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味古董咖啡馆。
李凤扆盘膝而坐,长眉凤目,依然典雅温和。
他正在调息运功。
唐草薇端着一杯绿茶,静静地坐在一边,闭目养神。
陡然电话铃大响,尖锐凄厉得像一头鹦鹉濒死惨叫,震得整个咖啡馆玻璃和窗帘都在颤抖。唐草薇苍白修长的手指抚上景泰蓝牡丹花的电话,平静地举起,“异味馆。”
“小薇吗?”电话里传来桑菟之的声音,“学校这里出了事,十五个人被硃蛾产卵。最严重的是沈方,他身上带着两只硃蛾,已经咳出幼虫,你有办法吗?”
“你是駮,你都没有办法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唐草薇的眼睛没有睁开,“硃蛾不是生物,为什么会繁殖我不知道。”
“不是繁殖。”桑菟之的声音即使在紧急的时候听起来也像正悠然带笑,“是复制,产卵后的硃蛾立刻消失,一只硃蛾只产一个卵,这不是繁殖。”
唐草薇的眼睫微微一张,“复制?借人体复制,延长存在的时间?”
“嗯。硃蛾的确不是生物,月兑离主人以后存在的时间很短,如果没有借人体复制又利用人体的能量,很快它就会消失。”桑菟之说,“要在它产卵前抓住它,或者把它从身体里拿出来,你有办法弄死它吗?”
“没有。”唐草薇平静地回答。
“没有?”桑菟之笑了,“我把人送去医院,如果想不出办法的话,这些人就只能等被硃蛾借光能量而死了。我猜钟商市被硃蛾产卵的人应该不止这些,你说要怎么办?”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桑菟之倚靠在学校医务室门口,望着一地不断咳嗽的学生,扬了扬眉,关上了手机。
“小薇说什么?”顾绿章急急问。
“他说和他有什么关系?”桑菟之双手插兜,笑得有些无奈。
她默然,小薇那个人……有时候像骄傲得全世界他都不放在眼里,只静静坐在异味馆里一直看别人到死,什么都不关心,甚至连开口叫别人去死也毫不在乎,太冷漠了。那个人,无法要求他救人的。
“其实他……”桑菟之猜到她在想什么,顿了一顿,伸手拉了一下头上的帽子,转了话题,“你觉得他很可怕?”
“不。”她低声说,“我知道小薇不是坏人,只不过……我没法原谅明紫那样死了,他为什么不叫明紫吃了我?”她抬起头看着桑菟之,“他可以叫明紫自杀,为什么不能叫他吃了我?我讨厌因为明紫死了而获利,那样,让人觉得太市侩、太可怕了……”
“那么,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自杀呢?”桑菟之的眼睛在笑,“没有想过自杀,是因为你不想死,不是吗?
恨小薇或者恨自己都好吧,反正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像爱一样。不管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既然活着就好好活着吧。“他眼角一挑笑了起来,”别对自己要求太高。绿章你太理想了,发现自己也自私、市侩,也会歇斯底里、迁怒别人什么的,没有什么不好。“
她摇了摇头,轻轻地重复,“迁怒别人……没错,不是小薇的错。”深吸了一口气,她露出微笑,“要承认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真的是很难。不说这些了,120的车也快来了,先把他们送到医院去,然后再想办法。”
异味馆。
李凤扆调息完毕,真气运行几个周天停了下来,徐徐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听到一声大响,是锅盖掉在地上的声音,果然睁眼之后就看到厨房里电饭煲的铝盖以神奇的频率在地上打转,不免露出一丝微笑,随即闻到一股令人很有胃口的香气。
那是菠萝饭的味道。锅盖掉在地上以后唐草薇连一眼也不看,弯腰在厨房里对着盘子不知道在整理什么。
“菠萝饭?”李凤扆站起身来,弹了弹衣服,“还是不记得那个桌子设计得不好,锅盖放上去会滑掉?你该拿个盘子垫一下。”
唐草薇缓缓站直,“你怎么样了?”
“还好。”李凤扆的微笑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炼化区区一只虫卵并不难,不过如果不是练武之人,很难把附在血脉之中的虫卵以本身真元除去,只能手术。咳咳……”他突然咳嗽了两声,“所以……”
“所以你没有把虫卵炼化。”唐草薇平缓地说,“为什么?”
李凤扆微微一笑,“我把它逼到肺片一角,你从肋下下刀,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拿出来。”
唐草薇看了他一眼,“你能找到虫卵附在人体的位置?”
“我能以真气试探,结果不差分毫。”李凤扆说,“困难的是蛾卵用仪器寻找不到吧?硃蛾本是死人之气,不存在实体,如果不知道具体位置贸然开刀,结果只会和上次对明紫做的一样,毫无结果。”
唐草薇微微闭眼,突然说:“吃饭。”他做了两份华丽的菠萝海鲜饭,递了一份给李凤扆,“九点钟的时候,开始做手术。”
“嗯。”
钟商市199医院。
急诊室里人满为患,这一夜医院共收到了四十七个病人,都是抓到或者买到蓝色蝴蝶而导致咳嗽的,最严重的有五个人,身上都带了两只以上的蝴蝶,此刻正在医院里不停地咳嗽,咳出蝴蝶之后情况会稍微好些,但过不了多久那只蝴蝶会消失,这些人再度咳嗽,一次比一次虚弱。有些身体稍差点的人已经脸色苍白,好像已经完全不能忍受这种折磨。还有个年轻女孩因为承受不了咳出蝴蝶的恐惧,奔上医院顶楼要跳楼自杀。目前199医院一片混乱,医生护士照顾病人研讨病情的时候,还要分出精力抢救要跳楼的患者以及应对蜂拥而至的记者。
闪光灯不停地闪烁,记者挤在医院门口报道这种奇怪的疾病,基于钟商市已经发生了很多起怪物伤人的事件,对于这次蝴蝶事件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只是越发平添了这城市那股惶恐的气氛。市长在新闻播到一半的时候,打电话要求停止播放这类影响市民心理稳定的新闻,但是为时已晚,那股在钟商市中蔓延几个月的疑惑和恐惧已经不可遏制了。
这种情形强烈地要求政府必须做点什么以稳定局面,此时市长正和几个寄生虫病的专家在进行电话交流,电视和电台也全程直播,医院里的传染病的专家也正在会诊,一切都在紧张地进行中。
异味古董咖啡馆。
唐草薇的手术室内。
李凤扆平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唐草薇问他要麻醉吗,他说不要。
然后唐草薇换了衣服洗了手,戴上手套和帽子,开始手术。
第一刀划下去,李凤扆很平静,几乎看不出有痛苦的表情,唐草薇在他胸口拉开了一个很小的口子,夹子扯开了伤口,长长的镊子很快探了下去,在深而鲜红的伤口底下夹起了一个很小的东西。
一只蠕动的细小幼虫,看来不久就会幻化成硃蛾。
一夹出那条幼虫,李凤扆睁开眼睛,他对痛苦似乎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忍耐力,“如何?”
唐草薇把硃蛾放在自己掌心,他有洁癖,但是并不害怕虫子。那只硃蛾在他掌心很快化成了一块细小的骸鼻,黯然失去所有生机。“硃蛾的本色,吃人之后的残渣。”唐草薇平静地说,“依照这个,还可以查清他究竟吃了多少人,DNA是不是和最近失踪的人相吻合。”
李凤扆看了一眼自己出血很少的伤口,很愉快地微笑,“以他的为人,不会隐瞒自己究竟吃了多少人,下次遇见不妨直接问他。”
唐草薇放下骸鼻,缝合李凤扆的伤口,“现在几点了?”
“九点十七分。”
“你要休息吗?”唐草薇凝视着李凤扆的眼睛。
“不用。”李凤扆含笑回视,“听到新闻了吗?今晚钟商市恐怕难以入睡。”
“那很好。”唐草薇缝合完毕,剪断缝合线,简单地给李凤扆包扎了一下伤口,回身抓起一件衣服丢在李凤扆身上,提起一个檀木雕花的箱子,低沉平静地说,“跟我来。”
钟商市119医院。
“根据现在统计的数据,没有新增加的病人。现在感染这种奇怪疾病的人数稳定在四十七人,请大家不必恐慌。医生正在积极抢救,目前患者情况稳定……”医院门前钟商电视台的记者正在作报道。
摄像机的镜头一直对着侃侃而谈的女记者,突然有人笔直穿越镜头从女记者面前走过,踏进医院的大门。
摄影师一呆,连正在做现场直播的女记者也是一呆。有人走在穿越镜头那人身后,很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对女记者微微一笑,“很是对不起。”接着,他绕过镜头,从摄影师身后走过,跟着踏进医院的大门。
女记者反应敏捷,捕捉到了新闻的气息,立刻指挥摄影师调转镜头对着走进医院的两人,“……现在发生了其他情况,我们知道现在199医院处于限制出入状态,闯进医院的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请大家期待我们的后续报道。”
镜头中走进医院的两人都穿着黑色西装,后面的一个人稍高一点,但显然走在前面的那人更为旁若无人,径直走向走廊的末端,向左转。
走廊的左边,就是作为临时病房的急诊室和注射室,包括内科的几个房间都给这些急诊病人腾空了。
“唉,”桑菟之陪着钟商大学的十五个病人在急诊室里,抬头看到悬挂电视正在直播的镜头,“小薇来了。”
彼绿章正在给同学擦拭冷汗,分发润喉的含片,闻声微微一震,刚刚抬头的时候只听门口“咯”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门口的护士“啊”一声,奔上去阻止,“先生你不能随便进来……哦——”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好像自行倒退了三步,已经回到她奔出去的原点,站在原地呆呆地发愣。
而轻轻一挥手把她送回原地的人温雅秀逸地微笑,“姑娘对不起了。”
泵娘?
护士的神经在刹那间全都糊涂了。
在她糊涂之间,急诊室已经进来了两个人。
“小薇?”顾绿章看着当先走进来、眼瞳似乎谁也不看的唐草薇,突然间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一直以为——不,她一直说服自己这个人不会来,因为他冷漠无情,他自以为是,还有他孤僻自私……因为他那么令人讨厌、憎恨,所以她讨厌他就是有理由的。
可是心里的另一部分却很清醒地知道小薇不是这种人,她知道他会来,所以一直没有很着急一直没有太担心,都是因为她知道他会来。
他真的来了。
她情绪突然激动得无法自己,就像其实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一样,其实她很害怕他不来,其实她会因为他深夜前来而感动、甚至自豪,因为她知道小薇能救人,而他竟真的来了。
按杂的心情,她没有在脸上表露出一点点,眼眶里微微有些湿,对唐草薇露出微笑,“小薇,你来了。”
唐草薇眼里没有她,他只笔直望向那些病人——他没有看着其中哪一个,只是看着病人那一群,“主治医生在哪里?”
“在会诊,和刚刚搭飞机过来的专家在会诊。”
“手术室在哪里?”他问过了主治,不接话题,径直问第二个问题。
“十楼,不过那里暂时没有医生……”护士小姐回答得很紊乱,她自己还不清楚这些奇怪的人是真的还是她的幻觉。
“绿章,跟我来。”唐草薇第三句话依然和他第二句毫不相干,他从地上随意抄起一个正在咳嗽的女生,横抱起来往电梯走。
“啊——咳咳咳……”被他突然横抱起来的女生大吃一惊,等她看清楚是唐草薇,心里说不出是害怕还是紧张,“唐……唐先生……咳咳咳咳……”
“等一下,小薇、小薇?”顾绿章跟着他往电梯那边奔去,“你要我做什么?”
“不许别人进来。”唐草薇平板地说,电梯随即在他面前开了门,聚集在医务室的医生、护士和患者亲属等等好几十人都看着他横抱着那女生、按动了直上十楼的电梯,顾绿章跟了进去。而等大家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原本站在急诊室里和唐草薇一起来的温和男子已经不见了,不知何时出去了。
“等、等一下,”护士小姐这时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些奇怪的人都是真的,“喂!不许上去!欧医生!欧医生,那些人上十楼去了!小吴、小张,把他们拦下来!”她跑出门口去叫医生。
医务室的其他病人和家属立刻喧哗起来,尖叫指责医院看护不利,竟然让奇怪的人把病患带走。医院竟然这么容易侵入,没有半点有力的防护,实在太不安全了等等。
“等一下!”护士小姐一回头,猛然看见等候在医务室里的众人爬楼梯的爬楼梯,登电梯的登电梯,“等一下,你们上去干什么?”
“把那个捣乱的家伙抓下来!”
“我的女儿在上面……”
“不知道,跟上去看看……”
一片哄乱之中,一百多人上了十楼,挤在手术室外。
但就在这一百多人乱哄哄爬上十楼的片刻之间,最早跑到手术室门口的人先顿住了——手术室的门“咿呀”一声打开,唐草薇面无表情地出来,除下了手术手套,身后的女生在李凤扆的亲切扶持下,慢慢地走了出来。
“燕子,你怎么样?”女生的父亲嘴唇有些发抖,“你、你没事吧?他们对你怎么样了?”说话之间把女儿抱在怀里,听她背后肺部的声音,表情渐渐变得放松,而后欣喜若狂,“不咳了?”
“我不知道……”女生迷茫地看着大家,回头再看看唐草薇,“我被唐先生带进手术室,然后,好像就出来了。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你好了吗?”其他人却不关心她究竟在里面被怎么样了,“不咳了?”
“嗯,不咳了。”女生点了点头,“只是这里有点痛,但是完全不咳了。”她指了指肋下,透过五月薄薄的衣裳,大家可以看到衣裳下做了简单的包扎,似乎有个伤口。
“啊?原来真的能治病,这是哪里的医生?”
“什么医生不重要啦,只要他能救人就行,我女儿咳得都快死了,医生在哪里?只要能救我女儿,是谁都无所谓。”
“大家让开,我女儿现在还在楼顶,哪个能治病?
先救我女儿!她现在还在楼顶!“
“楼顶?二十楼楼顶?”李凤扆文雅地半鞠躬——他的身材对于那女生的妈妈来说稍微高了一点,“请稍等一下。”他步履平稳地走向楼梯,文质彬彬的背影,那步伐让那位妈妈回头跺脚想要尖叫——等你爬上二十楼,只怕女儿已经跳下去了!
“这是你的女儿?”
那妈妈一转身,“啊——”的一声尖叫,李凤扆已把她女儿横抱了下来,就在她一转身的工夫,他就上下了二十层楼?
“绿章。”唐草薇等李凤扆把人抱进手术室,关上门,从雕花的木箱里拿出另一副手套,戴在手上,看样子要做第二个手术。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顾绿章静静地走到手术室门口,对喧哗的群众鞠了个躬,随后张开双臂,拦在手术室门口。
桑菟之倚着门边站着,众人望着手术室门口,他望着众人在笑。
或者是他与众人不同的平静、带笑、悠闲,让手术室门口的气氛陡然变得安静,医生交头接耳了一下,有几个人想要推门进去,被顾绿章毕恭毕敬的鞠躬行礼挡了回去。有些年轻医生想要拉开顾绿章,但顾忌她是个年轻女生,动手显然很不合适,只能犹豫。
就在大家一怔一犹豫之间,手术室门开了,那个要自杀的女生自行开门出来,泪水涟涟,脸上仍自充满了惊恐,一出来就扑进妈妈怀里大哭,含含糊糊说些什么众人也都没有听清。但是,显然她已经好转,全身上下除了肋下相同的伤口和包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手术室外的气氛微妙地变化着,不知不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奇迹什么时候轮到自己,一时之间除了痛苦咳嗽的病人,一切在犹疑与等待之中寂静。
李凤扆把咳得最严重的一个人带进手术室,那扇割断众人视线的门又合上了。那些专家和199医院的主治有些轻微地骚动,只是顾绿章拦在门前,很有礼貌的样子,似乎让人难以沟通。骚动了一会儿,有个看似善于言词的男医生走向前来开口:“你是钟商大学的学生吧?”他颇为尴尬地笑笑,“他们是你的朋友?”
彼绿章微微一笑,以明净清澈的眼睛凝视着这位众人推举出来的男医生,“嗯。”
“医院不是可以乱来的地方,叫他们出去!”突然医生群中有人大发雷霆地喝令了一句,这样的口吻,想必是医院中的行政人物了。
彼绿章依旧沉默,甚至学着唐草薇眼瞳微闭,双手平伸拦在门口,颈项微微挺直。
门前病患的亲属掀起轩然大波,对医院这样的态度纷纷指责,十分不满。正当这气氛紧张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又开了,刚才咳得吐出蝴蝶奄奄一息的人自己走了出来,除了脸色苍白、显得很疲倦之外,并没有什么重症迹象,肋下也是做了简单包扎,只是伤口可能比较深,有些微微出血。
“阿雷、阿雷!”家长紧张地奔向自己的儿子,“觉得怎么样?好了吗?”
“好了。”叫阿雷的男生表情有些尴尬,比画了一下门内,“他们真的很厉害,很厉害。”
此言一出,医生顿时把他团团围住,追问里面两个奇怪的男子到底是怎么给大家治病的。阿雷只茫然记得比较高的男子扶他躺下,主刀的医生在他肋下划了一刀,从里面夹出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觉得好多了。
医生和专家们面面相觑,这些人的肺部检查不出有什么问题,虽然听到肺部堵塞的声音,却难以确定究竟堵塞在哪里。手术室里的人是凭借什么开刀的?
“从你身体拿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有医生忍不住问,“是寄生虫吗?”
“好像是骨头。”阿雷的表情很迷茫,“我觉得是一块小碎骨。”
碎骨头,为什么咳出来的会是蝴蝶呢?医生们再度面面相觑,甚至从心底泛出一丝恐惧——神秘的疾病、古怪的治疗,一切都超出正常的规则和渠道,正在眼前发生的究竟是什么?
手术室里。
李凤扆带进来第五个病患。
唐草薇月兑下手套,他习惯做好一个手术就换一副手套,如今戴上新的手套,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第五个。”
李凤扆一指点中第五个人的穴道,“还差四十二个。”
唐草薇提起手术刀,双眼凝视着病患肋下的部位,“还有一百二十分钟,两个小时。”
他在李凤扆身上试验的时候需要十七分钟,但做了几次之后已经大约估算出熟练做完手术的时间是五分钟。开刀拿出蛾卵并不难,这手术关键在于李凤扆用真气准确地试探出蛾卵的位置,然后精确地把蛾卵逼到指定的位置。
如此渡入真气,十分耗损真元,唐草薇说到“一百二十分钟,两个小时”,李凤扆微微一笑,“不妨事的,区区一个时辰。”他以左手贴在第五个人背后,一股真气传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对唐草薇微微点头,示意已经把堵塞肺部的东西逼到固定的位置。
唐草薇熟练地拉开伤口,用镊子夹出快要化蛾的蛹,顿了一顿,没说什么,动作熟练地缝合伤口。
李凤扆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和他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唐草薇从不关心。
但是每年的这几天,夏季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身体似乎都不太好。
第五个人被送出手术室,李凤扆带进第六个人。
手术室外一阵阵的喧闹,他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继续下刀。
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
第二十个、第三十个、第四十个……
第四十二个。
唐草薇月兑下第四十二副手套,慢慢环顾了199医院的手术室一周,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视浑圆的眼瞳既没有欣慰的表情,也没有疲惫的味道,就如他环视他修建整齐的花木,没有半点值得情绪波动的东西。“硃蛾是事情的开始。”他重新拿起手术刀,缓缓抬高,依然做着要一刀划破病人胸月复部的姿势,目光平视着病人——这个病人,是个很年轻娇女敕的女孩。“一百多年前,南京瑞蚨祥布匹还是中国最好的布的时候,我在外国人开的医院里,第一次看到硃蛾。”
在和唐草薇相处多年的李凤扆看来,草薇这个人完全是个疑团,就像唐草薇完全不了解李凤扆一样,李凤扆同样完全不了解唐草薇。之所以能顺利地住在一起,或者全然系于李凤扆的顺从和耐心,但即使完全不了解这个卖古董的人,他也能判断出唐草薇此时说出这些话,是件很奇怪的事。
基本上,关于过去、关于将来、关于自己、关于别人,唐草薇向来只字不提。
“一百多年前,南京瑞蚨祥布匹还是中国最好的布的时候,我在外国人开的医院里,第一次看到硃蛾。”
唐草薇说话的语气并不突兀,就像他平时那样平板而无感情,不考虑别人是否听得困难。“带来硃蛾的是一个中国人,他被英式火枪打中胸口,心脏被炸空,整个胸腔内器官严重缺损,完全是致命的伤,但他被送来的时候并没有死。”唐草薇无喜无怒地说,“自从这个人出现以后,南京城内开始出现猛兽、夜鬼、梦魇、疾病、凶杀、失踪……各种各样的事。有一天,他竟然放出罗鸟,想要吃我。”
李凤扆很有耐心地听着,他绝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并且从不怀疑或者发问。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唐草薇的声音低沉而毫无煽动性,但仔细聆听的人能从语言中听到那些自事情本身自内而外散发的浓重的诡异与冰冷的森然,“我拔掉了维持他身体生存的导管。虽然他是人群中的不死兽,天生以人为食,是恐惧之王,但是没有心脏,也是一个死人。”说到这里,唐草薇冰凉的眼瞳缓缓与李凤扆交汇,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一百二十一年以后,他不但能够重生,而且一切都能够衍变进化。木法雨,当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谜。”
“他从哪里得到了心脏?”李凤扆问得也很平静。
唐草薇闭上眼睛,“我怎么知道?”
“他在挑衅你吗?”李凤康微笑,指的是木法雨在钟商大学门口卖蝴蝶的事。
“不,”唐草薇更加平静地回答,“他只不过是需要钱。”
“硃蛾事件只是一种偶然?”李凤扆含笑再问,“倘或另有其他原因?”
唐草薇如墨画般重彩的眼瞳直视着李凤扆,“你不明白?”
李凤扆徐徐沉吟,微微扬了扬眉梢,终于还是文雅地微笑,“哦。”
你不明白?
凤扆当然明白,只是有些意外在生活琐事上注意力涣散的唐草薇,他那双妖异的眼睛,原来当真能够看穿一些常人无法想象的事,看到一些也许是根本不必看明白的事。
木法雨卖硃蛾,卖出去的有几百只,对象都是随机的。
只有一个人,她却是被选中的。
木法雨卖蝴蝶是因为他需要钱。
他卖了几百只蝴蝶,却只送出去一只。
木法雨真正想杀的人只有一个——顾绿章。
为什么?
她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生,如果说九尾狐要吃她是因为她有巢穴的味道,那么木法雨要杀她,又是为了什么?
以木法雨这样诡异可怖的“人”,要杀顾绿章,需要用硃蛾慢慢折磨死她这样奇怪的方法吗?
难道他认错人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唐草薇在两个人短短的一阵沉默之后,平静地说。
李凤康手指一拂、解开手术台上女生的穴道,仿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清雅而温和稳定地说:“你已经没事了,别怕。”
手术台上刚刚清醒过来的女孩眼圈一红,眼底仍自残留着对硃蛾的恐怖记忆。
这种记忆,恐怕一生都无法消除。
木法雨,布局清晰、冷静、深沉,并且不在乎任何代价的食人者。
为了谋杀顾绿章,硃蛾究竟会杀死多少人,他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