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
“群鸦惊飞——”山谷之外,有两人,缓步走了过来,“我已经问过了外边的村民,刚才这里发生过山崩。”说话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虽然只是开口三两句话,但是沉稳冷淡的语气和他缓步负手而来的气势,竟是森然对着千军万马一般。
他是容隐,一两年前,他还是大宋枢密院枢密使,手握兵权,指掌之间调遣的是千军万马,翻覆的是宋辽战局。但是,或许是容隐太有才了,他为大宋鞠躬尽瘁耗尽心血,一头青丝转为白发,甚至几乎丧命在大宋朝局之中。他死而复生之后,便随着江湖第一才女姑射行走江湖,不再过问朝廷中事,他已经做得够多,他不负疚于自己的良心,也不负疚于大宋。
他身边一头灰发的白衣女子横琴在手,那便是闻名天下的乌木琴了,她当然是姑射。闻言盈盈一笑,“从开封回梨花溪这条路是快捷方式,虽然山崩,但以你我的武功,要翻过山去,想必还是不难的。”
容隐不答,只是抬目凝视着群鸦,然后冷冷地道:“这前面有人伤亡。”
泵射还没有回答,突然脸色微微一变,只听山谷深处传来一声凄然绝然的长啸,只震得四面山谷嗡嗡作响,回音纷纷而来,幸好已经山崩过了,否则被他这么一啸,不再次乱石满天才怪!
“是六音!”姑射微微一怔,她和六音曾经有过一次音韵交战,对六音的声音自是非常熟悉。一怔之后,她月兑口而出,“容容,快!他真气岔经,震伤心脉了!”
容隐更不必她说,人影已经不见了。
入谷,第一眼便望见六音长啸出口,双手托着一块约莫数百近千斤的巨石,随着他吐气出口,“砰”的一声,那巨石陡然爆开,碎成了数百块大小不一的碎石,带着满天尘土,声势浩大地落了下来。
容隐眉头微蹙,脸色冷然,六音不是笨蛋,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他把巨石震裂,他就站在巨石之下,那从上面掉下来的石头还不把他砸得粉身碎骨?难道你以为,把石头震裂了,它就会消失吗?一念之间,他看见尘埃满天的乱世之间浮起一团红雾,那是六音做了超过他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吐气开声,发力之后,鲜血跟着喷了出来。
这么大的一块巨石,莫说六音在四权五圣之中武功本就不是最了得的,就是叫号称朝廷武功第一的聿修来劈,只怕也是劈不开的,六音他在干什么?对着一块石头发疯?他不是最喜欢享受,最懒得花力气,最不喜欢走动的吗?
那一切都是一剎那的事情,只见六音震裂巨石,第一件事,就是一个伏身,扑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上,然后一个翻滚,滚出了巨石崩塌的范围。他这一连串动作又轻又快,简直完全超过了他平时可以做到的极限!
等他滚出乱石崩塌的范围,大概也差不多无法再动弹了,只能看着一些零碎的小石块纷纷爆裂在他身边,有些几乎就可以在他头上身上开一个大洞!
大概就在他闭目等死的时候,一双淡青色的袖子伸了过来,略略停顿,那四下爆射的石块陡然间撞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纷纷反弹出去,就差毫厘,没有伤及六音。
六音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客隐,看着他眼里的冷然,看着他显然非常不以为然的神色,看着,六音居然露出了一个解月兑的笑意,轻微地把怀里的人往上举了举,“她,她还没有死——』”
容隐看也不看他怀里的人一眼,只冷冷地道:“不错,她还没有死,不过,你就要死了。”
六音无力地轻笑,“只要她活着,我死不死,不重要…”
容隐冷冷地看着他,“换了我是你,不会做这么笨的事情。”他没有回头,而是拂袖向后一指,“她被这么一块石头压住,你何不从石头下面着力,挖开泥土,把她拉出来也就是了。震裂这样一块石头,是想表现你好大力气吗?她伤得不轻,若是死了,也是被你这么一抱一滚,给震死的。”
丙然是容隐。六音苦笑,哺哺地道:“下一次……下辈子……我等着你来救命……好不好?算我,输给你……”他委实支持不住,伤势未愈,震裂这样一块巨石,早已经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如果不是发现皇眷还未死的激动情绪在支持着他,他只怕在滚出来松一口气的时候就昏迷过去了。
“下辈子?”容隐点了他胸口四处穴道,淡淡地道,“我这辈子认识了你,已经是麻烦不断了,这辈子还没完,你居然还打算着下辈子?”
六音微微睁开眼睛,强辩:“我哪里有……圣香麻烦?你不要随便诬赖我……”
容隐冷冷地看着他,“你这一身伤,还有皇眷这一身伤,足够令岐阳三日三夜不睡觉,足够令我和聿修各自耗去三年功力,足够令降灵做三天鬼咒,也足够令圣香说你一辈子闲话,你自己说,你麻烦还是不麻烦?”
六音笑了,无力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道:“认识你们这群混蛋,算我,倒霉……”他闭上眼睛,昏过去了,但是脸上带着笑意。他知道他和皇眷,都不会有事了。谁叫他能干,认识的全是一些可以翻云覆雨的人物?认识容隐,认识岐阳,认识圣香,认识降灵,认识通微……认识他们,都是他的福气。
他昏过去了,容隐的脸色并不见得好看。
泵射并不打搅他们说话,此刻缓步走过来,两个人对望一眼,脸色都不太好,他们都很清楚,六音和皇眷的伤,实在是伤得太重了。纵然是岐阳,大宋太医院第一名医,也未必真正有着起死回生的能力。
难道,要再一次向降灵祈求起死回生吗?降灵是鬼不是神,他救得了第一个,未必救得了第二个、第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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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铃院——六音在开封的居所。
太医岐阳看着床上躺着的两个人,愁眉苦脸。
容隐坐在一边,聿修坐在另一边,这两个人,一个是冷然煞然的白发男子,一个是看似文弱秀气的白面书生,一左一右,坐在一起,却都有一种隐隐的气势,把好端端一块茶几,分成了两半似的。
在床的对面,桌子上面,坐着一位衣裳锦绣的贵公子,别人脸色沉重,他还是笑吟吟,拿着折扇对着自己扇啊扇的,那一张玲珑漂亮的笑脸,完美无缺的眼瞳,让人猛一看,就忘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他当然、绝然、应然、必然是开封府第一大少爷,开封各位老老少少皇亲国戚眼中的宝,圣香少爷是也!
“怎么样?岐阳,你看着这两个半死人已经很久了,到底能不能救活啊?”在折扇扇了第一百一十五下之后,至香终于开口问。
岐阳指着六音,“这个人完全都是内伤,丢给聿修和容容去治,比我治起来要快得多了。至于皇眷——”他自然认得皇眷,三年前皇宫第一伶女,如果不是六音这莫名其妙长得过分离谱的人比人家美,皇眷应是他见过的第一美人了,“我想不通,她怎么把她的脸弄成了那样?没有道理啊。”岐自言自语。
圣香“啪”的一声合起折扇,古怪地看着他,“你的意思就是说,你看了这么久,就是在想她的脸怎么变成这副模样,而不是在想怎么治伤?”
岐阳无辜地看着他,“难道还有别的值得我想?她只不过被砸坏了脊椎,死是不会死的,最糟糕的结果变成残废而已,反正你们把她弄到这里来,都已经过了最佳救治时间,我想些别的,也不会怎么样的。”
圣香古怪地看着他,看了很久,才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很好奇她怎么变成这种模样?我告诉你一个知道的方法。”
“什么方法?”岐阳白了他一眼,“把她的脸皮切下来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岐阳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太医,虽然他的武功约等于不会,但是他却是穿越时空来到大来的现代人,M大医学院的高材生,不是随便什么古人可以比拟的。
圣香“啪”地一记折扇敲在他肩头,“你把她救活,问问她不就知道了?笨!”
岐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果然是聪明。”
“我本来就很聪明。”圣香对于自吹自擂向来不遗余力。
这时,耐心很好的容隐和聿修已经喝完了第三杯茶。岐阳这时候才指着六音,“他的心经、脾经、胃经、胆经都受了伤,看这种真气造成的内伤你们比我行,六音交给你们处理。至于皇眷,我处理。”
容隐只淡淡地应了一声,聿修更只是点了点头。
“圣香,你怕血就不要过来,叫我老婆神歆来给我帮手。”岐阳其实对皇眷背后的伤势观察很久了,观察到他心中的确有了把握,才在房间里拉起一块布幕,开始他的手术。
容隐与幸修对望一眼,他们两个算是四权五圣之中内功最好的人了。如果秦王府的则宁也在,他的内力不弱于容隐,疗伤会更有把握一些,但是则宁远在涿州,他又为了还龄弄得几乎武功全失,这个时候,他却帮不上他最好的朋友的忙。
他们各自出一只手,抵住六音的胸前背后,开始替他疗伤。
这个时候,过往的一切,朋友的、敌人的、淡淡的交情,惺惺相惜的赞赏,都从这几个男子心里浮了起来,温暖,却不是缠绵。因为那是男人之间的感情,不说出口地、淡淡地、果断地付出。
在他们心中,早就断定了六音和皇眷是一对。在疗伤的时候,当年的六音从眼前浮饼。那时候的他是那样慵懒魔魅,喜欢用魅力去引得人心慌意乱的男子,过来,过去,一阵阵的铃声便悠荡荡飘散开去。
但是这样一个生活在绝对繁华和靡丽之间的六音,却为了她,一个人走,一个人辛苦,月兑离了红尘醇酒、花香美人,选择一个人寂寞地追寻,而且,他居然可以不后悔。
皇眷,你明白吗?对于六音来说,你要求得太多了!他本是懒散而无所谓的人,你居然能逼他到孤独到落寞,甚至,逼他到破功裂石,逼他到……死。
逼得六音越失意,你会越开心吗?他本是不容易失意的人,六音其实很容易快乐,你却可以让他一伤再伤,到了最后,依然为了你而不怕死——只要你好,他不在乎他自己好不好,你明白吗?不要再做绝决的事情逼迫他了,好不好?皇眷,其实我们都很明白,你是一个刚烈的女子,或许有些偏激怪癖,但绝对是一个值得爱的女人。你不要再伤害你自己,也不要再伤害六音,好不好?
以聿修、圣香、容隐、岐阳的才智,看到这样满是鲜血的惨烈场面,怎么能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六音和皇眷这三年的是是非非,他们也并非全然不知啊!
但是,他们只知道六音的付出,只知道皇眷的过分,却没有人知道,皇眷那张尊贵辉煌的脸,是如何为了还情,为了还六音容颜,而被她自己亲手毁去的!
整整十天,她刺取她自己脸上的油脂,用药物调制,保存在玉瓶里,然后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涂在了六音脸上。有没人可以理解,她每一日在自己脸上刺针的心情?有没人能够明了,她看着自己最珍惜的容颜,在镜中一日一日地凋零,那是什么样的心清?又有没有人可以理解,她把那混合着她多少眼泪和鲜血的药,涂在六音脸上,还要冷冷地道说那是毒药的时候,她心里有多少血泪、多少凄凉?
或许,其实死去对皇眷来说,是“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的最好的结局。否则,她如果活了下来,像她这么骄傲偏激的女人,可以真正对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释然吗?她没有那样的豁达,她或许会恨,或许会后悔,或许会不甘心。
用鲜血交换的容颜,早就已经注定了她和他之间无论如何都剪不断的牵挂,无论她走到天涯,走到海角,她都会清楚地记得,她把美丽,留给了他。
而无论她身在何处,他又怎么可能真正地豁达,他永远都会记得,他的脸,是一个女人还他的情,用绝世风华,偿还一份欠缺的爱。
我还不起你的情,我还你容颜。
在各自疗伤的时候,在六音半昏半醒之间,那房间里,似乎一直都索绕着皇眷的低语——“我欠你的,我还给你。自此之后,两不相欠、你情我恨,一笔勾销,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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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后,六音才第一次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房间,他在这房间里住了六年,却离开了它三年。
“叮咚”轻微的铃响,在窗口。
凝视着窗口,六音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串东西挂在窗口,正随着风轻轻地脆脆地敲击,发出一些悦耳的声音,很轻微却很清晰。
那是他的玉铃,和她的黄金凤羽,不知被谁用一条淡黄色的丝缎系在了一起,就吊在他窗口之下。
而那个挂铃的人还在,六音凝视着那个人的背影,有气无力地笑了,“你居然会在这里——”
那背影正对着夕阳,从六音的角度看来,显得很暗,但轮廓很清晰。虽然幽暗,但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感觉到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寸衣角都是干净的,每一缕发丝都是可以随着风飘的。
还有香气,一股淡若莲花的幽香,从衣角、发际扬起,若有若无地传来。
那是个寂寞如莲、孤意如月的男子,干净,也出尘;像带着无限忧伤,却也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是祀风师通微,一个落花寂寞、闭门无声的男子。
“容隐不能在开封久留,圣香要回丞相府,聿修还有案子要审,有朝廷大事要做,岐阳那里是太医院,更加不能留你在那里,所以,我留下来。”通微没有回身,悠悠地回答。
“皇眷她——”六音喘了几口气,“她在哪里?好不好?”
“我不知道。”通微淡淡地道。
“你不知道?”六音陡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伤得那么重,怎么可能走得了?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她在神歆姑娘那里,她是女子,我不方便照顾她。”通微缓缓转过身,夕阳下,他看起来像个踏月摘星的神仙,仙风道骨。
“她没有走?”六音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全身都痛,哎呀一声倒了下去,躺在床榻上,只觉得全身两三百根骨头全部都散了,不,全部都断了。
“她还没醒,自然走不了。”通微走过来,递给他一颗药丸,“她是外伤,而且伤得很重,岐阳说,可能有大半年她是离不开床的。你的伤势也很严重,不过经过了容隐和聿修的调理,应该再过几天就可以复原了。”他的语气淡淡的,像不怎么关心,但是从说话的内容看来,他却是关心的。
六音哀号,“我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痛,容容和聿修怎么治我的?把我拆散了再拼回来的?”
“他们各自为你耗损了三年功力。”通微依然无可无不可地道。
六音呆了一呆,反而闭上嘴不叫了。
“怎么?”通微见他不接药丸,把药丸放进他手里。
“这叫我怎么还得清?我欠他们两个……”六音哺哺自语。
通微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他诧异地看着六音,然后慢慢地问:“我们之间,你还要计算偿还或者不偿还?你究竟当不当他们是朋友?”
“是朋友就不必计较偿还得清还是偿还不清?”六音自言自语,呆呆地看着天空,“偿还,为什么总想着偿还,却不想着,就这么厚着脸皮接受了,那又会怎么样?”他突然对着通微勉强一笑,“我会觉得愧疚——因为对于容容和聿修,也许我没有机会报答他们同样的东西。”
“他们只会希望你好,不会指望你报答。”通微平静如恒地道。
他们只会希望你好,不会指望你报答。所以,如果欠了情,那是不必还的,因为付出的人只是希望,你得到之后会比现在更好,那就是他们的目的,而不是报答。
皇眷,我对你的心,也是如此。我不求你还我任何东西,只不过希望你活着,并且快乐如此而已。我不求你还我容颜,真的不求。
可惜,你到哪一年哪一月才会明白,爱与恨,生与死或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快乐我也快乐?你爱得那么刚烈,恨得那么固执,你到什么时候才看得清楚,我对你的爱,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是你一直不肯接受。
无缘无故,六音叹了曰气,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的眉宇之间,泛上一层黯然随即又笑,自言自语:“那也好,至少有大半年,她跑不掉了。”
通微看着他全然忘了要吃药的事情,手里握着那颗药,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微微摇头,缓缓转过头去看那窗口,窗口的铃。夜色逐渐深沉,满窗外,有星。那铃在夜风里轻轻地撞击,一阵阵依稀熟悉的铃声轻轻地传来,听在耳里他猜测不出,六音会是什么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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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五天,凭着六音良好的武功底子,虽然这一次伤得很惨重,却也痊愈了。当然,他这么快痊愈的原因,还有一个,他要去看皇眷。
岐阳的未婚妻神歆在开封暂住的庭院里。
皇眷正在晒太阳。
她被放在一张垫了厚厚的软褥的椅子上,腰上缠着一个铁架,用来固定她的腰,那不用说,一定是岐阳的杰作。
她没有睁眼,那脸色苍白得像个骷髅,左右脸颊上十个针孔清清楚楚地暴露在阳光下,她自伤的残忍,下手时的狠心,清清楚楚地也暴露在阳光下。
六音推开门看见的时候,突然心寒了一寒,他凝视着那十个针孔,陡然想起,那一天,她又擦粉又包脸,难道,难道就是为了掩饰这十个针孔?她为什么在她脸上刺了这十个针孔?慢慢伸手,抚模上自己的脸,那一瓶奇怪的药,充满了血腥气——突然有些昏眩,他也是爱美的人,他也是珍惜容貌的人,他几乎可以清清楚楚地体味到她下手一剎那的痛苦,那样令人颤抖的残忍和那样不惜一切要偿还他的心情,不惜一切代价!只要她能够给的,她就给。原因是,她怎么样都不肯接受他的情!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她都要偿还,要偿还他所付出的——他付出容颜,她就还他容颜,他付出过痛苦,她就让自己变得比他更痛苦,不惜一切代价,要恩怨俱了,要与他相忘于江湖!
我爱你,竟然给你带来的,是这样惨烈的结局吗?我爱错了?是我爱错了吗?
六音站在门口,凝视着皇眷脸上的伤,凝视着她惨白憔悴、不成样子的容颜,依稀还记得,不久之前,那个遥遥走来,对着他伏,骄傲得天下再没有人比我高贵的女子,冷冷地问他:“你还要在地上躺多久?”那个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突然,皇眷轻轻咳嗽了几声,似乎有些冷,皱起眉头,微微往椅子里缩了一下,大约是触动了她的伤,她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六音几乎想也没有想就掠了过去,解开自己外衫,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皇眷惊跳,猛地睁开眼睛,入目是六音满脸的关切,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你好了?”
六音看着她,看着她风华褪尽黯然枯瘦,像一支凋零的花,除了尖刺,她一无所有。“我好了。”他半跪了下来,仔细地为皇眷盖好身上的长衫,他分明看见了她脸上的伤,分明想到了很多很多,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柔声道:“你饿不饿?”
他居然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皇眷本冷笑着等着他惊恐责问,等着他指责她故意要把容颜毁去,等着他恨她不顾一切要还情,然后这样伤害她自己!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彷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地,温柔地问她:“你饿不饿?”
无端地,眼圈红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软弱,也许是身体太虚弱,也许是她一向引以为傲的武功和容颜都已经失去,她无所凭借,听见他这样问,她的眼圈红了。她完全没有想哭,但是无端地,她抓住六音的外衫,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夺眶而出。
六音本是半跪在她椅子前的,见她如此,也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他不敢抱她,她的伤势还没有痊愈,骨头还没有长好,禁不起他一抱。他能做到的,也只是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为她掠过额前零落的发丝。
温暖、安全,没有折磨和痛苦,六音的手,温暖而且柔软,像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
带着满眼盈盈的泪水,她雾里看花一般看着六音。六音笑了,他的笑容一贯慵懒而带着纯然的笑意。从她认识六音起,他就是这样笑,不管经历了多少失意和落寞,经历过多少痛苦,六音在她面前,一直都是这样笑。不是他故意要作假,而是他发自真心,就是这样简单,而且温暖。
无缘无故,她紧紧抓住六音的手,抽泣得更加厉害。
“不要再任性了,好不好?”六音轻轻地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且颤抖,“不要再任性了,你如果不想我跟着你,不想我爱你,你可以直接对我说。”他轻轻擦掉皇眷的眼泪,她这一辈子掉的眼泪也许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我相信我够滞洒,不会纠缠不清的。你不必……总想着,要还我什么……”
皇眷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满脸的苍白,越发像个骷髅,“我不是不想你对我好,你对我好有什么不好?”她哭道,“别人对我好,我才不会……傻得不要……”
六音有些哭笑不得,“那么你想怎么样?”
“我只是不想我也对你好……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不让我自己爱你!”皇眷边哭边道,“我把我欠你的全部都还你……我不想我永远欠你的情,不让我有理由爱你!我全部都还给你……全部都还给你……欠你什么,还你什么……”
这个女人!六音眼里荡起一层发亮的东西,“傻瓜!你就不能豁达一点,就算是爱我,那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大罪……”
“当然是不可原谅的大罪!”皇眷突然握拳,狠狠往六音胸口砸去,“你不明白!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看着文嘉为你而死……我看着她为你而死……她到死都不原谅你!我怎么能……”
六音让她打,突然心念一闪,“文嘉,她到死都不原谅我?”
“当然!她死不瞑目……”
“我有一个办法,让文嘉判定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罪的。”六音扶正她,深沉地道。
“什么办法?去问文嘉的魂魄吗?”皇眷泪痕满面。
“不错,我们去问文嘉的魂魄,如果她恨我,不原谅你和我在一起,那么我答应你,相忘于江湖,不再让你痛苦,好不好?”六音缓缓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我做我的天下第一,你回你的苗疆,老死,不相往来。”
“你,当真找得到文嘉的魂魄?”皇眷颤声问。
“我不能,但是别人可以。”六音笑了,“我们先去找一个鬼,然后再去找文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