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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悠悠 第六章

“凡诊病脉,平旦为准,虚静凝神,调息细审。”温煦如风的声音在洞中轻轻回荡,“《经》曰:诊脉有道,虚静为宝,言无思无虑,以虚静其心,惟凝神于指下也。”

见婵娟听得认真,屈恒微微一笑,细细解释。

“调息者,医家调匀自己之气息;细审者,言精细审查,不可忽略也。”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要病者调匀气息呢!”她恍悟道。

“接下来是《四言脉诀》。”屈恒伸出左手示范,右手食指在腕上指点位置,口中缓缓诵道,“诊人之脉,令仰其掌,掌后高骨,是名关上。”

“掌后高骨,是名……关上。”婵娟跟着轻诵,手指触模到腕上的骨头突起处。

“不必即时都记下来,先能听懂才好。”

“哦。”

屈恒笑望她一眼,接着续道:“身长之人,下指宜疏;身短之人,下指宜密。”手指在腕上摆给她看。

“哦哦。”她有样学样,三指切在腕上。

“关前一分,人命之主,左为人迎,右为气口。”

“人迎……气口……”她喃喃念着,手指慢慢移动,切准位置。

屈恒拉过她手腕,“自己切腕与他人切腕位置刚好相反,应是这样,中指对准关脉,食指对准寸脉,无名指对准尺脉。”指尖缓慢轻点她雪白皓腕,让她看得清楚。

“哦哦哦。”她不敢抬头,专心致志记忆。

屈恒撒开手指,纳罕地看她满面羞红。这小丫头打他病后一直就是如此,自己若与她稍有碰触,她的脸就会红起来,偶尔还会像受惊的小兔般跳得远远的,搞得他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吁了口气,十天前他大病一场,昏昏沉沉睡了好久,一醒来就见婵娟趴在床边哭得眼泪汪汪,见他醒转,立刻用力抱住他,差点抱断他病弱的身子骨,害他以为自己不是生病,而是死而复生,重返阳世。

后来,梅竞雪差人送饭来时得知他病倒,又陆续送来药物、水、衣裳等。她则三两天来一次,看他渐好,又封了他真气,以防他逃去。

这两日,他伤病渐愈,功力可恢复至六七成,精神也颇佳,见婵娟仍是郁郁担忧,就教她些医理、诊脉、药性等,以分散她注意力,不必时时忧心他。他愿教,她乐学,日子过得倒颇是舒心顺畅。

洞内甚为宽敞,略有曲径通向更深处,想来是有人曾常年居此练功或修行,因为连解手处也一应俱全,只有一点差强人意,那就是:只有一张石床。男女有别,总不能与婵娟同睡一床,于是只好差开时间,轮流休息。一日除去睡眠时间之外,其余的时辰就打坐调息、吃饭练功,甚至玩笑相嬉,竟是其乐融融,不知山外岁月几何。

不过,偶尔也会有不如意的事,比如——

……(*……(*……

“屈恒。”冰冷的声音在洞口响起。

他缓缓站起,将婵娟轻推到一边。近几次,梅竞雪来后总要与他过招,他真气被封,只能以精妙变化的招式相迎,她若拆解不掉,就用内力逼退他,却并不伤他,不似从前总以命相搏,恨不得一剑刺死他似的。

梅竞雪武功并不及他,但绝不是来偷学他招式的!

他沉思良久才恍悟,她竟是在相同武功招式上去看师兄昔日的影子!他心底长长叹息,基于多年前一次惨痛教训,他尽量使用自创的身形步法,千方百计地避免成为她思念怨恨成癫的可怜牺牲品。

梅竞雪手腕一抬,青锋顿出,剑气如虹。屈恒长袖轻拂,既而侧身相避,脚下踩着九官方位,见招拆招。

婵娟立在一侧,紧张得绞着衣角。只见石室内风声鼓猎,身形交错,一个白衫飘飘,一个碧裙翩跹,纷萦缭乱,轻盈炫目,实是好看至极。

将近一个时辰,梅竞雪拆招不下,内劲注入长剑,划过屈恒头顶,剑气炽然,将他束发长带“啪”地震断。

屈恒急转身,跃出剑气纵横的圈子。她已使上内力,表明今日到此即止。

“师父!”婵娟慌忙迎上来。

“我没受伤,你别慌。”屈恒微笑着任由她拉到石床边坐下。

婵娟抿着唇,爬上石床,跪在他身后,轻轻将乌黑的长发拢起束好,顺便抹掉他额上的汗,越想越气,不由抬头愤愤瞪了梅竞雪一眼。

剑光忽地一闪——

“梅姑娘!”屈恒皱眉,手掌及时握住刺来的长剑,这一剑又疾又狠,他自忖无法催动内力,仅用两指绝夹不住。

“你放手罢,我不伤她就是。”梅竞雪长剑凝顿。

屈恒犹豫一下,缓缓松掌。婵娟忙抓过他手掌查看,见只有两道红印,并未划破,这才稍稍放心。

梅竞雪瞥了一眼,收起长剑,转身出了山洞。

“奇怪,梅姑娘为何刺你?她明知你底子尚浅……”他喃喃地,疑惑不已。梅竞雪瞧向婵娟时目光阴冷,想必是耐心渐失,如此更要尽早设法月兑身才好。自己未必有失,身旁之人却恐怕要遭殃。

“那是因为我……我瞪了她一眼。”婵娟内疚地垂下头。

屈恒一怔,低沉的笑溢出喉咙,“我想不会是这种小事。”他顿了顿,“我要调息一下,之后要请你帮个忙。”

啊?婵娟惊讶抬头,对上他俊雅的笑脸,立刻又垂下眸子。

“什么事啊?你……你不要这么客气。”他的疹子都褪去了,脸干干净净的真好看。

“昨天我教你的针灸基础手法,你可还记得?”

“记得。”

“那就好,你在心里慢慢回想几遍,记熟了,待会儿要用萝卜试一下。”

萝卜?他们俩的饭菜都是崖上做好了用小竹篮递下来,哪里来的生萝卜?

婵娟一头雾水,却见屈恒已闭目冥思,又不好再问,只得将疑问生生吞到肚子里。

半个时辰过后,屈恒调息完毕,将烛火拿到石床边,掌到最亮。然后与婵娟相对而坐。

“师父,你要我练针灸吗?”

“是啊。”

“可是,这里没有萝卜啊?”她终于将疑问摆出来。

“我就是萝卜。”他含着笑。

咦?不像啊……她立刻晃晃头,甩掉胡思乱想。

“梅姑娘怕我逃月兑,封了我真气,我内伤未痊愈,不能自行运气冲穴,但是却可以用另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金针探穴。”他轻描淡写地道,“你将针刺入我穴位中,注入内力,我将其导入体内,解开被封的真气。”

“我……我可不成!”她忙摇头推辞。

“你内力虽浅,却也足够了。”他拉住吓得快要逃走的婵娟,“你就只当我是颗萝卜,下针就不会怕了。”

“你不像萝卜!”她细声细声地反驳,不是她不愿,只是她毫无经验,万一有个差池可怎么是好?

“我瞧你挺爱吃萝卜的……”他住了口,他在说什么?就算他常常将她比成小兔子,也不该如此不伦不类地混说,“咳,我是说,我解了真气,咱们就出得去啦。”

“真的?”她将信将疑,“可是又没有针。”

“前几日我瞧见你身上有缝衣针。”

“哦。”婵娟模到怀里的针线包,捡出两根缝衣针,“这样不够吧?”

是不够。

他微笑道:“你头上的发针借我用用可好?”

发针?婵娟迅速从头上拔下所有发针,看了看,两根银簪,三支发夹——都是笑寒师姐送她的。

屈恒捡起发夹,将其拉直拗断。现在共有十根,足够了。

“日后我再还你。”他柔声道。

“不用还了!不用还了!”她有些忸怩。

“要还的。”他顿了顿,解开腰带,月兑下长袍,“你别害羞,隔衣探穴不易,你是做不来的。”

“我知道。”婵娟抑不住满面飞红,看他继续月兑掉中衣与内衫,露出清瘦结实的胸膛。

“前面我可以自己来,背后的就要靠你了。”他轻道,将十根暂替银针在烛火上一一燎过。

他慢慢将四支针刺进胸前穴位,另两支针挨到丹田时,犹豫一下,隔衣刺人,唉,他也很害羞啊!

婵娟咬咬唇,接过最后四支针,看他转过身,背向自己。

“你可认得准穴位?若刺错了,我可就一命呜呼啦!”知她点穴基本功极扎实,又钻研过人体穴位图,一句玩笑话,只是为稍减她的紧张。

“不会错,我认得准。”她话语坚定,绝不容许自己差错分毫。

“若觉得手不稳,就将掌缘靠在我背上,竖直刺人,不能偏斜,出了血也不要紧,莫慌莫乱。”他再次叮嘱。

“好。”轻轻将他肩后长发移到他胸前。

“首先用最长的银簪,肩井,两寸六分。”

银簪缓缓探人,她的心怦怦地跳,他的肌肤光滑有弹性,极好下针。

“大杼,一寸三分。”

“哦。”她深吸口气,慢慢吁出,拂在他耳后。

“心俞,九分。”

“是。”汗滴从她鬓边滑下,落在他肩上。

“肾俞。一寸一分。”

连左手都抖起来了。她无处支撑,左臂不自觉地穿过他腋下,避开露在外面的针尾,按在他赤果的胸膛上。

屈恒怔了怔,伸手覆上她微颤的纤巧掌背,稳稳地握住。

“好啦!”她身子一软,跌在床上。

“多谢你。”他柔声道,“你做得很好。”

婵娟打起精神,勉强笑笑,擦拭掉汗水,定了定神,手指握住针尾,将真气一一注入。

“你好生歇歇,最好睡一觉,时辰到了我再唤你拔针。”屈恒微微笑着,将长衫盖到她身上。

“好。”她小小声地应,看起来有些虚弱,闭上双眼,无意识地又蜷到他腿边。

唉!他这个任人宰割的萝卜都没有她紧张。

温柔地望着她秀致的小脸,他轻轻叹着,拉回心神,专心致志地开始运功。

……(*……(*……

“婵娟?婵娟?”

谁在唤她?温温的声音真好听。

“婵娟,有蜘蛛爬到你衫子里了。”

什么?她立刻跳起来,一头撞进温暖的怀里。

“在哪里?在哪里?”她慌叫。

“没有,没有,我赶跑了。”屈恒有些窘地扶住她。有次他见笑寒这样唤她起床,深觉好笑,这回没来由地玩心一起,小试一下,没想到……呃,这么灵验!

“哎?不是笑寒师姐啊。”她揉揉眼,有些埋怨,“谁又吓我?”

“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他柔声道歉。

“师父?”她傻眼。完蛋,师父也被笑寒师姐带坏了吗?“呃……是不是要拔针?”

“是啊。”他转过身,有一支针他够不到。

“咦,就剩一支了?”她轻轻拔掉它。

“其余的我自己拔了。”他迅速穿好衣衫,将缝衣针递还,笑道,“发簪已经物归原主了。”

“哦。”婵娟愣了愣,手抚上发髻,模到银簪,不由脸一红。

“你跟我来。”屈恒一手拎着早先扯下的幔帐,一手牵着她来到洞口。

“从这儿跃下去,你怕不怕?”他转头看她。

跃下去?

婵娟向下一望,山谷极深,隐隐传来汩汩水声,峭壁上藤蔓交缠,偶有怪松斜支出岩缝。

她恍悟,悄睇身旁一眼,师父明亮的双眼望着她,乌黑的长发随风飞扬,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不怕。”她嫣然一笑。

上穷碧落下黄泉罢了,怕什么呢?

“那好。”屈恒将她的双臂从自己背后拢到胸前,用幔布把两人腰部紧紧缚住。

“我说放手就放手。”若有危险,定要保住她。

“不放!”为何要放手?她隐隐不安。

屈恒一怔,轻道:“如果落进河里,你不放手,要怎么泅水?”

“哦。”原来如此。

“你闭眼罢。”他轻转头,唇不小心触到她额角,却并未发觉。

“嗯。”她红着脸应了一声,待他转过头去,又睁开眼。

“你抱紧些。”屈恒凝神静心,看准峭壁上藤蔓,飞身跃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荡在半空中,婵娟睁大眼,看自己的绯色衣裙叠着师父的雪白长袍,在空中翩翩扬起,犹如一只振翅的轻蝶,凌空飞舞。

就算……真的粉身碎骨又如何!她痴痴地想,心越来越平静。

屈恒见藤抓藤,见松踏松,体内真气流转,源源不绝,纵使只恢复了六七分,却也足够用了。他心中暗祈,千万要撑到谷底!因为金针探穴博大精深,岂是婵娟一夕之间就能学会的?穴位虽然认得准,刺入深度却略有偏差,他运功时就发现,真气看似恢复,却极有可能瞬间散乱,他怕梅竞雪对婵娟不利,因而极力提早离去,即使让婵娟刺穴颇具风险,却也顾不得了。

距谷底尚有五六丈时,屈恒双足方踏上一块稍凸的岩石,忽地身子一颤,随即当机立断地扯断幔布,沉声道:“婵娟,你放手跳到山涧里去!”

婵娟心头一震,下面尖石林立,师父怎会相距这么远让她跳过去,分明是有事发生。

“师父,你怎么了?”她颤着声问。

这女孩儿心思倒敏锐!他一叹:“我没事,你快跳下去。”

“我不!就算要跌下去,我也要陪你一起!”

他真气渐乱,不由心头一急,喝斥她一句:“你怎地不听话了?”

“你若抛下我一人,我就不听!”她气恼起来。

他一怔,柔声道:“那好,你搀着我跳到涧里去。”

丙然!师父若是安然无恙怎会如此说?他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才会叫她奋力自救。

脚下所踩之处相距山涧甚远,凭借她的内力未必能带着他一跃成功,但若跌下尖石堆里,可就不死即残了。婵娟一咬牙,就算跌到涧流边的石滩上,也比在这块松动的岩石上强。

她运足真气,抱住屈恒极力一跃,力尽跌落时,仍未出尖石堆,正暗自认命,忽然一股大力自身侧将她推远,向涧流落去。

她骇极惊呼,眼睁睁地看屈恒坠入嶙峋的尖石中。

……(*……(*……

马蹄答答,轻快地踏在林间小路上。

“我说主子,您这么早回去本就不显诚心了,还不抹掉脸上的笑容,人家姑娘怎会高兴?不高兴又怎会倾心,不倾心又怎会下嫁……”

“单总管,要我割了你的舌头吗?”高大的男人沉声喝斥。

单总管不怕死地又捋虎须:“不敢相信啊不敢相信,这可是我那阴沉刚硬、冷漠不苟言笑的主子?傲视方圆九州、富甲一方,威严不可侵的成家堡堡主?为了一个女子化成千折百回的绕指柔,甘心低眉折腰?”

这是夸他还是损他?成淮向来冷硬无情的脸上溢出一丝柔情的笑。

数天前他厌倦了家中妖冶的姬妾为吸引他注意而使出的种种手段,干脆暂时抛下庞大的家业商务不理,来到七隐峰下的别业散心。不料在别业后的河水边垂钓时,一名玲珑剔透的少女破水而出,令他神为之夺。只是少女似乎受了极大惊吓,有些神志不清地逢人就喊“师父”,他请来大夫为她医治,少女清醒后只拉着他哀求着救她师父,他二话不说,立即派人四处寻找。但两三天已过,仍是杳无音信。

如此温婉清丽的女子呵,至今见他仍爱脸红,比起家中只会用丰满身段诱惑他的美艳姬妾,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今日再四处寻人时,才一个早上,他就已思念起她那恬淡羞涩的笑、忧伤哀愁的神情,终于抑不住心中渴望,抛下部属自行寻找,自己与单总管先行回来。

“主子,婵娟姑娘娇娇弱弱、心地纯善,恐怕不是莺夫人的对手。”单总管淡淡提醒。

“将她送走,不许她再进成家堡。”霸气而低沉的声音毫不留情。

“是。”单总管答得干净利落。啊,他的主子终于要收收心成亲啰,三十岁的人还能风流多久?成家可还等着他传宗接代哩!

凭着成家堡的威名与财富,外加自己常人难于匹敌的外貌,每年不知有多少媒人上门,只差没踏破成家堡的门槛,他向来不屑一顾。但女人也是必不可少的,他在青楼有数位红颜知己,家中也有貌美的姬妾,只是数年来的流连花丛令他有些厌倦了,女人之间为了他勾心斗角得令他倒尽胃口。

那日破水而出的凌波仙子呵,让他的心忍不住蹦噪起来,隐隐生出一种似乎从未存在于体内的莫名情绪。只是她虽也对着他笑,却总是心不在焉,她也极少讲话,许是惊吓尚未完全退去吧!但,他既已认定了她,就渐渐有些不知足起来,想要更近一步的亲近。而她的柔弱又令他不敢妄动,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她。

“主子,您在吃醋。”单总管不知死活地撩拨。

“胡扯!”都怪他太纵容下属,十几年共事几乎已成为知交好友,还没有什么话不敢在他面前说的。

“您在吃醋。”单总管重重强调,“您是不满意自己向来只被人家抢,如今却要从别人心中抢人。”

成淮缄口不言。是的,他在吃醋,他几乎要嫉妒起婵娟的心每时每刻都放在她师父身上而几乎吝于给他一个关注的眼神!但他也明白她敬重师尊的心意,就如同自己对过世的母亲一般。

“主子,您要发呆就请继续,奴才我可是要进门喽。”

成淮一怔,才惊觉自己差点走过头。不满地瞪了看好戏的单总管一眼,下马进入别业大门。

穿过曲径幽长的回廊,筑于湖上的听荷水榭轻纱缭绕,幻如仙境。他悄无声息地踏上台阶,静静看看水榭台中的窈窕身影。

她在做什么?

他不禁有些困惑。桌上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花瓣、根茎、叶子。听说有的女子喜爱在沐浴时在水中撒上花瓣,她是想沐浴吗?可是那些茎叶用来做什么?不会也泡进浴桶里吧?脑海里浮现出佳人出浴的情形,他的身体不由得隐隐骚动。

夕阳斜映,射在她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娇女敕的肌肤几乎有些透明,像是溢着润泽光芒的琉璃。

她手中握着小药杵,在面前的石钵里慢慢地捣着,成淮恍然,单总管说她会制药方,但自己从未亲眼见过,眼下,她是在制什么药?

只见她出了一会儿神,又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慢慢用手指抚着,像是极为珍视。成淮眯眼细瞧,一股妒火渐渐上扬。那是块玉佩,是谁送的?情郎?

他大步踏入水榭,霸气而阴沉地开口:“谁送的?”

婵娟吃了一惊,不由后退两步。

“玉佩是谁送的?”他逼近一步。谁敢夺走他认定的人,就算她已有婚约也不行!

“师父的。”她轻蹙眉,不悦压过天生的羞怯。

柔柔的嗓音神奇地抚平他的怒火。

“抱歉。”

“堡主?”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忐忑不安。

“叫我名字。”他独断地要求。

恍若未闻,婵娟急切地望着他,“有没有消息?”

担忧焦急的神情令成淮有些心虚,不忍看她失望后的哀伤。

“不用担心,迟早会找到令师下落。”为何不分出一点点关切给他?他的真心她看不到吗?

“哦。”婵娟虚弱地应了一声。

粉女敕的唇瓣令他蠢蠢欲动,手指缓缓抬起——

“禀告堡主!”有人不识相地打断他的企图。

“什么事?”他的声音冷得足以冻死人。

来人不安地吞了口口水,“呃……山溪里发现一具浮尸,已叫人抬了回来……”

婵娟脸色惨白,风一般地掠出水榭。

她会武功?成淮怔了怔,随后紧紧跟上。

不会不会不会!师父怎么会死?!

她脑中一片混乱,胸腔里空荡荡的,像是没了心跳。

尸体在哪儿?为什么她转来转去找不到!

路又在哪儿?她看不清啊!

师父在哪里?在哪里啊!

她用力闭闭眼,再睁开,还是茫茫然的。

到底在哪里啊!

“啊——”她低叫一声,猛地抱住头。

“别慌,跟我来。”成淮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几个腾跃,就来到停放尸首处。

婵娟挣开他,颤巍巍地走过去,慢慢蹲下,直到胸口都痛起来了,才发觉自己一直都屏着呼吸。

眨了几次眼,才对准焦距,手指抖着,缓缓拉开白布,瞪了好半天,才“碰”地坐在地上。

“怎么?”成淮忙扶住她。

“不是师父,不是!”她大口大口喘着气。

“吉人自有天相,你不要太忧心了。”成淮只能好言劝慰,她脆弱的模样让他心中满是怜惜。

“堡主!”婵娟忽地回头,差点撞到他下巴。

“呃……什么事?”她晶亮的眼眸炫花他的视线。

“明日,我一同去找!”

语气中的坚定令他默然点头。

……(*……(*……

“主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单总管在一旁嘀嘀咕咕。

“废话!”

“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怕是也给人救了去吧?”好像不大可能,谁能跑到那么险恶的地方?又不是生了翅膀。

“明日加大搜寻范围。”

“是。”单总管叹了口气,顺便附上一则小道消息,“昨日搜寻时,有个樵夫说……”他顿住。

成淮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有事就快说。”

“说是……他前些日子砍柴时,看到仙人下凡。”

“荒唐!”八成是些乡野怪谈。

“真的,他还举起手发誓咧!说有一个仙人从天而降,后来落入山谷中。”单总管满脸遗憾,“这等奇景,怎么我没福气瞧见!”

“之后呢?”成淮难得一见的好奇心被挑起。

“之后?没啦。”

“没了?”

“是啊,樵夫说,落入山谷后,他就瞧不见啦。”

等于没说!

成淮紧锁眉头,今日,婵娟执意跟随一同寻找,欲在山涧中溯水而上,他不放心,派了几个懂水性的护卫一同入水,然而也毫无结果。

要不是他干脆一掌击昏了婵娟将她送回别业来,恐怕她要一辈子住在山谷中了。

遥遥望了眼远处河边娇弱弱的身影,他心底升起一股恐慌,似乎下一瞬间,她就要跃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可恨啊!为何他不识水性,不能同她一起泅水寻人?想他成淮,堂堂成家堡一堡之主,掌管庞大的家业,精通经商之道,武艺卓然不凡,却不识……呃,小小的水性。可恶!

“主子。”单总管捅捅他,拉回他自厌的情绪。

“什么?”

“您瞧——”手指远远一点。

成淮眯起眼,一丝不悦拂过心头。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沿着河边慢慢走向婵娟,似乎唤了一声。

哪里来的登徒子?敢向他的人搭讪,不想活了吗?

他面色一冷,大踏步走过去。

尚未到近前,忽见婵娟颤巍巍地向那人走了两步,蓦地一跤跌倒,那人快行上前,似要伸臂去扶。

“不准碰她!”成淮怒喝一声,一掌劈去。那人堪堪避开,转头望见他,似吃了一惊。

“你是……成堡主?”他迟疑地确认。

成家堡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多有成淮不识得而对方却识得他的情形,这一点,他倒也见怪不怪。

眼角扫见婵娟跌在地上哭得似个泪人,他怒上心头,挥掌不停,“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误会了,我——啊!”那人脚下踉跄,向后摔倒。

成淮五指成擒,向他当头罩下。

“住手住手住手!”

尖声差点穿透他耳膜。只见婵娟疯了似的扑到那人身上,回过头凶狠狠地瞪他:“你干吗打我师父?”

成淮僵住,脸上一片难以置信。

“他就是你师父?”

……(*……(*……

身前窸窸窣窣的,谁在扯他的腰带?桦鼠吗?

就算是桦鼠好了,那又是谁试图月兑掉他的衣衫,他不是已换过药了吗?他猛睁眼——

“啊,婵娟,你做什么?”

婵娟努力地拉开他内衫,一言不发。

屈恒慌忙撑起身,按住她的手,脸有些涨红,“夜深了,你怎地还不睡?”

她抬起眸子,泪眼婆娑,“师父,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伤?”

那是因为怕她吓到。他叹口气,柔声道:“没什么好看的,伤口嘛,谁没个一道两道的。”

“那你让我看看,一下就好。”她坚持着不肯放手。

“那个……明天再看好了。”他向床里缩了缩,却不料她紧跟着爬上床。

“骗人,你明天又会推后天!”她不上当,扯着他半褪的衣襟瞪他。

啊啊,老天下红雨!一定是他眼花,那个胆小又害羞的婵娟哪里去了?

“婵娟,你乖,你去睡,明天再看好不好?明天一定给你看!”他信誓旦旦。

“现在!”她再靠近几寸,泪珠一颗颗滚下,“师父,我做噩梦,梦见你不要我了,你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他一怔,望进她哀伤的眸子,咳了咳,他轻道:“我不走,我在这儿。”

“我很怕,怕在山涧找到你的尸首,我泅水寻你,却寻不到,我夜夜梦见你对我笑,可是醒来后,却总也找不到你……”她哽着声,低低地道。

屈恒心一颤,手掌慢慢抚上她的秀发。

“我护住要害,没有遭到重创。”他怎能说他昏迷一天一夜,又在山间调息了整整两天才将真气归入丹田,艰难地挨出山谷。

婵娟抹了抹泪,继续月兑他衫子,“那好,你让我看看伤处。”

“慢……慢着!”就算她敬他如师如父,但三更半夜爬上他的床月兑他的衣衫,这还了得?“好好,我给你看,给你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将内衫月兑下,露出伤痕累累的背。

婵娟爬下床掌了灯,搀着他在床上伏好,细细审视他的伤。伤口涂满药膏,在光影幢幢里显得触目惊心。她的心一阵阵收紧,几乎可以想象当时血肉模糊的惨状。

一颗泪蓦地滴在他的背伤上,婵娟赶紧用指尖轻轻抹去。

她还记得,为师父扎针时,师父的背光滑而平整,羞得她不敢四下乱瞄,可现在,她目光盯着他狰狞的伤,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像是就这么看着,也能为他减轻一些痛楚。

轻轻将衣衫覆在他背上,她虚弱地坐在脚踏上,脸颊靠在床沿边,长长吁了口气。屈恒向里移了移,避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幽幽的香气仍是在鼻端缭绕不绝。

“若有下次,我绝不放手,我垫在你身下,保你性命。”她闭着眼,喃喃地。

“说什么傻话!”屈恒眉头一皱。

“是真的,不是傻话。”晶莹的泪又从她密密的睫毛下沁出,浸入柔软的床褥里,“我想着,要是我护住你,就算葬在这谷里头,也没什么,只要能救了师父,我什么都不求。”

屈恒愣愣地,半天才勉强笑道:“那我下回负着你跳海好了,你水性好,要救我不成问题。”

“好。”她轻轻地应,“我变了鲛人,将你送到东海去,让梅姑娘再也找不到你,不能欺负你……”

屈恒怔了怔,想不到他哄她的话,她还记得。她全心全意地担忧他,关切他,这样的徒儿,该不该收?

终于忍不住擦擦她的泪,笑谑她:“我说你老爱哭,你还反驳,你说说,这几天你有没有淹了成堡主的别业?”

“没有,我没哭,一滴泪都没掉。”她睁开眼瞧他。

“是吗?”他将信将疑。

“是啊。”她有些忸怩,“我怕……我哭瞎了眼,就再也看不见师父了。”

“真是孩子气。”他温柔地向她一笑,“所以你看见我后再哭,打算溺死我。”

“没没,可是我忍不住啊!”她懊恼地揉揉眼。

屈恒微笑看她,柔声道:“没关系,你若哭坏了眼,我给你医。”

婵娟红了脸,垂着眸子,不敢再抬头。

哟,害羞的小丫头又回来了?想起傍晚相见时她孩子般的嚎啕大哭,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婵娟?”

“嗯!”她的脸快埋进床褥里。

“今日……”他想了想时辰,改口道,“昨日傍晚,成堡主误会时,你……”他轻轻地笑,“你好凶!”

“我……”她恼起来,“谁叫他打你!”

屈恒顿了顿,笑道:“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她扑到他身上,像护雏的母鸡,让他吓了好大一跳。

“我,我……”她抿了抿唇,脸上红红的,“我的武功虽然差,可是也要保护你,你受了伤,不能自救,那就由我来保护你,就算我死了,也不容别人伤师父分毫!”

屈恒又呆住,这可是那个一向羞怯又爱哭的小妹子?她的目光清亮而坚定,白净的小脸挂着不容置疑的神情,是他的坠谷改变了她?还是,她原就有此性情,只是他不曾发觉。

而他,似乎也渐渐有些动摇。他一向受不得别人过多的热情,天生的平和淡然令他与人群不亲不疏地接触,像不得已收的那两个年纪比他还大的徒儿,他能躲就躲。而这个少女由刚开始一心一意地依靠变成今日的矢志保护他,让他的心日益放不下起来。

究竟,是谁改变了谁,又是谁在牵挂着谁?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别开眼,“婵娟,咳,快四更了,你该睡了。”

“啊,这么晚了!”她惊跳起来,迅速吹熄蜡烛,“是我不好,我不好,让你现在还不能睡!”

黑暗中,听她跌跌撞撞地模到门口的声音,好像还不小心碰了头,最后是轻轻的阖门声。

屈恒忍俊不禁,将脸埋在枕中沉沉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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