商弈的心头霎时掠过不舍与罪恶感,但他很快便压下不寻常的反应,继续冷眼旁观。

身旁愚蠢的富家女,是他报复计画的一枚棋子,利用她的骄纵无知与迷恋他的心态来制造事端。

“甄爱,妳怎么了?”凌少驹甫踏出办公室,便刚好看见她撞到月复部的一幕,他赶紧跑上前焦急的询问。

“痛……”她额头冒出冷汗,喃喃呓语。

“我马上送妳去医院。”凌少驹抱起她便往外冲。

商弈敛下眼,说服自己无需在意。

孩子若留不住,是上帝的惩罚,他不会有一丝心软。那是无法预测的意外,并非他的责任!

然而,慌张与不舍的情绪,却充盈心头,涨满他整个胸口。

他强迫自己安静的坐下来,证明自己的不在乎。

他恨她,不可能对她有一丝丝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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