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殊刚刚走入学园的后花园,便听到身后行人用法语轻声的低唤着她。
“少爷。”
他的背脊一下子僵硬,没有回头,宝石般黑亮的瞳仁瞬间变得更加冰冷,娴熟而优雅的法语淡淡飘出——
“父亲要你来的?”
“是的,老爷派我来接少爷回家。”那声音不高不低,徐缓而有张力,虽然恭敬,却又带着坚决,“老爷说,如果少爷想学绘画,法国是最好的启蒙地,不需要跑到千里之外。”
文风殊抱着画笔的手渐渐攒紧,声音沉入死海,“我都逃到这里了,他还不肯放过我吗?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不希望我死,就不要再派人来逼我!”
他倏然迈步,身后的人急急地又喊道:“老爷很快就会亲自来接少爷了!”
闻言,他怔了一秒,但随即又跨出步伐,快步离去,无情地将那个忠心的属下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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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校的贩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后,文凤殊又回到画室。此刻画板上是一幅只画了一半的作品,他拨开面包,用面包屑轻轻擦去了想修改的部分后,执起笔,再度认真的描绘着。
这里是学园特地为他安排的个人画室,画室内各种设备一应俱全,从今以后,他再也不用到教授的办公室里作画了。
转开身边小音响,轻柔的古典乐流泄而出,充满整间屋子。画画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宁静的环境,让人能完全沉浸在那个氛围之中。
但是,今天的他就是无法心静!
罢刚那人的突然造访,打乱了他看似平静的生活。
从法国逃到这里,即使已经相隔千里远,却依然没有逃出父亲的手掌心,难道他真的不能拥有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天地吗?
转头凝视着面前那尊依然美丽无瑕的雕像——维纳斯,维纳斯的脸上似乎有一层淡淡的忧伤。可惜他的面前没有镜子,否则他一定会诧异自己此刻的表情,竟与这尊雕塑是如此的相似。
默默地伫立在原地许久,他忽然重重的掷下画笔,颓然倒在椅子中,合上了双眸,心头的阴雾如山一般压来,扫去了明朗的天空和周围清新的微风。
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便要再度回到那个让他倍感压抑的世界中去了。
自由的生涯即将结束,他像是被关在金笼中的黄莺,即使能够歌唱,却早己嘶哑了歌喉,无力开口。
咚咚咚……有人在轻敲着他的窗子。
一开始,他为了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风景,所以特地选择了这间画室,然而,搬进来不到半天,他便意识到自己的选择实在是愚蠢!
尽避他从不理会外面世界的人、事,但那些老是自窗外偷偷窥探他的女生们,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件观赏品,完全暴露于人前,没有一点隐私。
他打算再过几天,便向学园中请换到楼层高一点的教室,或者是装上窗帘,然而一切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他再度被打搅了!
他脸色不佳地转头望去,赫然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贴在玻璃窗上,对他甜甜地笑着。这笑容谄媚到近乎虚假,让他有些茫然。
而窗外的人挥了挥手,做了几个手势,似乎是在告诉他,她即将要进来找他。
片刻后,她果然如风而至。
“你又在画画啊?你不累吗?天!你居然在画果女!?没想到你看似斯文,原来也是个!”
她夸张的神情和用词并未让他变了脸色,一如以往,他沉默以对。
“你们男人真是不可理喻!不对……是你们画画的真是不可理喻!为什么一定要画没穿衣服的人呢?穿衣服的多好看啊!我看啊……只有心态的人才会想到把艺术和放在一块,这根本是混淆视听、欺骗大众嘛!”
看样子她又要开始发表她的谬论了!他一蹙眉心,问道:“你有事吗?”
“对!正事要紧!”她握住他的双臂,急迫地说:“文凤殊,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
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了来找他的目的。
今天一早,校长特地把她叫了过去——
“苏青荷同学。学园每个月都会有一次月考,如果月考成绩不及格,学生就没有资格继续留在学园就读,虽然你是苏氏企业的千金,但在这方面也不能给你通融。希望你能在这一个月里努力学习,争取考试顺利过关。”
校长说得义正辞严,她却听得头皮发麻。
什么学园的月考制度?无非是要赶她离开的招数罢了!当她会笨到连他们的花招都识不破吗?
最可恶的是,明知道这是校长的计谋,她却无法应对!
一个月的时间?
杀了她,她也不可能在一个月内画出一张像样的画来!这摆明了是要退她学嘛!现在她爸妈正在瑞士洽谈生意,短期内还不可能回国,这里的一切,看来得靠她自己应付了。
可怜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对策呢?
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她想到了他。
她眼中的焦虑并非做假,但他依旧沉默如故,等她自己讲清楚来意。
“你缺不缺钱?”她的问话让他的眸光一冷,他厌恶极了“钱”这个字。
甩开她的双手,他倒退了几步,不想再听她说话。
然而,她似乎不想结束这个话题,一下子又蹦到他眼前。
“我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下个月的月考,我不能过关的话,就要被赶出学园了。同班了这么久,你不会冷漠得打算等到那时候再为我送行吧?”
“你想怎样?”他斜挑着眉看她。
“做我的家庭教师好不好?”她握住他的双手,举至胸前,像是看救世主般地看着他。
“我父母去了瑞士,我妹妹去了美国,这一个月,家里不会有其他的闲杂人等。我家离学园很近的,不如你退了宿舍,搬到我家去住,一边教我画画,让我能在一个月内有所突破,保住学籍。好不好?我会付薪水给你的。”
文凤殊的眼中泛出一片微冷的笑意。如果不是这女人头脑有问题,就是他的耳朵有问题。
一个月内她想学会画画?哼!
“你很喜欢作梦?”他挑挑唇角,低头看了一眼被她握住的双手。
她似乎很习惯于和陌生人作亲密接触,但他向来独来独往惯了,无论男女都拒于千里之外。
悄然抽出双手,他退到一边的画架旁,弯下腰去拾画笔。
苏青荷还是不死心,看到他画架旁的面包时,眼睛一亮,继续苦口婆心:“你看看,你已经瘦到只剩一把骨头了,还要吃这种面包度日!你怎么可以这样虐待自己?”
转身,她将面包扔进垃圾桶。
“我家有最好的厨师,绝对可以在一个月内把你养胖十公斤!反正画画本来就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我保证我家绝对安静。清幽,而且,没有任何花痴女生会来骚扰你!”
如果不是冷淡的天性使然,也许文凤殊会笑出声来。
真和她住到同一屋檐下,凭着她足以媲美长舌妇的这一张嘴,他只怕再也没有画画的心情了!
“你走吧!我不会教你画画的。”他冷冷地拒绝,不再给她继续唠叨的机会,将她一把推出门口后,顺手将门锁上。
靠在门上,他轻吐一口气。
无论是校园内外,想寻得一方宁静,似乎成了一种奢望!
案亲那边已经让他疲于应付,这个苏青荷更是让他体认到了什么叫“避之唯恐不及”!
看着扔在垃圾桶里的面包,他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微笑,可惜只如轻风掠过,一闪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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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凤殊看着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
外面的世界一片迷蒙。秋意已至,天冷,冷到连人的心里都是寒的,没有了画画的心情。
突然,他想起了巴黎的春天,想起流连于罗浮爆中的那段日子,那记忆,似乎已经变得遥远……
突来的敲门声,让他从沉思中惊醒。
他不自觉的皱皱眉,又是那个烦人的苏青荷吗?要怎么才能让她死心,远离他的生活呢?
他狠狠地拉开门,摆出一个最冷的表情,想将门外的人吓倒,但外面那张默默与他对视的脸,竟然比他还要冷峻!
“凤殊。”那人开口,声音和他一样冷冰冰的。
丙然是父子,他们有着太多相像的地方!
“爸。”他不得不回应,即使心中有着万般复杂的情感,但自幼严格的家教,让他不能以面对其他人的冷漠来面对父亲。
他退了一步让父亲进门,他那高大的身形,使得原本宽敞的屋子顿时窄小了很多。
“你就住在这里?”父亲的声音带着不解的冷嘲,看了一眼他桌上残冷的泡面,“而且吃这些垃圾?”
文凤殊生硬地回答:“这是我选择的生活。”
“你选择的生活?”父亲转过头,那双眸子似琉璃般褐黄而透明,这是文凤殊唯一没有遗传到他的地方,他有着一双和母亲一样幽黑的眸子。
案亲斜勾着嘴角,“让自己堕落就是你选择的生活?”
“这不是堕落,是自由。”
案亲咧咧嘴,语气中是浓浓的嘲讽,“你懂得什么是自由吗?你以为离开家就是自由了吗?凤殊,立刻休学和我回法国,你母亲一直在等你回去,你舍得让她为你伤心吗?”
文凤殊眸光流动,淡淡的忧伤在眸底闪烁,“母亲由您照顾,我很放心。我想,她也会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独立。”
案亲震颤了一下,没有想到儿子的反抗,竟然是如此的坚决。
“非要我逼你休学吗?”他下了最后通牒,话中的警告意味明显!
文凤殊俊秀的容颜顿时苍白无色,“如果您准备再要一个疯了的儿子,那么悉听尊便!”
案亲身子一晃。文凤殊的话,显然打击到了他的痛处!
“你还在怨恨我吗?”今天第一回,父亲放低了姿态,低沉的声音中,居然带着几分苍老。
他没有回答父亲的话,“您请回吧!我下午还有课。”
语毕,他转身拿起画笔,默默作画。
“凤殊!你渴望成功是吗?但是你要知道,失去了家族的光环,你可能什么都不是。在任何领域里,并不是有才华就一定能成功的!”
案亲再度的警告让他骤然全身一紧,挺直脊背,咬紧嘴唇,他开口:“我只想做我自己,这就足够了!”
房门再度被敲响,随即被人推开,只见苏青荷手捧着一个盘子进来,也没看清屋中的人,就大声说:“文凤殊,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我让我家的厨子做了几道最拿手的菜送过来,你又在啃干面包了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没吃好……”
她的声音忽然止了住,看到房内的陌生男子,愣了一下,立刻笑笑说:“我不知道你有客人,不好意思哦!”
文凤殊却猛然转过身,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就笔直的朝外头冲了出去。
他一口气冲出大楼。外面风狂雨骤,没多久,雨水就将他的衣服淋湿,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他的每个毛孔。
他的心头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到他无法自己,只有不停的奔跑。
无数的痛苦哽在他喉间,好像只要他一张口,立刻会有悲愤的怒吼窜出。但是他张不开口,只能任的那些莫名的抑郁,压迫他整个胸腔,让他连呼吸的空间都没有一心跳也几乎停止。
他跑了许久,一直跑到一条死巷子里,才停了下来。
他深深地喘气,努力想调整着自己的思路,但是大脑依然空白一片!忽然,身后传来另一阵奔跑的脚步声,有人来到他身边,拉住他,关切地问:“你疯了吗?为什么跑出来淋雨?”
他愤怒地甩开那个人的手,“你凭什么过问我的事?滚一边去!”
苏青荷微怔,雨水冲刷着她的面庞,雪白的裤子也已被泥泞溅满,但这些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身外事,真正让她吃惊的,是文凤殊这个翩翩公子,居然会对人口出恶言、怒目相向,与平时冷漠得像一块冰的模样,真是天壤之别!
她定了定神,在两中大声问道:“你心情不好是不是?很想找人打架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他倔傲地高扬箸头,清秀的眉峰堆蹙在一起,冷冽的眼神更甚以往。
苏青荷踮起脚尖,试图让自己的身高和他一般,认真地问他:“那你敢不敢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发泄个够!”
文凤殊哼了一声,淡淡的冷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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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凤殊没想到,苏青荷竟把他带到一场摇宾音乐会中。
全场都在尖叫高歌、喧闹不已,只有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纳闷地看着旁边的苏青荷。
苏青荷一直跟着音乐高唱,到最后甚至吹起口哨,并热泪盈眶地回头问他:“你不感动吗?你难道不想哭吗?”
文凤殊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哭?”
苏青荷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是冷血动物啊?这么精采的演出、这么感人的歌曲,你为什么不会想哭?”
文凤殊依旧默默地坐着。
是的,也许他的确是“冷血”的,但,是从何时起,“热情”两个字不仅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亦完全从他的骨血中抹去了。
“你当初的提议还有没有效?”沉默了半晌,文凤殊骤然问道。
苏青荷一愣之后,大喜,“你是说当我的家教,为我恶补画画吗?当然!只要你肯点头,一切都没问题的!”
文凤殊静静的说:“我可以帮你补习,但有几点必须先说清楚:第一,我不保证一定能教会你,画画和天分有关,不能强求,尤其不要指望在短期内能突飞猛进;第二,我不喜欢被人干涉自由,即使我们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的生活也是两条没交集的线……”
“明白!明白!不干涉你的生活,对吧?没问题!”苏青荷拼命地点头,“只要你肯教我画画,什么都好说!”
苏青荷欣喜若狂地笑着,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回心转意,更忘记了之前他在雨中反常的一幕。
为什么会作这样的决定?很简单!文凤殊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深知他若继续住在学园里,父亲一定会继续向他施压,增加他更多的烦恼!
选择暂时逃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那里,是让自己喘一口气,也是他对父亲的无声反抗。
至于那个不相干的人是谁,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