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公子,粥来了,趁热吃吧。”红枣笑咪咪走了进来。
“红枣姑娘,劳烦了。”庞澈僵着笑脸,勉强稳住颤抖的双手接过热粥。
“快吃啊,今天我还熬了鸡汁作汤底,很好吃的。”
在红枣殷切期盼的注视下,庞澈只好用汤匙舀了一口热粥,眼一闭,心一横,直接送进嘴里,冷不妨被热粥烫了舌头,又不敢吐出来,只得硬生生咽下,这下连喉咙、胃都一并烫着了。
庞澈连忙拿起桌上的茶壶,大口往肚里灌。
“啊,烫烫烫……烫死了。”
没料到连茶都是热的,他嘴里的茶汤全吐了出来,狼狈至极。
“哈哈哈。”红枣忍不住噗哧笑出声。“庞公子,别着急,慢点吃,这碗保命粥是我特地为你熬的,没人跟你抢。”
“是吗?”庞澈尴尬地搔搔头。
他根本不是着急,而是在博命。天知道,京梦然哪天一个心情不好,在粥里多放些“好料”的,他就准备去见阎王了。
偏偏这碗粥,他又非吃不可,若每次用膳都得这般胆战心惊,他宁可先自我了断,省得镇日疑神疑鬼,劳心费神。
“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
“是好些了。”庞澈忙不迭点头。“红枣姑娘,京大夫人不在这里吗?”
这几天下来,京梦然鲜少到他的房里,多半是红枣来来去去,这样也好,至少他还有几天可活。
“小姐每天都很忙,随时要出诊,很少待在解心居,对了,庞公子,你究竟生了什么病?我好歹跟在小姐身边四年了,也见了不少疑难杂症,我琢磨了好几天,还是猜不透。”
或许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习药理,红枣没有同龄女孩儿的稚气,反而显得聪慧灵敏。
“呃……这……”他也没搞清楚过。
“啊?连你自己也不清楚?想必是很严重了,这四年来,留在解心居养病的,十根手指头都数的出来,不然我猜你跟小姐是好朋友吧?所以小姐才会把你留在解心居,你放心好了,不管是什么病,小姐都有办法。”
红枣拍拍庞澈的肩头,鼓励他保持求生意志。
“那、那真的太好了。”好朋友?就他看来,仇人还差不多。
“是啊,小姐很温柔,大家都很喜欢她,之前有病人拿不出医药费,小姐也分文未取呢,将来我也要跟小姐一样,成为一位悬壶济世的神医。”红枣志气高昂,对京梦然满是崇拜。
“对了,红枣姑娘,这解心居就你和京大夫两人吗?”为了刺探敌情,庞澈问的极为小心,就怕让红枣瞧出一丝端倪。
“不,还有我娘,哎呀,叫我红枣就好了,姑娘这两个字太抬举我了,我这名字可是小姐起的,四年前,我娘病得快死的时候,是小姐救活我娘的,尔后,我娘看小姐一个姑娘家,四处行医救人,太辛苦了,就劝她留在遥安城,我们顺道把这老屋子修理一下,就给小姐当作医馆,三个人好歹也有个照应。”
没探到什么值得注意的消息,庞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庞公子,我之前听娘说,你的病连宫里的太医都没法子,所以只好拜托小姐照料。”红枣仰起小脸看着庞澈,圆亮的眼眸充满崇拜。“娘还说,你的官很大很大,很多人都要听你的话,看你的脸色,你真这么厉害啊?”
这时候的红枣,才露出十一、二岁的小女娃儿,该有的天真烂漫。
“还算过得去,呵呵。”庞澈露出一抹苦笑。他的身份真要解释起来,凭红枣那小小的脑袋瓜子,也很难了解。
确实很多人要看他的脸色吃饭,他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身首异处,许多人见着他,还会吓的尿裤子,表面上风光,实则不然,私底下他总会让人冠上走狗、刽子手……等等称号,只因他就是柴仲仑最信任的心月复。
朝廷里,好人瞧不起他,对他口吐秽物,坏人怕他,甚至为了争夺柴仲仑跟前红人的位置,不惜对他下杀招,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日子,不会比待在地狱好过。
“有你在,那一定有救了。”红枣双眼蓦然放亮。
“红枣,怎么了吗?”
“唉,还不是城里那些有钱人、王爷什么的讨厌鬼病了,自己请的那些名医没法子,就来解心居,千拜万求地请小姐过府瞧瞧,这会儿,病轻轻松松让小姐治好了,就翻脸不认帐,之前说的几万两赏银都不作数了,赏个几两银,就想打发咱们小姐。”
红枣吞了口唾沫,慷慨激昂接着道:“这些都算了,还有一个啥尚书更是可恶,老想打小姐的主意,一天到晚就想将小姐纳为小妾,也不想想自个儿是啥德性,猪头猪脑的,哪配得上小姐,哼。”
尚书?朝廷里会有人比柴仲仑还的吗?庞澈思忖着。
“庞公子,既然你的官这么大,应该有办法吧?”
说起这事儿,红枣火气直冒。
“呃……”庞澈望着一脸期待的红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是属于正统的官职编制人员,地位跟当官的比起来,还差上一截,若他真要插手,也并非没有那个本事,只是他跟京梦然之间的恩怨,就算他帮上这一点小忙,她也未必感激,说不定还会被嫌多事。
“庞公子,你怎么不说话?难道那个尚书的官位比你大吗?”
庞澈搔搔头,努力思索该如何回答。“红枣,如果那个人再来骚扰京大夫,你告诉我,我再想办法解决,如何?”
“这样啊,好吧,可是——”
此时,外头忽然传来单大娘中气十足的吼声。
“红枣!你躲哪去了?外头正忙着呢。”
“天啊,娘的嗓门真大。”红枣捂着耳朵,吐了吐舌头。“庞公子,没吓着你吧?习惯就好,我娘一天没大声说话,她浑身不对劲。”
“红枣,你快去忙吧,别耽搁了,省得你娘又要吼人了。”庞澈像是在呵宠自己的小妹般,模模她的头,拍拍她的肩膀。
“庞公子,抱歉呐,那我先出去忙了,你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尽避说,不用客气,那我先出去了。”
“嗯。”
庞澈目送红枣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叹了口气。
目前为止,他还是搞不清楚自己和京梦然有何过节,印象中,他也未曾与姓京的人结过仇怨!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想从红枣那下手,怕是不可能了,按照她的说法,京梦然也是无意间在遥安城落脚的,红枣对她的来历与过往,应该是一无所知。
看来,他只能找个时间和京大夫好好谈谈了。
正当庞澈想得出神之际,红枣急惊风似地冲了回来,急嚷道:“庞公子,你快梳洗梳洗,柴宰相来看你了。”
“柴宰相?”
庞澈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黑湛的瞳眸绽出光彩。他怎么忘了,他手中还有柴仲仑这张王牌?
他来的正好,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感激这位大主子出现,这会儿,就算天皇老子,也留不住他了。
“相爷!庞澈让您担心了。”庞澈掀开珠帘走了出来,恭敬地对柴仲仑行礼。
“庞澈,你无碍吧?”柴仲仑旋即迎上前去,担忧地仔细查看,就怕心月复有个闪失,他可亏大了。
“多谢相爷关心,这回多亏京大夫细心调养,庞澈的病才得以痊愈,经过几日的休养,已无大碍,应该能继续为相爷分忧解劳。”
庞澈以眼角余光瞄了京梦然几眼,眸里尽是挑衅与得意,这才一吐连日来的窝囊气。
出乎他意料之外,她不仅面无表情,还径自喝着热茶,似乎没将他的小把戏放在眼底。
“那这样真的太好了,庞澈你可不能有半点闪失,老夫还得靠你帮忙,你可要多多保重。”
确定他无碍,柴仲仑才松了一口气。
“多谢相爷关心,庞澈往后会多加注意自个儿身体,当然,京大夫更是功不可没,庞澈斗胆请求相爷重金赏赐。”
“这是一定的,京大夫的好医术,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老夫算是开了眼,不知京大大希望老夫赏赐些……什么?”
柴仲仑发现京梦然始终不发一语,捧着热茶看她的医书,压根儿没将半句话听进耳里,就他和庞澈两人一头热。
柴仲仑面色难看地望向庞澈。首次碰见有人不买他的账,他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庞澈,京大夫……”
“京大夫?”庞澈僵着嘴角,伸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京梦然的目光才从密密麻麻的医书里,移到他脸上。
她无啥情绪起伏的眸子,隐隐挟了丝愠怒,似乎在责怪他打扰她看书。“有事吗?”
“呃……那个……”这下换庞澈语塞。
“京大夫,这回真是感谢你的援助,既然庞澈已经痊愈,该有的谢礼自然不可少。”
柴仲仑赶紧接话,伸出两指在空中弹了几下,一名护卫旋即棒了个木箱进来,沉甸甸的木箱就直接摆放在桌上。“京大夫,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庞澈接到柴仲仑的眼神暗示,主动走上前去,打开木箱,将亮的让人眼花的金条,转向她的方向。
“京大夫,请收下,这是相爷的一番心意。”庞澈嘴角扬起一抹笑,料定无人能拒绝金子的诱惑。
京梦然望了他几眼,愣了半晌,低下头,继续埋首于书堆中。“拿回去,还不能收。”
“京大夫的意思是……”庞澈下意识问道,心中闪过一抹不祥的预感。
“京大大,难道庞澈的毒还未解吗?”柴仲仑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的毒末解,我只是暂时用药压制住,尚未调配出解方,庞公子恐怕还得待一阵子。”
京梦然啜了口热茶,口气不冷不愠,惬意自然。
庞澈却是冷汗涔涔,吓白了一张脸。“这、这怎么可能?这些天以来,我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何况京、京大夫不是也调制了保命粥让我吃下,我想应该没事了吧?”
是吧?千万别告诉他,这只是她整治他的开端,若他还要继续留下来,他的心脏铁定承受不住。
“呵呵,庞公子真是风趣。”京梦然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保命粥可不等同于解毒,充其量只是压制住你体内的毒性,一个疏忽,让毒性渗入你的五脏六腑,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可——”庞澈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依稀靶觉到人中附近有股湿黏。
他模了模人中,赫然发现竟然是血。“我怎么突然流鼻血了?”
接着,庞澈双腿发软,跪了下来,身体也像是折成两段的泥偶,瘫软下来,双跟一翻,晕死过去,脸色却异常红润,整个人的状况诡异到了极点。
“天啊!庞澈……”柴仲仑看傻了眼,嘴张的老大。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压根儿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奔至京梦然身边。
“天啊,京大夫,你一定要救救庞澈,他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若能治好他,条件尽避开出来,只要是老夫做得到的,一定答应。”
这会儿,他真的相信她所说的,庞澈已然毒入膏盲,除了她以外,无人能救。
“那可能真的要麻烦柴相了,依照庞公子的病况,需要长白老参二十株、冰心莲三十朵、云母芽百余株……”
听到京梦然开出来的药单,柴仲仑脸色越来越难看。“等等京大夫,不是老夫不愿意提供药材,只是这些东西,不是一时三刻凑得齐,何况这些药材都不寻常,要备齐京大夫所说的数目,似乎有些困难。”
“既然柴相无法提供这些药材,恕梦然无能,庞公子的毒,我是不可能解得了,请柴相派人将庞公子带回府吧。”
京梦然面色冷然,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柴仲仑慌了神,连忙赔不是。
“京大夫,且慢,是老夫一时口误,说错了话,请你千万别放在心上,老夫自会派人将这些药材准备妥当,请京大夫尽全力医治庞澈为要。”
有了他的保证,京梦然的脸色才趋于缓和。“这个自然,请柴相放心,只要有药材,庞公子的病况,柴相无须多虑。”
“药材备好,会立即送来,那一切就拜托京大夫了。”柴仲仑擦了擦满额的冷汗,转身离去。
“不送。”京梦然低头恭送他离去,唇角隐隐藏着一抹窃笑。
待柴仲仑离去,京梦然才慢条斯理走到晕厥的庞澈身旁,自他的腰间、小腿肚上、以及后颈处,各拔出两枚远看近似透明的银针,用衣袖将银针拭净后,她才收入腰间的小布包里。
庞澈大大喘了一口气,双眼慢慢睁开,只是意识还有些模糊,还来不及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来得及听见:“红枣,快将庞公子扶进房里,守着他,别让他随意出房门。”
“庞公子,拜托,你要帮忙也别帮倒忙,我刚刚不是说过了,这桂叶一次拆三叶,别折成一片片的,到时候难包药,还有这个素心草,摘花苞就好了,你连叶子都剪下来做什么?这样我还不是要重做一次。”
红枣翻了翻白眼,抢过庞澈手上的剪子。“算了,你回房休息好了,还是我自己来,以免工作越做越多。”
“红枣,不好意思,我没做过这种活,难免生疏些。”庞澈尴尬地以指搔脸。
就算他在柴仲仑面前,足以呼风唤雨,但在这小女娃面前,他可是连她手上的剪子都不如啊。
红枣重重叹了一口气。“唉,其实也不能怪你啦,你是当官的,自然没做过这种粗活。”
“对了,你的身体应该还没复原,你还是到旁边坐着休息,别太累了,万一害你出了什么状况,我一定被娘骂死了。”红枣调皮地吐吐舌头。
哪壶不开提哪壶!庞澈颓丧地垮下双肩。
他好不容易忘了那可恨的记忆,这会儿又让人提醒,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败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手上。
原以为他可以趁着柴仲仑来探望他的机会,离开囚禁他的解心居,怎么一个不留神,他又开始头昏眼花,隐约记得他流了鼻血,然后……
“红枣,你知不知道当天柴相来看我的时候,我发生了什么事?”
“啊?你自己都忘了吗?你都不知道那一天你有多吓人,话说到一半,你的鼻血就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整个人还昏了过去,吓死人了,小姐还开了很多珍贵的药单,什么长白老参之类的,柴宰相二话不说全答应了。”
“原来如此。”庞澈笑了笑。
这世上还有人比他自己更在乎他的死活,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庞公子,看样子你真的病得很严重,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啊,不聊了,这些草药再不检完,我铁定被娘剥皮了。”
忽然想到堆满整个庭院的工作未做,红枣赶紧转过头继续工作。
眼看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庞澈索性乐得轻松,坐在小竹椅上,悠闲地翘起二郎腿,脑袋瓜则是一刻也没闲着,努力串联起这阵子发生的大小事。
他很确定,那晚在相府的大宴上,他确实中了毒,然而那一夜过后,他并没有明显的不适,惟一感觉到两次不适,恰巧都是京梦然在场的时候,这种巧合,他不得不怀疑,是她有意留下他。
他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派人毒害他,甚至是囚禁他?
正当庞澈想出神之际,一股暗香陡地飘来,那香味地有些熟悉,不浓不郁,却又强烈的令他印象深刻。
他在柴仲仑身边工作多年,最常接触到的,就是那一些欲置柴仲仑于死地的毒香,他总是派人四处搜罗可能制成毒香的材料,闻过一回后,那味道就能深藏在他的脑海里,想忘也忘不了。
因此他的嗅觉,远比其他人来得敏锐。
庞澈下意识往香味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不出他所料,一抹身影就藏匿在距离他不远的廊柱后头。
“呵。”他的唇角扬起一抹淡笑,一方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另一方面则以眼角余光,偷观藏匿在柱子后头身影的一举一动。
既然他被软禁在这儿,哪都不能去,那他倒不如以动制静,亲自找京梦然说个清楚,就算她要他的命,也得让他死个明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