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暧昧而模糊的情愫,始终在南宫珩与衣水映之间弥漫着。
但两人却不愿提及,怕破坏了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片刻和谐。
比起腿刚受伤的那段日子,南宫珩的情绪已明显稳定不少,负责照料的丫鬟也总算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
“珩,今天天气很好,我推你到花园走走可好?”
衣水映看着外头的风和日丽,朝坐在床榻上的南宫珩试探问道。
闻言,南宫珩的脸色依然没有太大的波动,好半晌,终于点头了。
衣水映一喜,赶紧将木轮椅推到他床边。
“珩,让我帮你──”
“不用了,我自己来。”他坚定的摇摇头。
站在一旁,看他艰难的移动身躯坐到木轮椅上,涨红的俊脸以及额际沁出的薄汗,看在衣水映眼里,竟有说不出的心疼。
突然间,她多希望能用自己,来交换往日那个神采飞扬、充满生气的南宫珩。
“还在发甚么楞?”
南宫珩不耐的声音打断她的冥想,一回神,才发现南宫珩已经在门外。
“喔,对不起。”她红着脸蛋,急忙跟上前去。
今天的天气确实宜人,温煦的阳光跟微微轻送的凉风,让置身花园的两人心情都不由得轻松起来。
南宫珩熟练的推着木轮椅随意逛着,衣水映就静静的跟在一旁,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享受着这难得的和谐。
不多时,午后花园的风却渐渐大了起来,看着他身上单薄的衣衫,衣水映没有多想就往房间走。
“我回房去拿件薄巾来。”
“用不着──”
南宫珩来不及阻止,她的身影已经匆匆而去,随即又拿着条藏青色的薄巾匆匆回来了。
“这是给你的,天凉了,这可以让你盖在腿上保暖。”
衣水映有点紧张不安的,将花了几日夜时间绣好的薄巾,递到他跟前。
“妳自己绣的?”
是专为他而绣的!衣水映羞怯的点点头。
南宫珩挑起眉,无言接过那条绣着精致紫色水莲的薄巾,慢条斯理的欣赏着。
“瞧这些水荷栩栩如生、生意盎然,实在巧妙得紧──”
他脸上的笑容、激赏的语气,让衣水映觉得,自己几日夜来的辛苦,全有了代价,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的笑容当场僵住了。
“看来妳真的是很高兴我瘸了腿!”他恶毒的缓缓勾起一抹笑。
“珩,我没有这个意思。”
衣水映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他又会突然变成这样?
“我想太多?”他好整以暇的勾起一笑。“妳瞧,这些水莲不就暗喻着我是池中物,一辈子只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哪里也不能去?”
“珩,你饱读诗书,但绝不该错用来引旁喻物,这实在不像你的为人!”
“我坐着这木轮椅,还得盖着这件绣满塘荷的薄巾,妳能要我怎么想?”他讥诮的看着她。
就像是如她这么出色美丽的聪慧女子,却只能一辈子守着,他这个没有希望的瘸子,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免为她心疼,也怨恨老天对他的不平。
“那就把薄巾还给我吧!”
衣水映强绽出一抹若无其事的笑,伸手就要去拿他手上的薄巾。
孰料,南宫珩虽然一脸不屑,双手仍紧抓着薄巾不放。
衣水映楞了下,霎时,一股莫名的暖意,奇妙的盈满她心底。
这个骄傲的男人啊!
看他板着张脸,却还是听话的将薄巾盖到腿上,衣水映竟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然而,她的好心情维持不到半刻钟,他的下一句话,随即又让彼此的关系紧绷起来。
“听说──二弟要成亲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的说着,两眼紧盯着她脸上的表情。
“是的。”衣水映当然看得出来,他在故意试探她。“对方就是小时候曾到庄里来作客的白凝霜,听说是个很聪颖漂亮的女孩。”她衷心的说道。
“心里头很难受吧?”他故意套她的话。
“我衷心替琰哥哥高兴。”衣水映不动怒的摇摇头。
南宫珩不信的仔细审视着她脸上的表情,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就怕遗漏了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妳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她过分的平静,反倒让南宫珩莫名焦躁了起来。
“妳爱他,不是吗?如今他要娶他人为妻,妳怎么可能不难受?”
“我心里清楚自己爱的是谁,如今我是你的妻,就是以你为天,就算哪天这片天垮了、不愿再遮蔽我了,我也绝不会轻言离弃。”
她心里究竟爱的是谁?南宫珩几乎想开口问,却又害怕听到真相。
“妳当初真不该救我!”南宫珩痛苦的低喊道。
天知道这种因为责任,而绑住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有多令人痛苦?!
包何况,他还是一个双脚不良于行的瘸子,他每天都在担心,她哪天终会无法忍受而离开他,这甚至比失去双腿还要更折磨人!
“或许吧,若事情再从头来一回,我不会再做同样的选择……”如今她终于明白,为了一厢情愿的感情而绑住他有多自私。
“妳后悔了?”南宫珩脸色微微一变。
“我──”
不待她开口,面色冷沈的南宫珩滑着木轮,径自掉头而去。
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衣水映再也难掩挫败与失望,无力的跌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是她太天真了吗?
她努力的想化解他心中的怨怼、改善彼此敌对的关系,还以为终有一天跟他能尽释前嫌,再度重新开始,看来,她实在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爹、娘!你们若在天有灵,就请告诉映儿要怎么做,才能让夫君敞开胸怀接纳自己吧!
仰望着无垠苍天,衣水映暗自祈愿道。
☆☆☆
今天是南宫琰的大喜之日。
在南宫夫人的作主下,南宫琰即将迎娶白凝霜入门。
为了这件难得的喜事,庄里上上下下全忙成一团,就连衣水映也一早就不见踪影,跟着南宫夫人准备迎接即将入庄的新嫁娘。
然而哪里也不能去、更帮不上半点忙的南宫珩,情绪却也格外焦躁,像是甚么事都能让他大发脾气,半天下来,伺候的丫鬟已经被他骂跑七、八个了!
直到最后一个也哭哭啼啼的跑走后,再也没有丫鬟敢踏进这扇门。
就这样,一整天他就像个被人遗忘的东西,关在房间里没有人闻问,也让他不满的情绪,累积到了最高点。
直到午后,门外热闹的声息逐渐沉寂下来,熟悉的脚步声也终于自门外响起。
一看到今天身着一袭浅粉色浮绣衫裙,看来格外美丽动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忍不住开口讥讽道:
“我还以为,妳跟我亲爱的弟弟,依依不舍的叙旧、话别,忘了自己还有个丈夫?!”
衣水映楞了下,终于从他脸上,看出浓浓的不满情绪。
“珩,抱歉,今天我忙着帮──”
“妳连自己的瘸子丈夫都没照顾好,还敢去帮谁?”南宫珩尖锐的打断她。
“珩,求你别这样!”衣水映难掩忙碌一整天的疲惫,忍不住叹气道。
自他从花园掉头而去的那天起,他的脾气就开始变得阴沉古怪起来,对人始终是这种敌对的态度。
“怎么?妳是暗示我烦?”
明白他只是在无理取闹,衣水映聪明的不愿去回应他,径自取了衣服就要步入屏风后。
“怎么?连话也懒得跟我这瘸子丈夫说了?”
“珩,我累了,不想跟你吵。”她无奈的轻叹道。
“看来,今天我亲爱的弟弟,可真是让妳累坏了。”他讥诮的言语益发刻薄。
“珩,别无理取闹,你知道今天是琰哥哥的大喜之日。”
“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希罕即将进门的白凝霜。”他自己的弟弟,有谁比他这个做哥哥的更了解?!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她不也始终这么盼望吗?
“再如何,也抵不过八年的深厚感情啊!”他意有所指的盯着她。
“我说过,我已经是你的妻子,除了这个事实,一切终究都会成为过去。”她平静的回了句。
“我真是该找人来给妳立座贞节牌坊,这么无怨无悔的守着一个瘸子丈夫,一个连最基本的夫妻之礼都力不从心的残废,真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衣水映强忍被嘲讽的难堪,力持镇静的不愿回应。
然而她的平静,却激怒积了一整天不满与怨愤的南宫珩。
“甚么事也不能让妳乱了方寸、也扰不了妳的冷静是吗?”
他暴怒的将脚上的薄巾,用力往地上一丢,放声吼道。
衣水映静静的捡回薄巾,重新替他盖回膝上。
“有甚么话妳尽避说,我已经受够,妳成天装成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他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接受她提出想离开的要求,看他这副半残不全的鬼样子,有谁会愿意守在他身边?
衣水映冷静的望入他满是痛苦挣扎的眼底,突然间发现,原来,一直以来他一再地无理刁难、一再试探她的耐性,只是想逼她发怒、逼她失去控制。
突然间,她竟为这个如此骄傲,却饱受失去双腿打击的男人感到心疼。
“你在害怕,对不对?”衣水映蹲到他跟前,静静的望着他。
“我该怕甚么?”他凶恶的瞪着她。
“你怕被人遗弃。”
“别自作聪明!”他遽然一把箝住她纤细的下巴。
“你在欺编自己,你知道吗?”衣水映强忍住痛,仍坚定的凝视着他。
“别伪装出一副想拯救我的慈悲模样,我南宫珩不希罕妳的怜悯施舍,如果不是顾念妳无家可归,我早就毫不犹豫的休了妳!”
这句话,击碎衣水映心底最微薄的冀盼。
她的泪再也不听使唤的涌上眼底,滚烫的泪水几乎刺痛了眼。
她错了!
她以为这些日子以来的无怨无悔,南宫珩对她,起码会有一丝感情,如今却发现,始终是她一厢情愿,自始至终,他根本就不要她!
衣水映眨回泪水,静静的站起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望着像是充满绝望的背影,南宫珩几乎想开口叫住她。
为甚么这一刻,他竟觉得她像是──对他有那么一丝在乎?
不,这怎么可能?她心里爱的明明是南宫琰!
这个念头很快压下了他心头的不安,一股不甘与愤怒也随之而起。
不,他南宫珩怎么可能会害怕?
反正他已是一无所有,他将不惜豁出一切向她证明──他谁也不会在乎!
☆☆☆
“环儿,妳有没有看见穆嬷嬷?”
一大清早,衣水映就拉住正打从门外经过的丫鬟问道。
“回大庄主夫人,没有耶!”
她失望的一转头,看见另一名丫鬟,又赶紧追上前去。
“小翠,妳有没有看见穆嬷嬷?”
“回大庄主夫人,奴婢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看着小翠也同样摇摇头,衣水映一颗心几乎跌进了谷底。
就这样,一整天来她几乎问遍了庄里所有的下人,却没有半个人见过穆嬷嬷的踪影。
怎么会这样?
从小到大,她从来不曾连一句话也不交代,就突然失踪了。
也怪她,只顾着照顾南宫珩,却把女乃娘给忽略了,甚至忘了她已经是个年近五十的老人,也需要旁人照顾。
她忧心忡忡的回到寝房,焦急不安的情绪,让她几乎坐立难安。
“怎么了?”
南宫珩坐在窗边,若无其事的问道。
“穆嬷嬷不见了。”衣水映语气沉重的说道。
“喔,她啊──”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让她走了。”
“走了?甚么意思?”衣水映猛然一惊。
“我看她年纪那么大了,不忍她过度操劳,就好心给了她一笔银子,让她回乡去安养天年。”
“你把她赶走了?”衣水映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
女乃娘福薄早年就守寡,唯一的儿子不满一岁也夭折了,自从她爹把穆嬷嬷请进衣家当女乃娘,衣家就等于是她的家,她这一走要叫她去哪里?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衣水映悲愤的喊道。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用这种严厉的谴责语气跟他说话。
“妳这是在怪我?”南宫珩冷冷挑起眉瞅她。
“你是故意的。”衣水映清楚他心里在想甚么。
“是或不是又如何?妳真是个虚伪的女人,口口声声说我重要,其实我却远比一个老太婆都不如──”
“穆嬷嬷不是甚么老太婆,她是我的女乃娘啊!”衣水映心痛的打断他。
“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南宫珩不屑的冷哼一声。
“你就是不放弃是吗?你就是想试探我的耐性,到甚么程度──”她苦涩的绽出一抹笑。“我承认,我输了!”她永远也赢不了猜疑的人性。
“妳甚么意思?”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我累了。”衣水映闭上眼,疲惫的摇摇头。
她早该放弃了,为了这份微薄的希冀,与一份永远也等不到回报的感情,她害得自己伤痕累累、身心俱疲,但女乃娘何辜?
“妳回来!把话给我说清楚──”南宫珩气急败坏的在她身后咆哮着。
但她却依然头也不回,踩着坚定的脚步跨出这道,囚困着她感情的门。
这一次衣水映决定,她再也不会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