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圣小婴连到天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都没有,卧室里的窗帘也总是拉上的,这种不见天日完全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很容易把人逼疯掉。
为了排解郁闷,她拜托华夜弄来一架高清晰度长筒望远镜,架在窗口的隐蔽处,过于无聊时就坐在那里往外看。镜头底下是人群来来往往如同蚂蚁一般,每只蚂蚁脸上又有不同的表情,偶尔看看也觉得很有趣。
现在,她因为今天上午华夜连着三个小时的盘问而心情极度不爽,什么嘛!又不是上法庭,用得着那么认真吗?每一点细节都被他问上三四遍。奇怪……起初不是两人讨论案情吗?怎么讨论着讨论着就变成高压审讯了呢?简直是万一被捕后警方审讯的预演嘛!结果呢,还不是什么都没发现。
心里一边骂人,眼睛一边看镜头,所以当那两个很亲近的人影落进视线里后足足用了好几秒才传回大脑。
是华夜与叶蔻兰。两人靠得很近,似乎正谈笑生风,镜头上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想当然一定是非常愉悦。两人都高于常人,在蚂蚁一般的人群里,这一对气质出众的金童玉女越发显得鹤立鸡群……圣小婴专注地看着,渐渐两人走过了大楼,消失在镜头之外。想到阴暗的窗帘后的自己,她的心情在看到那阳光般的两人时变得更加郁闷。
“老天果然是不平等的啊……”发着小小的牢骚,她“啪”一声合上了镜盖。
走过大楼后,叶蔻兰抬头回望了一眼,“她……那位小姐还好吗?”她问。上次之后她再没去过华夜的公寓,一是不愿干扰华夜的私事,二来自己也陷于困扰之中。事实上从那天起根本很少有机会见到华夜。
华夜点点头,“一切都好。”他不愿多谈,立即转移话题,“来找我有事吗?”
叶蔻兰笑着摇头,“伯母叫我来的。她让我告诉你,今晚再不回家的话,她就直接去公寓拎人。你当心一点儿哦!”
圣小婴并没有想错,华夜与叶蔻兰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用“暧昧”来形容,而一手造成目前这种状况的正是华夜的母亲。出于各种各样内部外部的原因,华夫人非常希望他们能结为姻缘。双方门当户对,自小青梅竹马,蔻兰又是不可多得的大家日秀,在华家夫妇眼里,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一次叶蔻兰的远东之行就是由华夫人在这种期盼下力促而成的。
至于双方当事人,两人的态度都有些扑朔迷离,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仔细看看又不大对。毕竟,心里想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所以对于华夜的连续数天不回家陪客人,华夫人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以提醒这一直不太容易管教的小儿子。
担心母亲找上公寓发现圣小婴,华夜二话不说乖乖跟叶蔻兰一起回去。吃晚饭的时候,华家长子、他的哥哥华日笑眯眯地说:“夜,很久没看见你了呀,听说最近事务所不算很忙,是不是又钓上哪位漂亮小姐啦?”
妹妹华星也大力点头,“是啊是啊!小扮,最近都没听见什么新的花边新闻,你这次保密功夫做得很到家呢!”
不用华夜开口,华夫人已经板起脸,“你们胡说什么?!吃饭!”
华日对叶蔻兰笑笑,华星对华夜扮了个鬼脸。他们都很喜欢叶蔻兰,但站在同胞兄妹的角度,很早就看清这两人根本就是在做戏给父母看,也因此不约而同地期待着好戏揭穿的那一刻。
吃完饭华夜便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卧室里,坐在书桌前点燃一支雪茄。他并不太喜欢抽烟,只是觉得烟雾绕绕的感觉很好,模模糊糊的烟雾中比较容易理清思绪。
四十分钟后,他掐掉第三支雪茄,站起身,上三楼客房去敲叶蔻兰的门。
开门看见是华夜,叶蔻兰有些奇怪。让他进屋后,两人隔着茶几相对而坐。
看着华夜一副皱起眉头很难启齿的样子,叶蔻兰觉得自己应该义不容辞帮他一把。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此言一出,华夜立刻点头,眉头也舒展开来,仿佛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将里面的东西倒在茶几上。胸针上的钻石在水晶灯下熠熠闪光。
叶蔻兰则是脸色剧变,仿佛桌子上的不是一件首饰而是一只毒蝎。她的脸色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华夜在心里叹口气,虽然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但这一次还是希望看错了。
“圣诞节之前你戴过它,后来怎么丢失的?”他追问,口气温和而坚定。
叶蔻兰垂下眼睛,有些手足无措,‘你……你看到他了?”
如同闪电劈开迷雾,华夜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从何种角度去看,叶蔻兰绝不会有任何机会在圣诞节前后出现在谋杀发生的公寓阳台上。姑且不论其它,本身便是称职的护花使者的华夜自己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但胸针又不会自动长翅膀飞掉,这种贵重首饰肯定保过险,如果是不小心遗失,叶蔻兰绝不会发现不了,那么排除所有推想之后只有一种可能:叶蔻兰将它借给或是送给了某人,而这人在最近一段时间到过凶案现场。会是谁呢?
他立刻知道了这人一定就是斐卓斯!在英国的社交场,蔻兰有“玫瑰美人”之雅称,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追求者数以打计。相貌、家世、财产……上帝在赐予她生命时实在是过于慷慨了。到目前为止,叶蔻兰还没有明确自己的选择——所以才会被华夫人寄予厚望,但是华夜知道,至少有一位追求者,即使不算胜利,也可以说已经成功地扰乱了叶蔻兰的芳心——
斐卓斯。职业:走私船长。这位二十八九岁,不知混了多少国血统的混血儿,堪称他那一行里的佼佼者。缘于英雄救美的老戏码与叶蔻兰相识——华夜一直有点怀疑那次是否只是一场自导自演的精心策划,之后便上演野兽与美女的现代版。当然现实不能完全照搬童话,两人之间如同科罗拉多大峡谷般深远的差距,使斐卓斯注定只能暗中追求他心中的玫瑰,而蔻兰更不敢允许自己同一个叱咤风云的走私船长有什么结果。
“在圣诞节见到他?”华夜追问。如果是这样,斐卓斯毫无疑问会成为一个重要线索。
“圣诞前夜的舞会。”叶蔻兰低声说。这次会面显然困扰了她很长时间。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最后一个问题,”他说,“时间,他去那儿的确切时间。”
※※※
自从她“住”进这套公寓,华夜头一次晚上不回这里过夜。
圣小婴觉得有些寂寞。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让她不太习惯。虽然华夜在的时候两人也交谈不多,而且往往不欢而散,但毕竟是两个人,这么一来似乎缺少点儿生气。
“哼!”她突然有些愤愤,一把掐住身边的抱枕,“一定是和美女通宵达旦去狂欢了!”
钟敲过十二点,百无聊赖的圣小婴拖着枕头去睡觉。关上所有的灯,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数绵羊,数到一千只还没睡着。烦躁感慢慢扩展,索性坐起来在黑暗中发呆。
怎么就不习惯了呢?她一直是一个人的,和老头在一起的十几年也是聚少离多,她也一直很享受独处的清静与安全感,难道是风水的缘故?换到这间房子就不习惯一个人了吗?显得那个男人的存在很珍贵似的……
但圣小婴毕竟是有自控力的,在下一秒立刻清醒过来。“怎么回事?”她笑着拍拍自己的额头,“人在受伤的时候果然容易多愁善感!”倒了下去,准备重新开始数羊。
当!罢数到十只,钟就敲响一点,她的思维顿了一下,继续吧……十一、十二、十三……
电话铃响了起来。过了片刻圣小婴才反应过来,不是公寓电话,是华夜前两天扔给她的一支手机,应该只有他知道号码。响过两分钟她才去接电话。
“你还好吧?”那头传来华夜的声音,带点急促,“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
圣小婴的嘴角微微上勾。“白痴!我在洗澡。”她说。
华夜在另一边挑挑眉,现在洗澡?“你自己一个人要多当心。”他接着说,“我明天可能晚点回去,你先吃饭。鲔鱼罐头在厨房左边柜子第一格最里面。”同住一个星期,他知道鲔鱼三明治是她最爱的食物之一,昨天收拾厨房时把罐头挪了地方。
“知道。”她没好气地回答,“你打电话就为了这些废话?”
华夜轻笑一声,不以为件,料到她不会说什么好话,“好了,晚安。”挂了电话。
“罗嗦!”圣小婴咕哝一声,索性关了机,重新躺回床上,心情倒是慢慢好了起来,不久就睡着了。睡着以后做了个好梦,可惜第二天一醒就把梦的内容忘掉了,着实让她懊恼了好一阵。
※※※
道上有一拨人在追查圣小婴的下落,似乎不怀好意。
水星在得到这个消息后陷入沉思。根据了解到的事实,圣小婴至少有七成的机会是无辜的,恰逢其会做了替死鬼的可能性极大。他在接受任务的当天就通过警方档案彻查了圣小婴的历史。有这么一句话:一个人的历史里昭示了他的未来。
圣小婴四岁之前的身份不详,这是受伤失忆导致的后果。因为年龄太小,水星认为这一段没有可疑之处。在圣心孤儿院十四个月,记录不是很完美,出走后沦为街头诈骗团伙控制下的一名乞儿,五个月后因卷入帮派械斗而被警方解救,之后被人领养,领养人是当时警方的退休顾问汉格·李。
记录到此中断。水星又通过全国人口登记处查到汉格·李已于两年前死于突发性心肌保死,葬在本国西南部一个平静的小镇上。显然,他死后半年,圣小婴回到出身之地——本市。
而在特勤局的电脑资料库里,圣小婴的历史可以算得上多姿多彩。她于五年前开始自己的灰色生涯,掮客、中间人、职业搭档……在这一行里名声极好,但是,未曾做过有损国家利益的事情,口碑也不错。特勤局对这样的人一般总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总之,她是黑道中的良民,没有暴力前科,也没有伤过人,赚钱很巧妙,虽然不大合法,却也不算强取豪夺。所以水星的结论是:不排除她会做出突发性暴力事件,但不会因为钻石而预谋杀人。更重要的是,她也不会是为盗取机密文件而杀人的那一类。
在这种背景下,追查圣小婴的那拨人就很可疑了。假定圣小婴手中没有文件,为什么会有人要在这个时候找她?
答案是灭口。水星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圣小婴正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中。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圣小婴就算不是凶手,也拿走了文件,那些人追的是文件。
水星决定尽快找到斐卓斯。目前情况下,他是拯救圣小婴最大的希望。
※※※
午后一点·本市东北区·金丝利饭店306号房间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斐卓斯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溜去蓝盾大厦一趟。思前想后,钻石胸针就只可能丢在那个地方。为这件事他已经懊恼超过一个星期了。
“进来。”他懒洋洋地说。八成是服务员来收盘子,今天的午饭味道实在不错。
门开了,他看见华夜,眼睛顿时眯了起来。“是你!”他以一种面前是蟑螂的语气说,“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华夜一步跨进来,顺手带上门。
斐卓斯嫌恶地看着他,“不要对我讲这些,你这种人从来就不会有什么正派、真诚、单纯的冲动!这回是什么?”
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斐卓斯与华夜都是极为出色的男人。前者是那种撕碎无数女人心,又引来无数女人前仆后继的浪子,晒得发亮的肌肤,一头卷曲的黑发,浑身充满着爆发力的肌肉,高鼻薄唇,再配上一双看似冰冷又似乎蕴藏无尽深情的蓝眼睛,加上一点山野之王吉普塞人的味道,可以称之为“狂风一样的男人”。而后者,人类中“精英”二字似乎就是专为他准备的,温文尔雅,品味高尚,为人与事业都接近完美,而且天生具有无人可比的幽默感与亲和力,在无论什么版本的童话中,他都可以拿来做完美王子的最佳示范。
当浪子与王子相遇时——这是很长一段故事……总之,他们两人彼此清楚对方的存在。姑且不论华夜对斐卓斯的评价,至少在斐卓斯看来,华夜只有一种身份——情敌!在这个世界上,情敌是比蟑螂更令人厌恶的存在,所以这两个极度抢眼的男人站在一起时只能注定相看两相厌。
“给你看一件大礼。”华夜没理睬他的挑衅,走到他面前,一直握着的右手打开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斐卓斯一下子跳了起来,“还给我!”华夜手心里正是他为之牵肠挂肚的胸针。
华夜及时收手,两人瞪着对方,就身手而言,斐卓斯同华夜打过一架,非常惊讶地发现这家伙居然不比自己弱。
“圣诞节那天你翻阳台进B座舞会的吧?”华夜语气自然地说。没有邀请函的斐卓斯,除了这种方法也没什么可以选择的,“时间正好是在D座谋杀案发生的时刻,你要我相信这只是巧合吗?”
本来就是巧合!斐卓斯愤愤地想。那天是难得的好机会会见蔻兰——最好的是华夜没像鬼影子一样跟在她身边、事先他又确定过隔邻D座没人,所以才用万能钥匙进门从D座阳台翻过去。谁会知道正好碰上谋杀案!但是,华夜这混蛋抓住了他的小辫子!
“关你什么事?”斐卓斯冷冷看着他,“你不是律师吗?什么时候改行当警察了?”
“律师当然要寻求真相。”华夜一句话轻轻带过,“或者你宁愿警察来问你?”
“你怎么不去通知他们?”斐卓斯一点都没被吓住。
“当然是为了蔻兰,”华夜垂下眼睛,“你以为为什么?这是她的东西!”
斐卓斯没吭声,华夜抬起眼看着他,“你那天晚上到底干过什么,或者看到听到什么?”
其实华夜也认为是巧合。他了解斐卓斯,就算他要杀人,也绝不会有半点牵连到蔻兰身上,更不会在去见她的时候干这种事。但,没必要让斐卓斯知道这一点。
“不是有凶手吗?”斐卓斯想想说,“警方有足够证据通缉的那个女人。”
“我认为她是被陷害的,”华夜大胆地推论,“而你,一定知道点什么。”
斐卓斯思考了片刻,冷冷地说:“我和这事没关系,也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以走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第一,华夜不会把胸针交给警察牵连蔻兰;第二,他的身份一向见不得光,特别在这个城市,可以称得上不受欢迎的人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第三则是一个心理因素,华夜是他的情敌,情敌是什么?你可能会对最强的夙敌产生一点儿惺惺相借的尊重,可是你会对一只蟑螂产生尊重吗?因此,他干吗要随着华夜的笛子跳舞?!
这时华夜已经可以肯定,斐卓斯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肯说,他也拿他没办法。他倾身向前,眼睛紧紧盯住斐卓斯,一字一字地说:“斐、卓、斯,如果你不肯说实话,我担保你这辈子也别想再接近蔻兰一步!你自己去想吧!”
不待斐卓斯暴跳起来,他已经径直转身离开,“砰”地关上门。
走在大街上,华夜觉得这么利用蔻兰似乎有点儿卑劣,但是……是为了任务吧!华夜说服自己。不,此时他是水星,不是华夜。
一切都是为了任务……
※※※
圣小婴过着有生以来最无聊最米虫的日子,吃。睡、打电动游戏、看录像,再吃、再睡、再打电动游戏、再看录像……周而复始。还好她比较擅长自我调剂,虽然很闷,但总比在大牢里做苦力要好,所以她的情绪大体来说还算正常。
这就是为什么华夜中午回到家时看见她一副烦躁得走来走去的样子而感到很奇怪的原因。她完全不理睬华夜,整个人似乎都沉浸在一种不自然的焦躁状态,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弦。打个比方,如果圣小婴是只猫,那么现在这只猫身上的每一根毛都竖了起来。
华夜回到公寓是为了拿落在家中的资料。以前碰上这种事,他会直接叫事务所小妹来取,但现在因为圣小婴的存在,只好自己跑一趟。
“你不要走来走去好不好?”被晃得有些头昏的他说。既然回来了就顺便小睡一下当作午休,但躺在客厅长沙发上的他在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中很难安心打盹。
“你还不快去上班,在家里偷懒干什么!”圣小婴一副赶人的姿态,颇有公寓主人的架势。
华夜走后很长时间,圣小婴还在屋里打转转,直到时钟敲过三点,她终于艰难地下了某种决心。
拿起电话,她的手指有些过于用力而苍白。7—7—5—4—8—9—2—0,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往下按。
嘟了两声就被接起来了。“喂……”圣小婴的声音有些发颤,“……”
“请等一下,我帮您去查……是,是有这个病人……对不起,医生刚下了病危通知书……”她手中的话筒掉了下去,那个人……真的要死了吗?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话旁,与一上午的焦躁比,现在的她沉静得可怕。二十分钟后,她换好衣服,穿上运动鞋,走到门口,顿了一下,伸手拧把手。自从走进这里以来,第一次跨出公寓大门。
※※※
华夜今天下午总觉得有些没精打采,一定是中午没休息好,他下了结论。
找到原因之后,他用内线电话吩咐秘书小姐半小时内不要打扰他,然后反锁了办公室的房门,躺进沙发里开始小睡。休息是为了走更长的路,华夜曾对无意中发现他此项行为的大哥如此解释。
一个小时后会见客户,华夜惊讶地发现自己由无精打采变成了心神不定,以致半途走神令客户大为不满。送走客户,他急急拨了圣小婴的手机。就是这个,自中午见过她,他总隐隐有种会发生什么的预感。
铃声持续了两分钟,没人接。再拨,同样如此……
秘书小姐停下打字的动作,惊讶地看见一脸阴沉的上司匆匆离开,甩下一句话:“取消今天剩下的所有活动!”后来她一面删除日程表一边想:最近华律师实在很反常,有点像……恋爱中的男人呢!
心情很糟的华夜如果知道浪漫的秘书小姐的想法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叫她卷铺盖,毕竟家里藏着个通缉犯已经很出格了,更何况这人现在状况不明。他边开车边埋怨自己,万一圣小婴有了危险怎么办?他早该做好预防措施的,最近自己有点不大对头,行事大失以往水准。
他看见圣小婴时是在十字路口,虽然两车相擦而过也不过是瞬间的工夫,但他很肯定坐在那辆红色出租车里面的是圣小婴本人。
他毫不犹豫地踩下刹车,惊险万状地来了个路口转向的车技表演,引发窗外一连串喇叭与大骂声。愤怒与好奇交织中,他一路追着前方的出租车急驶……难道她不知道这么在公众下露面是很危险的吗?难道他没千叮万嘱她安分呆在公寓里吗?难道她有什么事瞒着他吗……她要去哪里?
苞踪一辆出租车对华夜来说简直是小儿科的东西,但它一直出了城区上了高速公路,周围的车辆开始稀少,出于谨慎起见,他刻意拉开一段距离,在后方远远地吊着。
眼前是一片别墅型的建筑群,富丽堂皇,气势浩大,与一般别墅不同的是,长长的铁围栅栏将这里彻底圈了起来,铁门森严,里面有几个穿着漂亮制服的保安在来回巡视。
华夜在远处看着圣小婴进去,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因此越发奇怪她来这里的目的。这是本地区最好、最昂贵的一家医院——
精神病院。
华夜很快在医院的登记处查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圣小婴在这里登记的名字叫李圣心,华夜可以猜出这是由她养父的姓“Lee”与圣心孤儿院的组合。她来这里,为的是探望编号为513的一个精神病人。
这人是一年半前被转入这家医院的,支付住院费用的人匿名。转院不久,圣小婴就以病人远房亲属的名义来看望过他,而今天,是第二次。
“为什么?”华夜不明白,“既然是亲戚,一年多才看一次不是有点儿反常吗?”
对面前这个英俊男人很有好感的接待处护士闻言叹气,“这人疯得很厉害呢!”她点点头强调,“平时倒还安静,发起疯来实在可怕。上一次李小姐来看他,他用削水果的小刀刺伤了她,连警卫都惊动了。这种人不要说亲戚,就是自己家人也应该离远一点儿啊!”
“不过他活不长了,”接待护士补充道,“最近刚查出来,肝癌晚期。这样的人,也许死了反而是种解月兑。”
华夜靠着玻璃墙往里看。
玻璃墙的隔音效果很好,华夜听不见里面两个人在说什么,但他能很清楚地看见坐在病床上的那个老人。形容枯槁,花白头发,就像所有濒临死亡的老人一样:阴郁,凄惨,仿佛在那儿的已经是一具尸体。
但是名人的眼睛却不一样。那双无神而奇怪地显出狂热的眼睛紧紧盯着床前背对华夜的圣小婴,干瘪的嘴唇快速地动着,额上青筋暴露,而且脸色越来越狰狞,似乎在激烈地咒骂着。而圣小婴,仿佛被冻结了一般,连最轻微的反应都无法做出,就那么一动不动的,僵硬地站着。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想起接待护士描述的水果刀事件,华夜开始觉得不安。就在此时,老人一把扯下手上的输液管潮圣小婴扔了过去。
华夜毫不犹豫地拉开门闯进去,那老人失去控制了。之后一瞬间发生的事差点让华夜浑身的血液冻结起来——
老人拽下吊着的输液瓶,以一种突然迸发出来的,垂危病人绝不可能有的大力和敏捷砸向圣小婴。那一刻,华夜与圣小婴同样看清了老人脸上的眼睛,疯狂的、充满仇恨的眼神。
圣小婴一动不动站着,注视着老人,一点儿要躲开的意思也没有,脸上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华夜扑了上去抱住她,输液瓶狠狠地砸在他背上。玻璃碎片四溅,带着他被扎破皮肤而溅出的血。面前是圣小婴死气沉沉的一双眼,华夜抱住她时看见里面闪过一丝惊愕。同时华夜也明白了圣小婴怎么会被水果刀刺伤。方才他就觉得奇怪,以她的身手,没理由躲不过一个精神病人的袭击,但是,不闪不躲,站在那里挨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冲了进来,华夜被拉到一边处理伤口。
后面传来老人大声的、疯狂的笑声。华夜看见圣小婴无意识地站在墙角,右手放在颈上,一动不动。
“他是我父亲。”
圣小婴站在病房外的草坪上,抬头看着天上流动的云。不远处大楼的玻璃窗反映着冬日清冷的阳光。
“呃?”华夜看着她。
“那个疯子……”圣小婴保持着望天的姿势,眼光似近实远,有些不着边际的迷离。华夜没见过这样的她,他忽然意识到圣小婴其实有极深极暗的一面,如夜般幽沉,但这一面远远地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人触及得到。华夜突然很想知道,这一面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沉默着,他也没说话。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只能沉默。
“我从来没有失去过记忆。”圣小婴突然说。低下头,目光游离在远处。
华夜愣住,“真的?”他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圣诞节,他杀掉他的妻子——我的母亲,又来杀我。不知道为什么,割伤我的脖子时突然停手了。我跑出去,在大街上昏倒。被人救起之后,我没办法再回那个地方,就说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们送我进了孤儿院。”圣小婴淡淡地述说着,仿佛是与己无关的事。华夜离她很近,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每一丝线条。
“一年半前我找到他,他……变老了,”圣小婴顿了一下,“从那天起就成了疯子。”
“你送他去医院。”华夜说。他已经明白圣小婴大部分的开销都用到哪里了。
“我不会让他死的!”圣小婴冷冷地、咬着牙说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我不会让他轻易拿死做解月兑的!当时既然没杀死我,现在就轮到他痛苦地活着!”
“我要让他长命百岁,”她一字一字地说,“活着接受报应。”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不是给他。
“你……”华夜突然有点冲动,“这样很辛苦……”
他握住她的手,觉得仿佛握住了冰块,寒意一直沁到心里。她没动,也没什么反应,渐渐地,他的温度传给她,她的手有了点儿暖意。
“回去吧。”他搂住她的肩,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