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前就是夜市,虽然不如盛夏时热闹熙攘,但街道秧歌队是一年四季都不甘寂寞的,当锣鼓透过窗户隐隐传进来时,许盈也有些坐不住了,和户主老爹交待一声:“我去逛夜市,一个小时就回来。”抓了钥匙便出门去。
秧歌队平均年龄在六十岁上下,老人们珠冠鲜裳,红扇翠绸,踩着十字步,扭得其乐无穷。桔皮样折皱的脸上香粉擦得特别厚,这个妆嘛……是有点差强人意。队伍最末尾,几个矮矮的幼童笨拙而蹒跚地跟着学着,可爱的小模样逗得观望人群发出阵阵忍俊不禁的笑声。
一个一两岁的宝宝骑在爸爸脖子上居高临下,随着鼓点声有节奏地快速颠着小,拼命颠!用力颠!使劲颠!许盈盯了他一分钟,这小家伙不知疲倦颠啊颠;五分钟后,他还在颠!许盈彻底服了,蹲无声大笑好一阵,悄悄退出人群。
站在油炸臭豆腐小摊前发呆,税官也正在和女朋友逛夜市吧,不知道在哪条街上的夜市晃,会不会凑巧晃到这边来?
“姑娘,要不要来两串?”摊主热情招呼,“别处没有这种风味,我们这儿可是独一份!”
“不要。”许盈向旁边挪了两步。
“买面包吗?四点之后六折呢!”蛋糕店的漂亮女店员向她推荐,“有甜甜圈、菠萝包、各式面包西点,还有鲜女乃油蛋糕……”
“不不,我没带钱!”许盈赶快逃走,换个地方接着冥想。
税官女朋友文雅美丽,一定不会像她那样馋嘴垂涎各种小吃。唉,等人家关系亲密稳定了,大概也没她混吃骗喝的地方了,悲惨啊!郁闷啊!
“配不配钥匙?”头顶上方的小窗口探出一颗头俯视询问。
许盈仰头,原来自己正蹲在配钥匙的移动简易车前碍人家的事,于是马上闪边。
踱啊踱,晃啊晃,赖在卖小猫小狈的笼子前二十分钟不挪身,任凭小贩再三劝说买一只回去也不吭声,只兴致勃勃地逗弄这些毛绒绒的小可爱们,直到一只纤细的手拍拍她肩头,扭脸向左看,唔……似曾见过,余光扫到另一片衣角,更大幅度向左转身……哇!
“你你你们怎么逛到这儿来了?”差点扭到脚地跳起来,受惊地指着高新国税一对情侣。
“随便逛就逛来喽。”赵姝月有礼地寒暄,“我家很近,走二十分钟就到了。你也住在附近?”
“嗯嗯,更近,下楼走过来,一两分钟。”许盈叹道,“我们上班路程差不多远,你坐公车吗?”
赵姝月点头,“是130路。”
“我怎么从来没遇过你?”要是天天上班乘车能看到这样赏心悦目的美女,她抢不到座位也心甘情愿。
“我七点左右出门等车,你呢?”
“难怪见不到,我七点半还在家磨蹭。”通常在老爹的唠叨训斤声中匆匆出门。
赵姝月了解地笑道:“家里有人做早饭吧?晚一点也没关系。”
“嗯!”大力颔首,户主大人的存在就是无上的光明和美好,“你家里人不做早饭?”
“我上班时,还都没起床呢!”美女税务员爽朗道,“我通常在路上买袋牛女乃,或者直接省略,当做减肥。”
“早饭在一日三餐中最重要,不能省略啊!”许盈看了一眼钟辰皓,恍道,“对啊,你会做饭,以后可以靠你嘛!”
赵姝月讶然瞧他,“你会做饭?怎么没听你提过?”
钟辰皓笑了一笑,“没机会,以前不都是为了省事在外头吃的。”
“也对,反正总共也没有几次……”
许盈见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立刻察觉出自己非常多余碍眼,知趣地告辞:“你们继续逛,我回家了哦。”
“好啊,慢走。”美女也优雅道别。
“小心点,注意安全。”钟家兄台千篇一律地叮嘱。
“啰嗦,天色这么亮,夜市又这么多人,哪会有什么不安全?”许盈不在意地摆摆手,从某两个地摊空隙挤入,又钻过一排可口可乐的大遮阳伞,再闪过两行麻辣烫的小饭桌,回头看时,眼前已是密密麻麻一片人头攒动,看不见他们了。
楼房拐角处,一个不知在哪间大排档灌了一肚子酒水的男人正面向墙壁方便,许盈熟视无睹地经过,在自家单元门前默数十个数,转身往回走。
那男人还没解决完毕,许盈再次目不斜视经过,俯身钻过麻辣烫、百事可乐、内衣袜子的小地摊,回到热闹喧嚷的夜市里。
东瞧瞧,西望望,看不到那两人了。唉,继续惆怅中——
☆☆☆
从网吧出来时,夜市的人已经散了大半,小贩们仍是守着地摊盼望还能有人来光顾。天光渐暗,夜色渐浓,只有大排档依然灯火通明,人们吃喝谈笑,不在乎春夜凉意。
许盈沿着街道慢悠悠踱行,在闪亮的电脑屏幕前坐久了,一时难以适应室外黯淡的光线,待视线渐渐清晰了,忽然看到绿化带围栏边有个熟悉的身影,诧异地仔细辨认一阵,没错,不是眼花。
他斜倚着白色栏杆,悠淡自在地望着机动车道上偶尔驶过的车辆,不像在等人,只是单纯地欣赏夜色。
许盈高高兴兴地跑过去,跑到他面前紧急刹住,“砰”地一跳故意惊动他,“你怎么还在这儿?”
钟辰皓也很意外,“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去网吧了,你的……那个、她呢?”
“先回去了。”
许盈批评他:“你怎么不送她?天色这么暗,多不安全。”
“我送了,她到家后我又走回来的。”
“喔。”错怪好人!“还没逛够啊,又走回来?”许盈牙根酸酸,她只跟他逛过菜市场,唉唉,很快就是别人的长期饭票了,朋友之类可有可无的就会扔到墙那边去喽!“什么时候结婚?”
钟辰皓看过来,微微笑了笑,摇头。
“还没打算吗?我跟你说,按照一般相亲原理,相处六个月左右结婚最好,因为正处在热恋期,而且她也不小了吧,女孩青春没有多久的,不要耽误人家……”
“她才二十三。”
“耶?比我还小?真看不出来!”许盈仔细回想赵姝月的俏丽外表,原以为会比自己大一两岁的,“那就刚刚好,女性最佳生育年龄在二十五岁,你们今年结婚,明后年就可以有个小宝宝了。”
钟辰皓失笑,“你怎么懂这么多?”
“呢……我看的东西是杂了点儿。”她还看过分娩的科教片,超清晰详细的,要说出来恐怕会吓到他,“你和她距六个月热恋期还有多久?差不多就……”
“吹了。”
“啊?”
“已经分手了。”他轻描淡写,“就在今天,一个小时前。”
许盈一下子消音了,良久才谨慎道:“为什么呀?”
钟辰皓莞尔道:“没有为什么,相亲嘛,不就是相处一段时间肴看,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分开。”
“好有理论性啊。”她想了想,“扑”地笑起来,“你不会是用亲身经验告诉我相亲没那么可怕吧?”她玩笑地指着他叫,“休想休想,我是不会屈服于恶势力的!”
税官的手掌无奈地揉揉她头顶,她才敛了笑安静下来,和他并排靠在栏杆上,看车来车往,车灯在夜幕里划出一道道流彩的光弧。
“是谁觉得不合适,你还是她?”许盈好奇地问。
“你是想问谁被甩了吗?”
“切!瞎说什么,这种老套的说法十年前就过时了,现在谁还用『甩』这么恶俗的词儿啊!”她心里默默纠正,现在早改用“抛弃”了!
他不正面回答:“你说呢?”
许盈瞄他一眼,又瞄一眼,三十秒后,决定将他列为被同情的对象,“我告诉你哦,其实我那次没相成的亲,也是我失败了,不过,哼!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辰皓疑惑,“什么叫你失败了?”
“就是、就是虽然没有见面,但后来我知道了,是对方嫌弃我。”她不屑道,“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电话,也不知是那边母亲还是姑姑阿姨什么的,她先问我属什么,我说属羊,她就说『我们全家人商量过了,觉得你年龄太小,不太相配,所以就算了吧』这样这样的。”
“对方考虑到年龄问题也很正常。”
“正常个鬼!那人二十九,我二十五,能差多少,什么叫年龄太小!”她忿忿,“老说法有『属羊的命苦』,那边特意打电话来问我的属相,这还不明摆着的?”
钟辰皓哑然失笑,“如果真是为这种无稽之谈拒绝,你也不用太生气。”
“生气?我干吗生气?哼哼,没什么大不了,我才没放在心上!”她咬牙切齿,“我是夏季羊,夏季鲜草多多,怎么会命苦?人家说冬天羊才命苦,她们懂不懂啊,凭什么嫌弃我?”
钟辰皓忍俊,听她大发牢骚。
“再说,我同学差不多都是属羊的,我怎么没瞧见谁命苦?有一个正是冬天的生日,她不仅考上名牌大学,现在还有个对她超级好的男朋友,工作也不错,老板又赏识,什么命苦不命苦的,呸啊呸!许盈冷笑,“那种愚昧无知不开通的家庭,八抬大轿来请我都不去,要是他们那宝贝儿子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三长两短,十有八九就会推到我身上,搞不好还说些『命硬克夫』之类的BT言论……”她濒临发狂,“我没嫌弃他们就不错了,居然嫌弃我?她们以为自己是谁啊,我当时真应该对着话筒吼回去:最好你们家千年百代也有幸不出一个属羊的,免得命苦倒霉娶不到老婆……”
钟辰皓再也捺不住地大笑,气得许盈双目啐毒箭咻咻射他!笑什么笑什么!你不也一样?大家半斤八两大哥别笑二哥!
“原来是自尊心受挫,还说你不生气。”他笑着温言道,“相亲就是这样,不是你拒绝对方,就是对方拒绝你;自行恋爱也是一样,不合适的话,总要有一方被拒绝,虽然是有些伤自尊,但总比强行凑在一起将就着过好,你说是不是?”
“你好像广播里的知心大哥!”许盈睨着他,终于说出许久以来对他的观感。
“很啰嗦?爱说教?”
“没有,嗯……挺好的。”她微咬下唇,抿笑。她喜欢他这样蔼声地同她说话,更喜欢他看着自己,眼里那种温暖的光。
“真的没嫌弃我?”
“不许用那个词!”敢嘲笑她?许盈白过去一眼,余光扫处,譬见他头顶好像有点东西,“哎,低低头,让我看看。”
钟辰皓稍怔,依言低头,许盈凑近拨了下他漆黑的头发,却没发现什么,正喃喃:“难道看错了?”鼻间萦绕的他的气息忽然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下一秒钟他就会伸出手臂拥抱自己,不由脊背一悚地赶紧退开笑道,“这周末没有约会了吧,我还是照常九点到你家报到?”
“好。”钟辰皓随手捋了下头发,发丝乌亮,自然成型,看得许盈嫉妒不已,咧!发质好有什么了不起,一定会像老爹一样不到五十岁就满头花白,然后花甲之年就会变成白头翁,惟一的好处就是乘公车会有敬老惜弱的品德优良者主动让座……手偷偷绕到背后揪了揪自己分叉的发梢,唉……她是可怜的黄毛丫头。
“好啦,彼此诉苦完毕,你也可以打道回府了吧。”
他笑了笑,看向不远处仍未收摊的小吃档,问道:“你饿不饿?”
许盈犹豫一点五秒,“不俄。”
“想吃什么?铁板鱿鱼、烤肠、肉串、酸辣粉、鸡骨架、煎粉……吃哪个?”
她不是很诚心地拒绝:“太晚了,你到家都几点钟啦,下回再说吧。”
“你晚半个小时回家要不要紧?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用税官拉她往小摊走的力量的十分之一向后挣,“我真的不饿!”
“老板,来五串鱿鱼,两根烤肠,一元钱干豆腐串。”
“哎呀你真是……”见老板伸手去拿已经煨了作料的鱿鱼,她赶紧叫,“不要带辣椒粉的!
☆☆☆
“强烈抗议税务局虐待职工!”振臂一呼后,许盈伏在桌上半死不活,“中午吃方便面吧。”
钟辰皓笑道:“有免费做饭工,干什么吃方便面?”
“我想吃,好久没吃了。”许盈乞怜地咕哝,“要洒蛋花,不要荷包蛋的。
“我一会儿去买。
“我去!”她跳起来,“体脑结合,我去买,我去煮。”
“好啊,顺便买一瓶酱油,一袋精盐。”钟辰皓也站起来伸展一体,“柜上有零钱。
“哦。”许盈应着,“在家里,这些都是我爸负责的,像你一样,柴米油盐,家庭煮夫!
“那你呢?
“娇生惯养喽!从小到大,我只帮家里买过一捆蒜、一把香菜。”许盈掐指算,“不对,小时候打酱油打醋,都是我的活儿。
钟辰皓点头道:“你从来都不进厨房?
“谁说的,煮面不进厨房?还有,我炒过鸡蛋呀。”瞟他一眼,“我也做家务,擦地洗碗、洗衣服是我的任务。
“你弟弟做什么?”他好奇地问。
“他?这小子好吃懒做,完全的米虫一只!”许盈去门后衣钩上取下外套,“我确信你将来是位模范丈夫.而他一百年也不可能。”
钟辰皓笑着说:“是吗……”见她要开门,立刻叫住她。“你没有拿钱。”
“对啊,光顾说话,都忘了。”接过他递来的零钱,转身下楼。
敖近只有两家小小的食杂店,许盈想买三包料的面,一家没有,便去跑另一家。往回走到中途,忽想起酱油和盐忘买了,只好又折回去。来来回回耗掉半个小时,跑得都出汗了,才觉得身上的衣物实在有些厚。已经四月份了,她还穿着钟辰皓给她的那件羽绒衣,没换薄外套,是因为她常在上下班的公车上打瞌睡,一个冬天感冒了两三次,这大衣厚,可以在她打盹时充当被子,况且,上周又下了场大雪,气温略降,等过了这几天,再换不迟。
在单元门口,有两个结伴的妇女也要上楼,看见许盈,就向她和善笑笑,许盈也回以笑容,谦让一步,让这两人先上楼。
较年轻的那个多看她好几眼,许盈莫名其妙,她干吗老瞧自己衣服……对哦,四月份还穿着羽绒衣晃来晃去的傻瓜是不多见。
“你这大衣……样式挺好看的。”年轻妇女笑说。
“是吗……”许盈跟着呵呵呆笑,她们上楼真慢,一步一阶的悠闲劲儿,她在后头等得这个着急!
到了三楼,两位女士干脆停下不走了,许盈抱着食品袋隔在扶手那里过不去,只能干瞪眼,才想说一句“麻烦让一让……”其中一人在眼熟的门上敲了两下。
很快门开了,主人微讶:“妈……大姐?你们怎么过来了?”
许盈愕在原地发呆。
两人进屋后,钟辰皓看见她,“这么长时间?发什么愣,快进来。”
“哦。”许盈赶紧进门,将怀里的东西给他,“方便面三包,酱油一块七,盐两块一,还剩……三块二。”
“别数了,换上拖鞋,地面凉。”
“不凉……”许盈扯他悄声道,“你、你姐姐和、和……”
他点头,从鞋橱里又拿出一双拖鞋,递到她脚前。
“怎么办?面不够吃,我再去买……”
“不吃面了,一会儿我做饭。”钟辰皓搀她一把,“站稳。”
“好险!地上有水,我擦一下。”许盈随手模来抹布擦地,“叫你换脚踏,你又不换……”差点害她摔倒。
“最近也没空出去……还有这儿。”
“真是,哪里来的水啊?”想起自己曾端着水杯在这里晃,立刻闭嘴。擦完后,拉开羽绒服拉锁——
“哎,别月兑,我看看。”钟辰皓大姐笑着过来拉住她,前后打量,“别说,真挺合身,幸亏当初没拿它换了鸡蛋!”
原来就是你啊,奢侈的大姐!许盈默默看她两眼——你是不晓得这件差点换了鸡蛋的羽绒服救我免于冻死在春寒料峭的公车里!这就是贫富的差距啊……
“我还纳闷辰皓要去大衣干什么,原来送了人。”她爽朗地笑,“你们俩是同事?”
“不是,我、呢……”她不知所措地看向税官。
谁知税官没注意她的求救眼神,只管把食品袋送进厨房。
“做什么工作?”
“文员兼……出纳。”许盈羞愧,她是只菜鸟出纳,实务均在实习中。
“挺好。”她笑着说,将许盈拉到钟母面前,“妈,你看,这大衣前年你和我一起上街买的,二月时我差点没拿它换鸡蛋,让辰皓要去了,瞧瞧多好,这丫头穿着多合身!”
“你就糟蹋东西吧,挺好挺新的衣服,换什么鸡蛋!要换,我那儿有。”钟母很和蔼,笑起来十分亲切,“行,这孩子穿起来顶不错,比给你糟蹋强。”
许盈木偶似的让她们扯过来扯过去端详,心里暗叫救命,今天真不巧,居然撞到枪口上。她最怕碰上同学朋友的父母家人了,总是让她紧张得手脚没处放。
“行了,快叫她月兑下来吧,都热出汗了。”
许盈这才松了口气,把羽绒服月兑下挂到门后去,然而,有人又镶踵提问了——
“你叫什么?”
“住在哪里?”
“家里几口人?”
“父母什么工作、退休没有……”
她口拙地有一句答一句,不由哀哀叫苦,钟家大姐,你还年轻,不要像我家妈妈那样爱向女儿的同学朋友刨根问底好不好?
钟辰皓在厨房里向外微探身,“大姐,你和妈去逛街了?小婷怎么没过来?”
“小婷补课去了……哎,做饭啊?行了行了,我来吧。”钟家大姐将弟弟赶到客厅去,“平常你自己做,我来了我做。”
许盈落得清静,赶快缩到墙角去继续抄报表,耳里不时传来钟辰皓和他妈妈的闲聊声,也无非是“最近吃些什么、工作顺不顺利、感冒没有、注意点身体、有没有其他事情”什么的,很普通的家常对话,和自家姑姑来串门时问的问题差不多,根本没有她曾猜测的因早年家庭变故造成母子不合、阴影重重之类的,现实就是现实啊,完全不符合小说里高潮迭起爱恨情仇的白烂套路。
“你在哪个学校毕业?”
许盈迟钝了两秒抬起头,才知是问自己,“我?电大,那个……广播电视大学。”
“哦,学的什么,播音?”钟母笑着问。
“不不,电大不是指电视台广播那种学校,是……呢,是指一种用广播或电视进行远程教育的教学方式,我学的是会计专业。”钟家妈妈好年轻哦,许盈忍不住多瞄两眼,为什么钟辰皓大自己好几岁,他母亲却看上去比老妈年轻那么多?
“这学校在什么地方,本市还是外地?”
“本市,就在……昌邑松江那里。”比画两下,也不知比画了什么方向,不自在地笑笑,拜托让她当一棵无人关注的壁草吧,不要再让她语无伦次了!
钟母又和她闲聊几句,终于大发慈悲放过她,许盈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奋笔疾书,钟辰皓过来拍她肩头,“别抄了,歇一会儿,去看看电视。”
“你不用管我,去忙你的吧。”好在他现在被划为熟人范围,还让她比较轻松。
钟辰皓好笑地看着她,“你干什么这样紧张?”
“我见到长辈就紧张,嗯,见生人也紧张。”许盈小声申吟,
“我已经死了,你别和鬼魂讲话。”
钟辰皓忍俊不禁,抽掉她手中的笔,“别写了,一会儿就吃饭了。”
“嗯。”她伏在桌上有气无力,“饿死我了,还要多久能好?”呜……她的红烧牛肉面,今天吃不成了!
“很快。”钟辰皓拉起她,推她到沙发上坐,“和我妈聊聊天。”
啊这死家伙,居然害她,明知她紧张得要命!许盈有点僵硬地向钟母笑笑,听着电视里报道:市领导下达指令,做好非典防治工作,目前广东患有非典人数……
“来,这边坐。”钟母蔼声笑道,看一眼电视,“南方那边闹非典闹得这么厉害,咱们这边却没什么动静。”
“是啊,感觉离得好远,这里太偏北了。”许盈想起同事的话,抿嘴笑说,“我同事的同学在山西,听他说,他妻子工作的医院里,上午十一点半还人山人海,等着排队买防非典的中药,门诊收治了一个高热病人,十二点时,满医院的患者都吓跑了,一个没剩。”
钟母闻言逗得大乐,“唉,这真是、真是……”
她这样开怀笑时,许盈不由放松很多,不再那么手足无措,钟母再和她说话,也能应答自如了。
看着电视里的新闻,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谁能想到,一个星期后,整个市里也人心惶惶,惊恐非常起来。
“吃饭了!”半小时后,钟家大姐召唤大家开饭,将桌上的报表资料统统移到沙发上去,盛饭摆筷移椅,许盈站在桌前不知该坐哪个位置,见别人都随意就座,便特意慢一拍,坐入最后剩下的空位。
四个妙菜,本来蛮丰盛,但因是钟家大姐下厨,自然不知她挑食挑得厉害,六七种食材倒有一半是她不吃的,她筷子又不好意思往远伸,只得闷头扒白饭。
偏钟家大姐又十分热情,“来,尝尝我的手艺。”
一筷子青椒、一勺拌着大量香菜的烧茄子……
“谢谢……”许盈讷讷,对着饭碗里的菜发呆。
呜呜呜……她再也不在税官家混吃骗喝了,再遇上他家里人过来,她一定要遁走遁走遁走……
“大姐,她不吃青椒香菜,别给她夹了。”一双筷子伸过来,挑走她碗里的不速之客。
香菜切得很碎,他挑得也很细,许盈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可以硬着头皮咽两块青椒,但香菜却是星点不沾,她受不了那股味道,钟辰皓很清楚,所以做菜很少放香菜,偶尔用了,也切得较粗,方便她挑出来……
他他他……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体贴,感觉……很危险啊!
“哦,你不吃啊,那你自己夹,我就不动手了。”钟家大姐依旧很热情,并没有见怪,仍笑着说,“小婷也不吃香菜,多好吃啊,你们怎么不喜欢?”
许盈只有傻笑。
那三个人边吃边聊,钟家大姐很开朗健谈,说得最多的就是女儿小婷,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正是让父母操心的年纪,许盈插不上话,却不由想起自己十几岁的年少时候,那时,恰是叛逆年纪,班里的女同学,有谈恋爱的、有离家出走的、有打架惹事的、有喝酒偷东西的……当然,这只是少数,大多数仍是乖巧规矩的,平平安安度过叛逆期;一路无风无险走到今天。
堡作、生活、结婚、生子……
当初小小年纪就谈恋爱的女孩,有几个懂得什么是恋爱,不过是青春期的萌动,年少隐约而朦胧的好感,竟也有闹得轰轰烈烈要死要活的。三年后踏出校门,便分道扬镳,升入上一级学校,新环境新同学,产生新的喜欢心情,仍是谈着年少的恋爱。只是,这样的恋爱,能够持续多久?而她那份青涩而稚气的喜欢,经过岁月的涤濯与磨白,可以延伸到什么时候?
“发什么呆,快吃饭。”
轻声催促让许盈回过神,瞄他一眼,正要低头扒饭,不自觉又瞄过去一眼,他吃得很快,这么一会儿就见了碗底,此刻不是两人以往单独吃饭时,只得在桌下暗踢他一下,见他一怔看过来,便比出两根手指晃晃,他了解地点点头,放慢速度。
“你们两个比画什么呢?”钟家大姐眼尖,居然看见了。
钟辰皓一笑,“她让我慢点吃,一顿饭至少要吃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还至少?”钟家大姐笑,“谁能吃那么久啊?”
“吃得太快容易得胃病,慢吃好消化。”许盈提到这个可有根据,“我爸吃一顿饭只用五分钟,几十年的习惯,结果上星期胃疼得厉害,到医院一检查:食道炎胃炎十二指肠炎。”
“哎哟,那可了不得!”钟母担心地问,“老年人得胃病本来就不容易治,何况又是食道又是肠道,现在怎么样了?”
“正在吃药,看看效果再检查。”
钟辰皓将她爱吃的一盘菜移得离她近些,“你不是说他不肯去医院?”上星期日她来,提起这事时,气得直跳脚,他还好一阵安慰。
许盈得意地道:“我特意等到周一,跟我爸说:你不去医院看病,我就不上班,看谁耗得过谁!我爸没办法,只好去喽。”
其他三人笑了起来,钟家大姐赞叹道:“这方法好,辰皓也不爱上医院,以后有类似情况,就用这个办法治他。”
许盈一愣,这和钟辰皓有什么关系啊?
慢着……
“大姐,别乱说。”钟辰皓淡淡道。
“哦,不说不说。”钟家大姐夹了块炒鸡蛋给许盈,“这个总吃吧?”
“嗯……”许盈脑里有点空白,感觉两颊额头温度异常升高,手里筷子不为人觉地稍稍发抖,喉头的饭粒有点咽不下去了。
她不是傻子,知道这是怎么一种情况了。
误会误会误会误会……
吃完饭,钟家大姐收桌摞碗,许盈赶紧请缨:“我来洗碗。”
“不用不用,我来吧。”钟家大姐自是不让。
许盈怯怯举手,“以往都是我洗的……”想了想,老词儿搬上来,“我在家里洗惯了,我是洗碗专业户。”
钟家大姐见她那副样子,不由一乐,“行,你洗。”
于是许盈猫到厨房洗碗,那一家三口在客厅里说了一阵话,不到十分钟,钟母与女儿就要走了。
钟辰皓送到门口,换鞋的时候,钟母轻声对儿子说:“这小孩挺好,老实,懂事,虽然有点腼腆,好好处吧。”
他回头看了厨房一眼,没有说话。
“而且孝顺。”钟家大姐悄声笑,“就是小了点,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五。”他扶住母亲开门,“外面路滑,小心走。”
“哎,那正合适。”她拍了弟弟一下,“要不是今天临时过来,还不知道这回事呢,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都不说?”
“还没开始。”他将大姐轻推出门外,“坐公车注意点,慢走。”
门关上了,把“妈你看他还不让说……”这样的嗔笑阻在门外,钟辰皓转过身,看见许盈傻傻地站在厨房与客厅交界处瞧他。
“洗完了?”
“嗯,洗完了。”许盈勉强地笑,“你家里人……很好。”
“觉得好相处吗?”
好诡异的问题,但许盈只能点头。
他轻声道:“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说。”
许盈慢慢地蹭过去,慢慢地跟他往沙发那边走,慢慢地小心坐下。
他笑,“你别这么紧张,弄得我都有点紧张了。”
许盈却笑不出来,心头怦怦地跳起来,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骤发性心脏病。
他沉吟着,像是考虑怎么开口,气氛静默得有点凝滞,许盈紧紧绞着手指,隐隐觉得不妥,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良久,他看过来,轻轻地道:“你没有男朋友,是不是?”
她点头,手心里汗津津的。
“而且,你不喜欢相亲,也不想让家里人给你介绍。”
她思绪纷乱,有点恨自己为什么这样快就到了二十五,如果永远不用考虑这种事,该有多好!
“我……年纪比你大一些,没有对象,性格什么的,你也算知道一些。”他拍拍她膝头,蔼声道,“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遥远,许盈的心脏终于缩紧了,刹那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不敢和年龄相仿的异性有过近接触——她怕的就是会有这一天,会面临这样的状况。
“没办法,年龄到了,家里比你还着急,遇到合适的也不容易。”他开着淡淡的玩笑,像以往对她温和的劝慰,“不如,就相互凑合一下吧。”
许盈努力不让自己的话带出颤音:“你再逗我,我可要哭了哦……”
钟辰皓连仅有的一分玩笑意味也抹去,柔声道:“我是说真的。”
许盈恨死他了,他怎么就不哈哈一笑说“我是逗你玩的”?这样,她还能保持对他的好感,即使是危险边缘的好感,而不是像现在将她从边缘推下,让她面临艰难的选择。
他是个三十岁的男人,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冲动少年,他说要交往,就是认真的,要是稳定发展,将来顺理成章结婚的。只是,说这句话的,为什么不是她心里坚持了那么多年的那个人?并且他挑明后,竟让她有些动摇了,在旧的坚持与新的选择里摇摆不定。
是,如果她心里没有留了一个位置给人,她的年纪,她和钟辰皓的接触,对钟辰皓的好感,不到一年就会自然而然发展成情侣。她喜欢和他这样柴米油盐里舒服自在地相处,他对她极好,体贴、照顾、温和、宽厚,是她绝对无法抗拒的类型,他可知当初她要去相亲时,在这里发泄说的:“如果见了面,就没办法拒绝”指的就是类似眼前这种情况!
她对钟辰皓的好感,非常容易变成喜欢,所以她下意识远避,而心里多年来对那个人的坚持,也让她不自觉抗拒所有普通友谊异变的可能。
现实生活里,看不到小说中那种明显清晰的爱情,只有从好感到喜欢,从喜欢发展到愿意恋爱交往,一段时间后,水到渠成地结婚,共同生活。
可是,她对那个人不曾死心,所以,她无法答允。
心难静,意难平,她若此刻放弃,这些年的坚持算什么?
所以,当眼泪控制不住纷纷滑落时,她摇头。
慢慢地摇头——
她多想这一刻自己从这个空间消失。
钟辰皓止不住诧异,“为什么?”就算不愿意,也用不着哭啊。
许盈垂着头,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渐渐在视线里模糊,嗓子肿痛,滞咽难言。
她要说什么?说她喜欢一个中学同学,喜欢了好多年,却在两人完全没有任何一句表白下,她一等至今?
“不要哭了,你不想,就算了。”他低声道,见她哭得这样厉害,心里也有些沉郁起来。
许盈一句话也说不出,真怕他伸过手来,只要模模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背,她就会全盘瓦解,号啕大哭。
她就不应该渐渐走近他!
不应该!
本来好好一个星期日,就这样乱七八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