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露从今夜白 二 此来重见采莲舟

“姐你又要出去啊?不是说好了今天和我去小泵家——姐!”陆将军府门口一个粉红衣裳的少女追了出来,“什么事赶得那么急?”

陆长钗人已在马上,“对不起小妹子,我来不及了,回来再和你说。”说着她便纵马而去。

什么……什么嘛!陆长钗的妹子愕然地看着姐姐骑马在大马路上奔驰而去,英姿飒爽犹如人在疆场,从前大姐她从来不会这样,她本是……那么安静沉着的人。这几日和谁约好了这个时候见面?而且她——越来越美了,总觉得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光彩,像给谁看似的。

跺了跺脚,她一挥手,“阿安,跟着大小姐!”

将军府中一道褐色人影闪电般出来,跟在了陆长钗马匹之后。

扁街街口,皎镜潭边。

一阵马蹄声传来,台上刚刚开戏的人影一个转身,正看见了一个黑衣女子策马而来,衣发俱飘,英姿飒爽,满脸红晕只为看他这一场戏,为他那一个约定。

“哇!”看戏的人群纷纷闪开让马,她就骑在马上看着,双目闪闪俱是光彩,盎然极了。

这个时候——她是快乐的吧?台上衣裳翩翩的人流露出一抹笑,回身扬袖,继续唱曲。

大小姐……

尾随跟来的阿安看在眼中,陆长钗脸颊上从来没有这么可爱的红晕,可爱得就像她这个年纪的小泵娘一样。

花郎……

鸳子遥遥看着策马赶来的陆长钗,凝视着戏台上仿佛特别光彩照人的花离离。

他是真心的吗?

还是——依然在骗她?

“怎么会骑马过来呢?你不怕别人说你吗?”下戏之后花离离走下台,看着牵着马绕到后台来等的陆长钗,笑着叹了口气,“你真是……做事什么都不想。”

“我被妹子拉着说话,所以来迟了。”陆长钗脸上微微一红,“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我不管。”

“只要你来我就很高兴,不一定……不一定要赶在开戏之前。”花离离柔声地说。

陆长钗不答,过了一阵抬起头来,“晚上……晚上你有空吗?”

“有啊。怎么?”

“晚上——保安庙开灯会,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她抬起头问。

真是一个不懂得迂回的女人。花离离牵过她的马,“当然好。”

去看庙会之前依然在小面馆里吃饭,吃完了饭就在扁街上随便逛逛。花离离一直牵着她的马,她也没想过是不是不自然,走过一家首饰铺,花离离开口道:“那个和你的簪子好像。”

陆长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店里一支玉簪和自己头上的相差无几。

“美人簪花碧玉天……”花离离看着它喃喃地念道,像在朝拜着什么神像似的。

“喜欢吗?”她直率地开口问。

花离离被她的目光逼得几乎别过头去,半晌才有些羞涩地说:“喜欢……不,我喜欢你戴。”

“多少银子?”她问店里老板。

“三百五十两。”店里的老板满面堆笑,“如果是陆姑娘要算便宜点儿,三百二十两。”

“买了。”陆长钗自怀里丢出一张银票,压上二十两的银子。

“陆姑娘……”花离离惊讶地拦住她,“我不是……”

“喜欢就拿去。”她把簪子递到花离离手里,淡淡地一笑,“你一支,我一支不是很好吗?”

“陆姑娘……”花离离手里攥着簪子想说什么。

“叫我长钗。”她低声说。

“长钗。”他没再说什么,像是她花了三百二十两银子买了他一句“长钗”似的,脸上微微一红,“你怎么老送我簪子。”

“因为我有你送我的。”她低声说着,握紧了花离离的手。

“因为你叫做长钗。”他也低声说。

她不再回答,别过头去算是默认了。

定情——信物?

花离离把它收在袋里,依然满面温柔。

晚上庙会。

“这个灯笼很可爱。”

“买了。”

“我想……我没有吃过杂果铺的馅饼。”

“买了。”

“我小时候很喜欢扮小泵娘,这小女装和我从前穿的一样。”

“买了。”

“我想看看那床绣被上面的花。”

“买了。”

“我……”

“买了。”

“……”

“买了。”

当花离离回去了以后,陆长钗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没有钱了。

她是个很豪爽的女子,喜欢的东西说买就买从不杀价,身上带那么多银子却是因为陆永还给了她她从来都不曾花过,直到今天她才知道,银子竟然是这么好用的东西。每当买了一样东西,花离离的眼睛便亮一亮,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喜欢买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但看他眼睛一亮,她就有特别温暖开心的感觉。

自私一点儿,为了别人活着不会快乐。现在她又多明白了一点儿——当自己喜欢的人快乐的时候,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而她快乐了,花离离的笑就会更灿烂。

明天多带些银子出来花。她回去的时候这样想。

她从来不缺钱,也不知道赚钱的辛苦,她只知道原来花钱很快乐,应该多找些钱来花。

反正她有许多银子。

夜。

定水城的西边有一栋大房子。

那是花离离的住所。

他孤身一人,却买了一个大宅院。

宅院里深夜只亮着一盏灯,映着花离离夜里无眠的眼。

他手里拿着她买的烙饼、床上是她买的新被、桌上搁着她买的玉簪。

他没有睡,明天依然要唱戏,戏子红火的年华也只有几年,所以他从没有休息。

不睡肯定会影响明天的戏,但是他没有睡。

他就坐在窗口定定地出神。

“这是紫金篆刻小金炉,用来烧西香再好不过了。”

花钱这种事是不必学的,三五天之后陆长钗就对定水城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各种店铺里好好坏坏的各种东西了如指掌。这天她和花离离在古董店里寻宝,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买下的好东西,她看中了一个香炉。

“这东西传说是秦朝遗物,价值千两黄金。”花离离暗自扯了扯她的衣袖,“不要买了,太贵了。”

“买了。”她依然一口应下。

“长钗!”这下花离离震惊了,“你哪里来的千两黄金?”

“你喜欢是不是?”她依然断然地说,“只要你喜欢我就有。”

“长钗……”花离离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地看着她,“你疯了吗?”

“买东西不就是要快乐吗?如果喜欢又不买,岂不是很遗憾?”她低声说,“我知道你喜欢。”

“我——”

“你不用怕我没有银子。”她把一个东西压在店铺的桌上,“这个暂且抵押在此,明儿我就拿钱过来。陆府一言九鼎,你不必担心。”

“陆姑娘说话我当然放心。”

那是她——杀敌的长剑!

花离离微白的脸色变得惨白,目光牢牢地盯着那柄长剑,就像见了鬼一样。

“姐——你要把紫门砚搬到哪里去?那可是爹送给你的……”

陆长钗断然地说:“送给我了就是我的,我要当了它也是我选的。”

“姐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紫门砚是皇上所赐价值连城,你缺钱和家里商量,为什么随便当掉这么贵重的东西?爹回来定要生气的。”陆长钗的妹子陆长环从陆长钗的房间追了出来。

“我还少五百三十七两黄金,爹不会借给我的。”陆长钗说。

“五百三十七两黄金?”陆长环倒抽一口凉气,“你疯了,你要买什么东西?”

“就是东西。”她低声说,“一个没有用的东西。”

“姐你也有不少银子吧?难道……难道这么三五天就被你全部花光了?你……你难道在烧银票吗?”陆长环惊愕至极地说,“没有用的东西你买它干什么?”

陆长钗默然不语。

“到底是谁煽动你买这种乱七八糟没有用的东西?是那个戏子么?”陆长环尖叫着道,“为了那个身边女人成堆招摇撞骗的男人,你居然连爹给你皇上御赐的东西都敢当!你疯了你疯了!你难道一辈子没有见过男人吗……”

“啪”的一声,陆长钗给了她一巴掌,怒目盯着她,“不许这样说他!我不是为了他!”

“你不是为了他你为了什么?你出去打听打听,定水城里除了你谁不知道花离离风流成性招摇撞骗?你居然被他那种人迷惑!大姐你是太单纯了才会被他蒙骗……”

“我不是为了他!”陆长钗尖叫一声,她一辈子没有像这样像女人一样尖叫过,“我高兴买给他不可以吗?看到他高兴我就高兴,他难过我也会难过,所以……所以……他要什么我就买什么,这样我才会高兴!我为国征战四年,难道——难道连我自己一点点私欲都不可以有?我又不是圣人!凭什么我就不能当爹给我的东西?难道我连当掉自己东西的资格都没有?”

“姐!你如果觉得遐水让你征战四年吃尽苦头对你不公,你可以生气可以哭,不必拿自己开玩笑啊!花离离是不可以碰的男人!他一直都是女人养着的,你自己算算看,这些日子你为他花掉了多少钱?那些钱足够普通人吃一辈子了,他弄到哪里去了?”陆长环苦苦地拉住她,“我是怕你……怕你被骗怕你受苦……姐……”说着她放声大哭起来。她一哭,陆长钗发热混乱的脑子逐渐冷静下来,抱住妹子柔软的身子,鼻子一酸,“环儿……”她放下紫门砚,“我不当了,你别哭……是姐姐不好,是我不好……”

“姐……你缺多少银子我可以给你,你不要……不要那么轻易上花离离的当,那个男人是个大混蛋……”陆长环哭得满脸是泪。

“我今天一定要凑出五百三十七两黄金,否则……”

“否则怎样?”陆长环哭着问。

“我的沉水龙雀。”她低声说。

“沉水龙雀,你拿去干什么了?”陆长环变色。

“当在古董店里。”她脸色苍白,就像死人一样。

“天……天啊!”陆长环身子一软坐倒在地,“爹会气死,你、你、你……”

“我只是想买东西给他。”她又低声说。

“姐,你真的很爱他?”陆长环惨然地问,“他究竟有什么好?就因为长得漂亮么?”

“我不觉得他长得漂亮。我觉得男子应该高大强壮能够保家卫国才算英俊。”

“那你爱他什么?朝里卫将军李少校,哪个不比他好哪个不对你痴情?要是知道你做出这种事,别人……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说你呢!姐,你不能为了一个男人毁了自己。”陆长环失声地说。

“他——很好。”她坚持说,“他从来没有要我什么,是我自己愿意买给他的,他拿到哪里去我也不关心。我只是——只是喜欢看他高兴。”

“姐……”陆长环悲哀地看着一提到花离离就嘴角带笑的陆长钗,她爱起来比什么都简单,从来不怀疑对方是否真诚,“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喜欢到只要他高兴你就什么都无所谓?”

“我没想过。”她低声说,“可能是吧。”

“即使他在骗你也无所谓?”

“嗯。”

“我——给你黄金。”陆长环从地上站起来,拉着陆长钗的手,“我没想过。”她没说那句“可能是吧。”

“我给你黄金,只给你这一次,以后……以后不要再这样了。”陆长环拉着她进了房间,把自己所有的首饰都搬出来,“够吗?”

“够了,环儿,谢谢你。”她握住那一包妹子最宝贝的东西,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我……我……”

“去吧,你的沉水龙雀。”陆长环推了她一把,“你舍不得它离开你这么久,对不对?”

“对不起。”她低声说了一句,抱起珠宝就往外走。

大姐……陆长环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为了花离离那个骗人感情的男人……为什么她会爱得这么深?如果她不认真一点儿,还有可以挽回的机会;但是她爱得这么认真,让人连反对的立场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她来到古董店门口的时候花离离已经在那里了。

他手里提着那把长剑,在深懂剑道的她眼里看来自然姿态十分可笑,但她没有笑。

“我取消了那个香炉。”他的脸色仍然很苍白,“太贵了,那不是普通人能要得起的东西。”

“咯拉”一声,她怀里成包的金银首饰跌了一地,未干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抱着花离离无声地哭泣。

“别逞强,我不是什么都一定要有……什么都没有也可以的。”他轻轻抱着她为她擦泪,“别哭,把剑带回去,这是你的东西。”

“离离,我们这样……是错的吗?”她颤着声问花离离,“我想要你开心,只要你开心我就会开心——人要自私一点儿才会开心,不是吗?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难过……”

“因为你……伤害了你不想伤害的人。”他低声说,“自私是有限度的,太过分了天理不容。”

“我想要你快乐。”她含泪说。

“我见到你就很快乐,就算什么都没有,就算见到你、被你喜欢只是一场梦,我也很快乐。”他低低地说,“真的。”“我把这些还给小妹。”她破涕为笑,“然后我们去面摊吃饭。”

他看着她笑也跟着笑了,“好。”

两个人站起来擦干眼泪往外走,迎面过来一个男子,本已经错过了,却又回过头来道:“铁麒麟!”

陆长钗一怔,她已经把这个名号忘记许久了,“卫将军?”

那男子迎风一笑,“多日不见,姑娘温柔了许多,何时来舍下坐坐?”

花离离凝目看去,来人英挺俊秀、气质出群,诚然是出身名门的一员名将。看他对待陆长钗的态度甚是亲密,必是疆场好友。

“我……还有事不去了。”她抬起头展颜一笑。

从前在战场上从未见她笑得如此灿烂,那种无以言喻的幸福就如泉水上的彩虹,非但让人看见了,还让人身在其中。卫琪突然看了花离离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一拱手,“如此不巧,下次再会。”

挑衅他的男人。花离离瞳孔微缩,闪出一道冷厉的光彩,陆长钗一个侧身却是自眼角看到了,心下微微一怔:他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凶的眼神?

转过头来,花离离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我们去吃面汤吧。”

吃面的时候还是她不喜欢吃葱,他拾过来吃。吃完了面,她低头付钱,突然问:“离离,我听她们说——你是一个专门骗女人钱的混蛋。”她说这话没有恶意,语气平淡,“我相信你不是。”

花离离叹了口气,目光依然看着面前的汤碗,沉默了一阵,他说:“我是戏子……当然……”他没说下去。

“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但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把我送给你的东西——拿到哪里去了?”她缓缓地说,“我想要证明小妹子说的是错的,你不是那种人,对不对?”

她一双眼睛清明如水,诚心诚意没有半点儿虚伪,花离离低声说:“在我家里。”

就这么简单四个字,陆长钗已经满足了,她拉着花离离的手,突然在他手指上轻轻一吻,满面红晕,“你没有把它们卖掉对不对?小妹子果然是胡说的。”

她吻了那一下之后闭上眼睛,没有看见花离离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才笑了起来,“我怎么会把它们卖掉?那都是你送给我的。”

“你又不缺钱,做戏子本就有很多银子,你要女人的钱做什么?所以你不会是那样的人……”她喃喃自语。

“二小姐,卫将军登门造访。”

“快请。”陆长环匆匆自房里出来。

“二小姐,我今日在街上居然看见长钗和那个混蛋在一起。”卫琪一进门满面怒色,“那个把衾儿迷得团团乱转的混蛋!长钗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和那种人在一起?”

“姐她……”陆长环脸色黯然,“她爱那个混蛋,我不敢全部告诉她,她信了我的话会发疯的——她已经爱那个混蛋爱疯了。”

“她如果不清醒一点儿,结果会和衾儿一样,衾儿已经迷到除了跟在他后面谁也不认识的地步,长钗凛凛女中豪杰,怎么也这样?她是眼睛瞎了还是患了疯病?”卫琪在街上尚称冷静,一脚踏进陆府就已心急如焚,“我居然又看见那个混蛋!上次是我在边疆,这一次又让我遇见了!花离离!我饶不了他!”

“你伤了他,姐姐会和你拼命的!”陆长环尖叫一声,“不准你动他一根手指!”

“我不会动手打他!我这就去找衾儿,让长钗看看迷上那个混蛋的下场是什么样子!”卫琪冷笑着说,“长钗是明理的女人,我相信她见了衾儿就能明白——她明白之后我就杀了那混蛋!”

“这可是在定水,不是在边疆,要杀——也只能由姐姐自己杀。”陆长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没想过大姐会做出这种事……做梦也没想过——她一直是那么理智那么认真……”

“她行的,谈情说爱可能她太单纯容易被骗,杀人她可是一把好手!”卫琪冷冷地说,直听得陆长环一阵寒毛直立,仿佛陆府内吹进了一阵阴风。

“不许你煽动大姐杀人!”

“她如果到时候当真要杀,谁也拦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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