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悠站在一栋五层楼高的办公大楼前,望著“江令权律师事务所”斗大的招牌,在阳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连带也让她的心情沉重起来。
今天是个好天气,映照在身上的阳光灿烂温暖,她的心却冷得没有一丝暖意。
到底站在门外踌躇了多久,她早已没有记忆,潜意识里,对於“他”的畏惧还是有的,那是一种自小在心灵深处种下,早已跟血肉剥离不开的恐惧。
望著眼前这片属於父亲的江山,江子悠不禁又回想那一天——
“我要你嫁给敖国代的儿子——敖旭惟!”位於阳明山区,一栋占地数百坪的豪华别墅里,传来一个平淡无感情的声音,一如偌大客厅里毫无人气的冷清。
坐在沙发上,面色平静的江子悠,脸色倏然大变。
“为什么?我甚至不认识——”
“你不需要问那么多,乖乖听我安排就是了!”江令权摆摆手,不耐打断她。
“我不要!”江子悠僵硬的吐出一句。“除非你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甚么理由,你也没有拒绝的余地,我已经答应敖家了,下个月初就让你们订婚!”
就算是犯人,也该有知道罪证的权利,更何况,她还是他的女儿,却连想知道为何要嫁给一个男人的权利也没有?
“你怎么可以这样擅自决定我的婚姻?”此刻,连一声父亲的称呼,都让她深恶痛绝。
“我是你的父亲,当然有权利替你决定一切。”江令权面色阴鹜的瞪著她。
在人前,父亲总是一派谦恭有礼,但在家里,他俨然是个不可违抗的主宰者。
“你不是上帝,却想主宰一切——”
“住嘴!”一个毫下留情的巴掌,打去她的声音。“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敢反抗我,我绝不会饶你!”
看著父亲冷酷无情的脸孔,这一刻,江子悠才终於领悟到,为何自小到大,他始终吝於给她一个微笑,一个亲情的拥抱,因为,他根本不曾把她当成女儿,她对他唯一的用处,只是他用来炫耀、利用的工具!
“要是妈妈她——”
“你妈她早死了!”江令权冷酷的打断她。“我说你们母女,简直是同一个死样子,给你们一点颜色,竟然就开起染房来了,以为能跟我讨价还价——”
“爸,您别忘了,要不是有妈,您今天哪有这样的辉煌成就?”
她替母亲深深感到不平也不值。
“没错,我是靠了你妈娘家的一些资助,但要不是我江令权的本事,哪有今天这片江山?”一提起妻子,江令权脸上再度出现一种极度的怨恨与鄙夷。
“偏偏这女人放著好好日子不过,老是要寻死寻活,闹得人尽皆知,简直丢尽我这张脸——”
“妈毕竟是外公唯一的掌上明珠,哪容得了您三番两次的外遇出轨?”
江子悠永远也忘不了,每次母亲接到不同的女子打来的电话时,那种绝望而心碎的表情。
“我娶她,还不是因为冲著她优渥的家世,否则凭你妈那点姿色,我根本看不上眼!”江令权极度不屑的冷哼。
“妈妈为您付出这么多,难道,您对她连一丁点的感情也没有?”
“感情?你要我对一个用来往上爬的工具有感情?”江令权狂妄的冷笑著。
母亲确实不是那种令人一见倾心的美人,但她的个性总是那样的温婉,总事事替人著想,尤其是对父亲的包容,天底下恐怕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没想到最后却演变成纵容他背叛了婚姻。
多年来那些忍气吞声的不平、遭丈夫背叛的委屈,全是母亲一个人在深夜流著泪独自承受,这个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却始终当她是个用来往上爬的工具?
今天他要做的,就如同当年把母亲当成工具般的利用?好替他达成野心,将他推往更大的权势?
江子悠看著父亲绝情的脸孔,一股爱恨交织的情绪开始翻腾。
“一旦跟敖家攀成了亲家,依敖家在政坛的影响,将来我往政坛就多了一份助力——”江令权盯著出落得飘逸动人的女儿,得意洋洋的盘算,眼中有著野心与早已规画好的远景,根本没有她!
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恨意,宛如狂涛巨浪,以一种宛如毁灭一切之势,卷去她最后一丝对亲情的眷恋。
她明白,父亲心里根本容不下谁,他在乎的只有他的前途与面子,仅此而已!
对於这个她唤了将近二十五年父亲,却始终只会要求她替他争面子,没有给过她一点温情的男人,江子悠心里有著同归於尽的报复念头。
如今,她只想——孤注一掷的毁灭他!
随著悠然回转的思绪,她遥望著远处一抹纤丽的身影,从大门口施施步出,那是父亲办公室的专任秘书,看样子,她待会得独自面对他了。
吸了口气,她坚强挺起肩膀走进大门,迎接即将而来的一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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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秘书,你又忘了甚么东——子悠?”乍然回头的江令权,一看到门口的身影,两道眉头随即蹙了起来。“来做甚么?没见到我正忙?”
仿佛视若无睹她的到来,他又自顾忙起手上的事。
“有件事跟您谈!”她面无表情的凝望著他,眼底没有一丝亲情的温度。
“有事不能回家再说?手上几件大案子忙得我分身乏术,没时间喘口气—对了!上回陈进康那件官司你是怎么打的,简直是糟得一场糊涂,丢尽我的脸——”
她近乎麻木的听著他一如往常叨叨絮絮的责备,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下回案子给我好好办!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我江令权的女儿,你最好别给我丢人,听到了吗?”
“爸,您说完了吗?”江子悠漠然望著他。
眼前这个表情严厉,眼神里毫无一丝温情的男人,打从她一进门,就厉声斥责的口吻,任谁也想不到,他竟就是她的父亲。
江令权愣了下,随即悻悻然的摆摆手。“有事就快说吧,我没有多少时间!”
她深吸口气,以破釜沉舟的语气吐出一句。“我要跟敖旭惟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为什么?”江令权的眼神冷厉,却又像快喷出火来。
“因为我要嫁给另一个男人!”她平静的语气,宛如陈述一件例行公事。
“什么?你再说一次!”江令权怀疑的眯起眼。
“我要嫁给另一个男人!”她的声音清楚回荡在宽敞的办公室。
“你竟敢自作主张!”
江令权眼底才窜出怒火,下一刻,暴怒的巴掌已经朝她飞了过去。
遽然飞扬而起的发瀑,划出一道令人绝望的弧度,而后缓缓落在她迅速红肿的细女敕脸颊。
冷眼看著父亲暴怒的脸孔,焦躁得近乎仓皇的神色,江子悠非但不觉得疼,反而有种报复的快感。
“对象是谁?”江令权焦躁的怒问道。他有的是办法,叫那不自量力的小子知难而退。
江子悠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摺叠整齐的晚报,丢到他桌上。
亚卫企业总裁街翌因涉及情杀,被收押四十五天后,在律师提出死者医师证明下,今早法官宣判无罪后当庭释放——
他当然知道这则轰动全台的大新闻,案发四十几天来,每天的报纸、新闻,无一下在报导,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只是他不懂,她要结婚跟这则新闻有甚么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耐的将报纸一丢,等著她的解释。
“他,就是我要结婚的对象——”
江子悠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脸颊上再度挨了热辣辣的一巴掌。
这次带来的,不是痛,是心底深处更深的恨意。
“你简直是犯贱,好好的国代之子不要,偏偏要嫁给一个恶名昭彰的男人,你是存心给我难堪是不是?”
江子悠面无表情的拿出手帕,擦去唇角沁出的血丝,傲然的态度像是挥巴掌的人才是她。
“你跟敖旭惟订婚的消息,已经登上报章媒体,你解除婚约是存心想叫所有人看我笑话,丢尽我的脸是不是?”
“面子?对你而言,那总是比任何事都还要重要,对吧?”
江子悠嘲讽的勾起唇,牵动的唇角伤口,却一路痛到心底。
她形同挑衅的话,再度煽起江令权狂炽的火气,他习惯性的扬起大掌,却在触及她眼底那抹不驯后,愤然收手。
“你给我乖乖等著跟敖旭惟结婚,我绝、对、不、准你解除婚约!”江令权加重语气令命道。
“你不能再支配我了!”江子悠勾起冷笑。
“你敢反抗我?”江令权早已习惯支配女儿,却从没想过她会有不听安排的一天。“别忘了,我可是你的父亲!”
“父亲?”江子悠冷笑一声。“过去二十多年来,你可曾尽饼一天当父亲的责任?这个字眼对你、对我而言,不觉太讽刺了吗?”
“你——别忘了,既然我能一手提拔你,也同样可以毁了你!”江令权的眼中闪著威胁。
“我不怕你!”她有恃无恐的勾起一抹笑。“我手中握有你贿赂法官的秘密,若你不相信,就尽避去做吧!”
从江令权倏然僵白的脸色看来,这句话确实是命中他的要害了。
“好——好!有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女儿,我江令权算是认了——”
“你的女儿不只一个,或许,你该去问一问,你的另一个女儿,胳膊愿不愿意向你这边弯!”
霎时,他的脸色刷得更白。
“怎么?很惊讶我会知道?”她嘲讽勾起唇。“你身为名震法律界的大律师,怎么会不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
要不是唐亚净不经意说溜了嘴,恐怕这个秘密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属意的乘龙快婿,快被你的另一个女儿抢走了!”
而这,该就是天理所说的——报应吧!
在江令权大睁不信的眼光中,江子悠静静步出办公室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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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妈妈——痛痛——”
一个孩子大哭的声音,遽然惊醒了江子悠远扬的思绪,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在公园里,不知已坐了多久了。
苞父亲的一席谈话,像是打了场激烈的仗,让她疲累得几乎举步维艰,不知不觉就在这里坐到现在。
“小为打我的头——”一转头,一个年约八岁的孩子,正挂著两串泪,委屈的投入妈妈的怀抱里寻求安慰。
“太过分了,小为怎么可以打我们颖颖,妈咪去找他——”
年轻母亲心疼不舍的脸庞,仿佛一下幻化成妈妈那张温婉的脸。
“悠悠,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告诉妈妈,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是爸爸……拿皮带打我……他说我这次考试没有拿满分,害他没面子……”
贺雅若温婉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急忙拉过女儿仔细检视起全身上下。
“伤到哪里没有?妈妈看!”
“好痛、好痛喔……”小子悠的长发,全被泪水黏在漂亮的小脸蛋旁。
望著女儿腿上一条一条的皮带痕迹,贺雅若心痛如绞。
“悠悠乖,爸爸不是不爱你,他只是求好心切,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这样的,别怪他好吗?”
“可是……我不要这样的爸爸,我只想有一个会陪我看故事书,会带我去儿童乐园玩的爸爸……”而不是一个只会要求她表现得完美无缺的爸爸!
爸琴比赛、舞蹈发表会、模范生、拿满分的第一名——总是要求她必须是最好的!
“原谅他、原谅他……”贺雅若心疼的将女儿紧紧抱进怀里。
当时母亲说了甚么她早已记不得,却始终记得母亲喃喃说著这句话时,脸上哀伤得近乎心碎的表情。
是的,在这个家庭里,快乐的、主宰的,都只是他父亲一个人而已,她们,只是他的附属品!
要不是父亲的严厉与冷漠,也不至於造就出,自己这一身也同样令她深恶痛绝的冷漠个性。
即使如此,她又何尝不渴望一个幸福的婚姻,爱情的归属,但,父亲早已逼得她不得不用尽一切方法,狠狠反击。
她没有一个慈爱的父亲当遮蔽她的那片天,也没有母亲的温暖怀抱依靠,她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了!
二十四年来,江子悠第一次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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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将明天出庭的案件资料准备齐全,已经是近深夜了。
二十几坪大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娟娟不知何时早走了,只有办公桌前的一盏灯,映照著窗外黄澄澄的月。
她伸展了下僵硬的四肢,将资料略为整理后便熄灯下楼。
开车回到家,她拿钥匙开了门,才刚转身正准备合上大门——
“你去哪里了?”黑暗中,幽幽冒出一个仿佛来自地狱的森冷声音。
江子悠猛然一回头,对上窗边一对似黑豹般炯然发亮的眸。
她几乎忘了,这个屋子里不只她一个人。
“我的行踪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她冷冷回了句,迳自开灯,将钥匙挂进钥匙盒,转身月兑下外套挂进外套间里,动作流畅、规律,像是每天必进行的虔诚仪式。
卫翌以宛若猎人的姿态,隐匿在落地窗边,静静盯著她的一举一动。
“别忘了,我可是你的『丈夫』。”不知道为什么,他加重的语气,怎么听都像嘲弄。
“眼前还不是!”她悻然提醒他。“况且,你我都清楚这场婚约的目的,想做甚么尽避去,别让我拘束了你!”
她没好气的回他一句,迳自弯身月兑鞋,舒展著一双束缚一整天的纤细小脚。
卫翌以为,在历经了这次的事件之后,他对女人会就此避之唯恐不及,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白玉般晶莹剔透的脚,身下竟兴起一股莫名的骚动。
“你说得对,还不是时候!”
他像一只动作迅速而敏捷的黑豹,无声无息的来到她身后。
当一阵温热的气息,兀的笼上她的后颈,她才惊觉,逃已经来不及了。
江子悠向来不习惯跟男人靠得那么近,霎时她整个神经全绷了起来,宛若一只弓起身体,准备御敌的猫。
今天的她穿著一身浅蓝色的合身套装,更恰如其分的衬出,冷漠中带著的飘逸气息。
尤其是她一头如瀑长发,在脑后东成优雅的发髻,俨然像个女强人。
但卫翌的目光,却不是落在她无懈可击的打扮上,而是在她如上等玉笋般露出的白皙颈项。
带著几分试探,他的长指漫不经心抚上她颈上的蓝色丝巾,猜想下头一定是他之前留下的指痕。
背对著他,她却仿佛能感受到那两道如火般的注视目光,她不安的急欲躲避。
“别——”
她一挣月兑,丝巾却顺势被他缠绕的长指扯落,那道如被撒旦烙记的殷红,突兀却又奇妙协调的围绕在她白玉般的颈上。
他遽然眯起冷眸,里头有一抹奇异的火焰在跳跃。
“真美!”
他手指划著那道美丽的烙记,低沉喑哑的语气,竟莫名的令她心口颤悸。
此刻的气氛有些奇怪,也有些暧昧,江子悠强装若无其事的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微微有些哑。
“你一向喜欢破坏东蚊瘁,再慢慢欣赏吗?”标准的撒旦作风。她暗骂道。
“这得视情况而定。”他漫不经心的轻哼道。“不过,对於救命恩人,我通常会比较宽容。”
“谢谢你的抬爱!”江子悠的声音里全然没有半点笑意。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冷漠,像是全世界都放不进你眼里似的?”
他的手转而划起她窜起一大片鸡皮疙瘩的背脊。
“我还轮不到你来评论!”她冷冷回道,奋力跟他拉开距离。
眼前冷漠是她唯一防御的武器。江子悠以备战的姿态远远盯著他。
她突然发现,自己真不该买黑色衣服的,此刻他穿著一身的黑,宛如来自黑暗的撒旦,看来是那么危险而慑人。
她早已部署了一切,一个完美无缺的证据,交换一个身上带著污点的男人,只是,她没料到的是——他俊美得像无害的良善天使,却危险得宛若恶魔!
第六感告诉她,她该提防这个男人!
一想到往后得跟这个男人周旋,她竟有种——想逃的冲动!
不——她强自收拾那股不安的情绪,挺起肩膀,以最骄傲、不示弱的姿态,缓缓步向楼梯。
她江子悠绝不会是个落荒而逃的弱者!
盯著眼前冷得足以冻死一大群企鹅的美丽脸庞,卫翌才发现她脸上的不对劲。
“你的眼睛怎么了?”漂亮的眸带著些许红肿,显然是刚哭过。
“没事!”她迳自绕过他。
“你哭过?”这么个大胆、坚强得像是能独立撑起一片天的女人也会哭?
“别自作聪明!”江子悠霎时僵住了脚步,冷冷回头瞪著他。
“还有,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卫翌打量著她红肿的细女敕脸颊。
难道这个男人不知道甚么叫适可而止?江子悠恨恨的想道。
“你管的未免太多了吧?!”
江子悠拼命深呼吸压抑怒气,自从碰上他,他的一句话、甚至只是一个眼神,总是会轻易让她失去冷静。
“明天我会带你去拍几张婚纱照——”像是看到他眼底那抹戏虐,她愤愤补上一句。“那是用来刊登在各大报纸、媒体上用的,你不必想太多。”
“你该不会告诉我,还有场盛大的婚礼吧?”他懒懒挑起眉。
她阴郁的表情说明了答案。
“一场盛大的婚礼,却是由两个素昧平生的临时演员扮演,你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你懂什么?”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像是嘲笑一个幼稚的孩子,让江子悠忍不住恼羞成怒的涨红脸。
“你究竟想报复谁?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
“什么始乱终弃的男人,他是——”惊觉自己情绪失控,江子悠遽然住口。
“请继续!”卫翌轻哼道,显得正听得起劲。
“无可奉告!”她没好气的横他一眼。“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不必上演这场荒谬的闹剧!”
面无表情的丢下一句话,她转身就朝楼上而去。
荒谬的闹剧?
目送她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卫翌玩味的咀嚼这句话,悠悠勾起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