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分,万物复苏盟新,然而关东这一片天地,却暂时看不到一丝盎然绿意。大地苍涩依旧,积雪尚未化尽,白山黑水沉寂困顿如冬时,要过了清明时节才能见得花红柳碧,燕子回归。
但屯里的孩子们已经活跃起来,像新出生的小雀,蹦着、跳着、叽喳着。又是难得的大晴天,风和日丽,中午的太阳暖得让人打心里头舒坦,再懒散的人也禁不住出门透透气,感受一下春的蓬勃生机。
半坡地上,一群孩伢子笑着嚷着在做游戏,从五六岁到十三四的都有,有男有女,有满有汉。这里长年满汉混居,多能和睦相处,汉风满俗相互交织融合,渗入寻常日子的方方面面。
孩子们手牵手站成两排,一方与另一方相距三丈,向着对面一排齐声喊唱——
急急令
走马城
马城开
打发信使送信来
你要谁
要洪花
洪花不在家
要你们兄弟仨
到底要哪个
……
一方喊毕上句,另一方接喊下句,整齐嘹亮的童声响彻辽阔天地。
“要阿吉嘎……要依兰要依兰……要小龙……不行,小龙力气大,要阿克敦……”要人的一方七嘴八舌嚷起来,相互争执不下。
这是一种满族孩童游戏,满人尚武,风气剽悍,连童谣游戏也与行军武风相关。两方牵手成行,一方点要另一方其中任意一人,被点中的孩童奋力冲过去,撞开对面牵手处为胜,可带走对方任一人回己方;反之撞不开为败,要留在对方排中。游戏类似攻城与坚守,因简单有趣,也吸引了一些女娃加入其中。
“要白岫……”一个女孩小声怯道。
少年萨图瞥她一眼:“总是要白岫,再撞开你就跟他过去,别在这排拖我们后腿。”
“她向着白岫嘛!”左边的莫尔根嘲笑,“要不然,叫晓霜求白岫别撞开,让他留在咱们这儿。”
晓霜又窘又委屈,讪讪不语。
“向着白岫怎么啦,至少人家从来不会撞伤人,哪像你,牤牛一头,黑瞎子看见你也会吓得转身就逃。”另个女孩不示弱,伶牙俐齿反讥道。
“凶婆娘,将来一定没人要!”莫尔根小声咕哝,阿维这丫头很悍,打起架来像个小子,惹恼了她,吃亏的是自己。
“别吵,就要阿吉嘎。”萨图是这一排的主导,发了话压下争论,定下要谁就是谁。
对面的阿吉嘎作好准备蓄势待发,刚要起步,有人喊“别冲晓霜那儿,撞疼她又该哭了……”立刻引来一片附和,这游戏虽无甚危险,但为求撞开对方人排,有时力道太猛或位置不准正撞上人,也会有孩童受伤,被撞痛大哭的更是屡见不鲜。
阿吉嘎大步急奔,到跟前时气势极猛,一个男童心下先怯了,还没等撞上就一甩手松开同伴,立刻被阿吉嘎冲破个缺口。
一方欢呼一方抱怨,阿吉嘎一指萨图,要走这排的领队人回去。这排没了主心骨,自是斗志渐失,冲阵时屡撞不破,防御时一冲即开,三两下溃不成军,伙伴不断流向对方排中,片刻间只剩廖廖数人。
剩下几名孩童你瞧我我瞧你,早没了心思坚持,忽听得远处大人在唤“吃饭啦……”索性耍赖转身往家跑——“不玩了!”
一时间人心涣散,其他人也被饭菜香吸引,纷纷道:“不玩了不玩了,吃完饭再说……”各自散去。
只有一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四下散开的孩童们,呆呆站在原地,见别人都跑向各自家院,伫立一阵,也慢慢走回家去。
※※※
推开院门,大黄狗摇着尾巴扑上来表示亲热,跟它玩了一会儿,才拍拍衣上的湿雪屑,起身进屋。
泥坯木顶的草房虽破旧,却熟悉而暖意融融,灶下的柴在火中哔哔剥剥发出轻微的响声,女子正掀开锅盖,霎时雾气蒸腾弥漫开来。她侧过脸避开热雾,朝锅里看了一眼,又盖上。听得门响便抬头,袅袅水汽中,她温淡的笑像氤氲在云里雾里。
“大哥,回来了?”
门口的人也回应一笑,刚要走过来,忽见衣摆上大黄刚才踩的黑爪印,不禁下意识去遮,斜着身子想绕过烛雁。
烛雁眼尖,他一遮时便看到了,见他欲盖弥彰的拙相,好气又好笑。
“大哥,你过来。”
他犹豫着,却不敢不听,磨磨蹭蹭挪到近前。烛雁拍开他的手,见他淡青的袍子上印了几个清晰的黑印,叹道:“说了多少回,穿浅衣裳时,别让大黄往身上扑。本来干干净净的,有这几个印子,多难看。”
“我自己洗……”他愧疚地小声道。
“你会洗什么,只给我添乱。”烛雁轻斥,“月兑下来我过会儿洗。”况且要是爹见了大哥在洗衣,十成十又以为她怎样苛待兄长,恐怕会心疼得当场晕倒。
白岫便很听话地月兑了外衣,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烛雁在厨房来回走动端碗拿筷,嫌他碍事,说道:“大哥,你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轰他进里屋,他就老老实实走到里屋去等。
在炕桌上摆好饭菜,嘱声“快吃,别凉了”,他才端起碗,安安静静地吃饭。
烛雁拎起白岫的衣衫检视污渍,早上才换的干净衣衫,也没什么污痕,除了大黄踩的几点爪印以及一些零星湿渍,清水浸一下,不难洗。微思的视线转到桌边人身上,看他吃饭的样子,端正而优雅,很是好看。谁能想到他刚来时,不能说不能动,形同废人。
桌边的这个人,七年前被爹从京城救回,在家里整整躺了一年,要从头开始教他说话穿衣走路,犹如照顾甫出世的婴儿。忽然有一天他奇迹般恢复,清清楚楚叫出她的名字,让她以为终于可以月兑离苦海,谁知那只是碰巧,他仅出息了那么一回,随即又说不出了。
所幸之后他进步极速,恢复幅度让人欣慰,大半年便渐渐痊愈,但及至行动如常,却又经过了两个寒暑。
爹为他早日恢复,煞费苦心,外用药内练气,将他的功夫一点点拾回来,他得益于习武,竟果真日渐强健灵敏,前年还跟着爹一同和参客们去赶山,独自捉了只红狐回来,高高兴兴地送给她。
方圆百里都知道佟老头捡了个儿子回家,由起先的半死人出落得俊挺英飒,雪里捕貂崖上擒鹰,矫健如风形貌俊俏,无不啧啧赞叹,一时引为奇谭。
然而,谁也都知道,这个生得又俊、身手又好、性格又温和的年轻人,却是个痴儿。
他二十几岁,心智却如十二三岁孩童。不然早该有大堆的热心人上门提亲。而如今,不仅他,连佟家女儿也被带累,窈窕芳华蹉跎经年,直到半年前,才勉强与邻居时家达成结亲意向。
“烛雁,你也吃。”
一块萝卜夹到她嘴边,她一怔,张口接过,含糊道:“大哥,你别管我,吃你自己的。”
“嗯。”他应声,坐回桌边。
烛雁看他,他便也看过来;烛雁笑,他便也回应地笑,那么清亮似水的眼神,那么简单纯澈的笑容,像是一抹遗忘了前尘旧事重新转世的魂魄,投入这一具旧体复生。
多年前的溺水,长时间窒息令他伤了脑子,难怪当初觉得他言行异常,行动反应均如稚儿,原来他脑中记忆已全部抹去,不仅身世家人,连最基本的身体活动机能也统统忘却,当真是再世为人。
见他身上的袄有处月兑线,烛雁取了针线坐在他旁边帮他缝补。他一会儿舀一勺汤给她,一会儿又夹一筷菜喂她,说了几遍“等我缝完再吃”,他仍旧不厌其烦地一筷一筷喂来,像是觉得喂她吃东西是种极大乐趣。
而烛雁知道,白岫是怕她饿。
她这位简单如白纸的兄长,已经逐渐学会照顾别人,即使心智弱于常人,本性却真挚纯良。
缝完袄子,烛雁已吃得半饱,再上桌便没吃几口就收拾清洗起来。洗碗时,白岫跟在她身后,想要帮忙却插不上手,想了想,拍拍她背,关切问:“还痒吗?”
他不问还不觉得,一问倒真觉腰背又隐隐作痒。烛雁小心到门口倾听外面动静——悄无声息,看来应该暂时不会有人来,便迅速到屋里伏在炕席上,解了衣带轻催:“快点大哥!”
白岫如以往一般,将手伸入她外裳内,掌心在她背上缓缓摩挲揉按,见她领口散处,有星星红点从颈至背向下蔓延。
烛雁舒服闭眼,暗叹这傻哥哥唯到此时也蛮好用。关东气候干燥,她肤质干涩易敏,一到秋冬时分就搔痒难忍,夜里常常痒得翻来覆去半宿不眠。白岫与她亲厚,又纯挚如幼子,不带异念,便偶尔让他帮忙抚挲按摩。
舒坦得想就这样睡过去,忽地肋下一痒,她尖叫而起,原来是白岫突然呵她痒,她惊声大笑,又叫又躲,跟兄长闹成一团。
“烛雁,你在做什么?”
院里传来唤声,是时汉庭。烛雁一惊,忙推开白岫,手忙脚乱整理衣物,“大哥,你先别出去。”她此刻闹得衣衫凌乱,怎能见人,尤其是八股的时汉庭。
理好衣衫,才让白岫去开门。时汉庭走进屋来,烛雁见他疑惑地注视自己发间,方想起光顾整衣,她鬓发也一定在褥上滚得乱了。抬手抿发时,白岫又意犹未尽地靠来,她赶忙求饶:“不玩了,我服输了……”
时汉庭不悦皱眉,低声斥道:“烛雁,你也大了,凡事该有个分寸,就是同胞兄长,也没有这样闹法,何况……”他顿住,看一眼白岫,“大哥不通世情,你也不懂事么!”
烛雁不作声,听他当成什么了不得大事样责备,心下不以为意,白岫孩子一般,偶尔嘻闹又能怎样,她自然知道女子该有的分寸,但由这遵礼重教的八股书呆教训起来,就是心头不舒服。
一盏茶后,时汉庭还在沉着脸数落,她忽道:“孔雀一会儿就来,她说要待到晚上才回去,上次她不是要向你讨幅字,你写给她没有?”
时汉庭脸色更难看:“她又来干什么!成天乱跑,家人也不管管她。”他显是避之不及,即刻就打算转身往外走,“我去赵师傅那,她如果去找我,你留住她说我不在家,也别提我到谁那里去。”
“嗯。”烛雁应着,着意又问,“那字呢?”
时汉庭随口道:“改天我写了拿过来,你送去给她就是。”
“又不是我要字,干什么叫我跑腿。”
时汉庭料不到她这样说,有些意外,“那,让白大哥送去罢。”
“大哥也不去。”烛雁向白岫笑了笑,他也相应微笑,“大哥没去过孔雀家,会迷路。”
时汉庭微窒,叹道:“烛雁,你在气什么,孔雀只是个不懂事的小泵娘,她来搅乱,我不是已经回避了么。”
“我又不曾提和她有关,你辩解什么?”烛雁好笑,时汉庭惯以自心推度他人,令她常有无奈之感。
时汉庭只当她言不由衷,“家里既然定了我们的事,我自然一心一意不作他想,你也别起疑心,将来该怎样就怎样,我心里都有数。”
烛雁眸子稍垂,保持语调平稳:“我知道了,你去吧。”
时汉庭放了心,礼节性和白岫打个招呼,匆匆出门。
“好闷!”长出一口气仰躺在炕上,烛雁喃喃自语,“为什么到了年纪一定要嫁人,在家里自由自在有多好。”
她因白岫而延误婚龄,但却由此多得了几年自在。在家做姑娘可以偷懒不早起不干活,做了别人家媳妇就要事事以夫家为先,不能叫苦喊累、不可以嘴馋、不可以乱走、处处恭谨小心、不得顶撞回嘴——尤其是嫁到时家,想必他读过书的门第规矩更多。一想到往后要过的日子,她心里就闷得慌。
白岫坐到她身边。安慰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烛雁轻轻一哼:“这是谁规定的?定这句话的是个什么人?凭什么世上的人都要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