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乃女乃,我不要啦!”细细的抗议声在偌大的花厅里响了起来,但钱盈盈那娇嚷的抗议声还没落,老人家手中那根厚实的拐杖已经重重地击上地面,发出了吓人的声响。
“闭嘴!”
让深沉的老目一瞪,钱盈盈立时缩了缩下颔,然而看似布满惊惧的眸子中却倏忽闪过一丝狡黠耀眼的神采。
“妳身为钱家的人,就没有说『不』的权利!”苍老的声调中含着无比的威严,钱家老女乃女乃那板着的脸上,看得出不能反驳的坚持。
“女乃女乃,妳答应过的!”钱盈盈娇声抗议,一双三寸金莲直跺着坚实的地面,小女儿的娇态尽露无遗。
“我知道我答应过什么,可是这次可是能让钱家的财富翻上一倍的大好机会,我们……”
“天下的财富哪能赚尽呢?好歹也留点给人家赚啊,要不然……不怕哪天被钱压死吗?”她低着头,那张樱桃似的红艳小嘴咕哝咕哝地开阖着。
耳边不断传来像是蚊子一般嗡嗡嗡的低喃,老人家厉眸一扫,钱盈盈立时像是惊觉到什么似的住了嘴。
小心翼翼地掩藏起她那张小脸上满布的悻悻然,然后漾起一抹讨好乖巧的笑容,以温顺的语气说道:“女乃女乃,请妳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好吗?”
“还需要考虑吗?”面对唯一孙女儿的要求,钱老夫人染着几丝雪白的眉硬生生地往上挑了几寸,心中的不悦尽现。
“女乃女乃……这毕竟是我的终身大事啊!”她语气中掺着浓浓的恳求。
“盈盈啊,这自古婚姻大事凭的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妳还需要考虑什么呢?”
钱老夫人质问的口气益发的凌厉,显然向来高高在上的她,非常不能接受孙女的拂逆。
这盈盈怎么也不想想,这钱家可只剩她这唯一的孤脉,所以发扬家里的基业自然就是她的责任,怎么可以逃避呢?
钱盈盈的美目避开了女乃女乃的眼光,眼珠儿灵动地兜了半圈,突然精光一现,螓首再抬时,脸上依然是那抹怯生生的神情。
“女乃女乃……”
“嗯!”威严地一声轻应,钱老夫人似乎很是满意孙女儿脸上那抹明显的怯意与温驯,以施恩的口吻命令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女乃女乃,其实是这样的……”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那模样彷佛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其间还一顿一顿的,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开口。
“有话就说吧!”老人家不耐烦地催促着。
“其实盈盈的考虑不是因为不愿嫁。”咽了口口水,她大着胆子清楚地说道。
“那是为了什么原因还要考虑?”钱老夫人问得直接,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怀疑。
“就像女乃女乃说的,这钱家就剩盈盈这唯一的血脉,若是一旦攀上了纪家那门富贵,像那种富贵之家,他们肯定也希望能够开枝散叶,哪里可能答应入赘。”
入赘?!
这一个名词,登时像是巨雷一般的敲进了老人家的脑海之中,初时她微微怔愣,之后严厉的目光一转而成鼓励,催促着孙女儿继续说下去。
“我原意是想,咱们孙家在经营香料的生意上,在江南已是独占,更别说咱们还有『龙脑香』这个王牌在手,富贵荣华早已不缺,那孙女儿还不如招个夫婿,这样也好替钱家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这几个字一出,只见钱老夫人的双眸登时一亮。
对啊,她真是愈老愈胡涂了,怎么就是没想到这点呢!
“这……”她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孙女儿说道:“嗯,妳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事女乃女乃再好好合计合计好了。”
钱盈盈清亮的眸里又是狡光一闪,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在老人家心里埋下了一颗日后可供她自由的种子。
一踏进自个儿的院落,钱盈盈整个人便放松下来,身子一摊,就往置于窗棂之下的贵圮椅躺了上去。
“小姐!”她那纤细的身子才一碰到躺椅,因为听到声响而进来花厅查看的侍女香闻就忙不迭地迎了上来。
连应声都懒,眼皮儿也没抬,此刻的钱盈盈活像是刚打完了一场硬仗似的,整个人虚月兑到不行。
“小姐……”眼看自己的呼喊没得到半丝的响应,香闻无奈之余,只好再扬声喊了一遍。
嗯,是非要她应声才肯罢休喔?
钱盈盈在心里嘀咕,很了解这个与她情同姊妹的侍女香闻那固执的个性,懒洋洋地将沉重的眼皮儿拉开一条缝隙,看向她。
“该办正事了!”
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香闻那渗染着严肃的语气却让钱盈盈的眼皮儿又努力地撑开了一些。
见自己终于得到了主子些许的注意力,香闻暗暗吁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唐家二少送拜帖来了。”
“嗯……”她话声才落,钱盈盈立时尽责地轻应了一声,可是那其中的敷衍旁人或许听不出来,可是香闻却是对她了解甚深,知道她那一举一动之后所代表的意义。
主子她--压根没在专心听!
暗暗翻了翻白眼,然后纤手不顾尊卑地搭上了钱盈盈的手,稍稍使力一扯,将主子的上半身拉起了数寸之后,她低头俯在她的耳际说道:“小姐,我说唐家二少,唐无极送来了拜帖。”
唐家?!哪个唐家,很重要的人物吗?
这次钱盈盈终于没有遗漏香闻口吻中的严肃,虽然微睁的眸子还没全张,但脑子已经开始运转了起来。
唐家?!懊不会是那个唐家吧?
思绪才走到这儿,她已抓到重点,她的眸儿倏地完全张开,然后瞪着香闻。
“妳说唐家二少送了拜帖来?”
“没错!”香闻肯定地点了点头,知道主子终于将她的话听了进去,心上一颗大石也跟着放下。
“那他的拜帖上有说啥时要来吗?”钱盈盈的眸中倏忽闪过一丝盘算得逞的精光,心上也浮现一抹喜色,她的计划似乎进行得很顺利呵!
“明儿个。”大概是感染了主子的兴奋,香闻的声调也忍不住地跟着扬高。
“呵,那真是太好了!”钱盈盈满意地点点头,一丝欣喜顿时染上眉梢。
事情的发展真的都如同她所计划的一般,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么她渴望已久的自由将指日可待。
“小姐,妳现在打算怎么办啊?”
“一切照计划行事啊!”她答得可理所当然了,既然什么事都这么顺利,就代表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再说现在手里有筹码的人是她,龙脑香在她的手上,她大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可是……”虽然事情不断如主子的计划在进行,可是身为她的侍女,香闻总还是觉得不妥。
用一生的幸福换自由,真的值得吗?
“妳别再可是啦,妳要说啥我都知道,但事情已经进行到这里了,我不可能轻易收手的。”一看到她的表情,钱盈盈不用大脑想也知道她要讲什么。
她要说的自己难道不懂?可若非情况逼得她得这样做,她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方式来寻找自己想要的自由啊!
钱家的“古善记”经营香料买卖,而且以进口的香料居多数,举凡各式檀香、茉莉香、乌沉香等等的顶级熏香,或是入菜用的八角、登蔻,他们钱家就占去了一半的市场。
包别说是皇室最爱用来供佛祭天的龙脑香了,钱家光靠这味独门生意就不知赚进多少银两。
尤其是最近四川唐门放出了风声,只要谁能拿出顶级的陈年龙脑香,就可以要求四川唐门为他做一件事。
这个消息在江湖上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也正是因为这个消息,她才开始策画出她接下来要进行的那一桩“阴谋”。
呵呵!
反正顶级的陈年龙脑香,她家可多得是,她敢肯定那唐家二少之所以愿意前来,十之八九也是为了这事。
“小姐……”真是不习惯那向来漾着温婉气息的丽致脸庞上,突兀地出现狡诈的神情,香闻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又怎么了?”脑子里才刚泛起向往已久的画面却硬生生地被打断,钱盈盈有些着恼地应道。
“妳可不可以再认真考虑一下啊?”那语气已经近乎哀求了,其实小姐这样可不只是拿一生的幸福在冒险。
她甚至不敢想象,若是计划失败了,那向来不容他人拂逆的老夫人,会多么的气愤。
可偏生不管她是怎样的忧心忡忡,钱盈盈却像是铁了心似的,坚定地摇了摇头,沉吟道:“从我开始思索这个计划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她很清楚地知道,若是不这么做,她的一生几乎是已经被决定了,就如同方才女乃女乃对她的要求一般--她得为钱家活下去。
现在的她,说好听一点是钱家的大小姐,可若是说得难听些,就像一个傀儡,一个得随时准备好为钱家牺牲的傀儡。
看似风光富贵的背后,谁又能了解她对这种身不由己情况的痛恨呢!
所以不论怎么样,她一定要捉住这次机会,纵然最后的下场是被逐出家门,她也无怨无悔。
“这……好吧!”别瞧她家主子平时像是个女圭女圭似的,要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可一旦她铁了心,那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唉……看来这次也得“撩”下去了,既然劝不动,那就只好尽心尽力帮助主子,让她的心愿能成,毕竟主子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嘛!
她可是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哩!
呵,这是什么阵仗啊?
人多势众吗?
冷眼瞧着眼前环列的人墙,钱盈盈的脸上倏地勾勒起一抹冷笑,她还以为唐家二少会独自前来,毕竟他是来求人的。
所以眼前这等情势--她心底数了数,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大男人,倒还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不过,也无妨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款款轻踏着步伐,此刻的她一路走来摇曳生姿,完全看不出她有半点能掌管钱家商号的气势。
态度大方地落坐主位,这点倒是挺有主人架子的。
坐下后,她淡笑不语,目光直视着列于人群中的那个人。
眼见主人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唐无极略微沉思,并不开口,可是当大伙的视线顺着钱盈盈的眸光移到他身上后,他再不愿也只得开口。
“呃,钱大小姐,我们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我知道。”钱盈盈颔首,并不隐瞒自己知道这件事的事实。“虽然不清楚你们要做何用途,但我知道你们唐家急需最好且陈年的龙脑香。”
“既然钱姑娘知道,那么……”其中一个性子急的男人,一等她的话落,便立刻接续说道。
“这古善记做的是生意、是买卖,若有人出价,只要价钱还算合理,这三十年以上的龙脑香自然出让。”端起了生意人将本求利的表情,她顺手端起了丫鬟送上的热茶,优雅地轻啜了一口。
一段话说得合情合理,可是此话一出,唐家人却个个面露尴尬。
这唐家是武林世家,做些营生买卖自然是有的,然而问题就出在,近年来唐家好像遭了诅咒似的,那些维持唐家命脉的买卖纷纷都出了问题。
再加上唐家当家的这一年来,几乎可以说是缠绵病榻,所以条件若是要唐家人办事,那还好说,反正他们唐家人也多,出人办事怎样都有。
但若是说到了钱,以龙脑香的稀少珍贵,再加上他们需要的一定得是陈年的龙脑香,那价格自然可比天价,唐家哪拿得出那些银两。
“怎么,难道说唐家在经济上有困难?”
钱盈盈心里对于唐家的窘境早已有底,不过带笑的脸庞却瞧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甚至还布满了刻意展露的疑惑。
“这……”被她那双清灵狡黠的目光一扫,方才开口的那人立时低下头,噤口不语。
既然身为唐家之人,身段是少不了的,财力不够之事,自然无法大方承认,只见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钱盈盈这时却只是含笑不语,也不催促,香茗轻啜,耐心等待着。
“钱姑娘。”在一片寂静之中,唐无极清了清嗓子,低沉的声音骤响。
顺势将目光转往自己的“目标”,她依然含笑不语,就像个有耐心的猎人,安静地等待自己相中的猎物上门。
迎着那清灵的目光,唐无极心中暗暗寻思,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不如外表看来柔弱,她那隐隐散发的气势,似乎……
“这位公子有话要说?”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钱盈盈清楚地意识到他那略带审视的目光,于是她出言打断了他的凝视。
“我想钱姑娘身为一个生意人,应该不会没注意到最近唐家对外界的一个许诺吧?”
“二少指的可是凡奉上陈年龙脑香者,可以要求唐家做一件事?”
“钱姑娘说的没错。”
“是听过。”螓首轻颔,她带笑的脸庞未有变化,也爽快地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那……”他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间,她骤然收笑正色,问道--
“敢问二少,是任何事吗?”
“任何事,只除了金钱。”唐无极点头许诺,那张恍若刀雕斧凿的脸庞似乎很容易让人感到信服。
钱盈盈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浮现一抹坚定的笑容,对着他说:“那二少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乍听这个奇怪的要求,他不免感到诧异地反手指了指自己。
“对,有些话,我想跟二少单独谈。”
“关于龙脑香?”除了这个之外,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还有啥好谈的。
“是的,除了龙脑香之外,咱们还有别的事能谈吗?”
在回答的同时,钱盈盈已经起身,款款的步伐完全不理会他是否有跟上,径自笔直地穿过门帘,很快的那抹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帘之后。
收回直视那抹身影的目光,唐无极看看左、看看右,然后在众多堂兄弟那半是诧异、半是鼓励的目光之中,他很清楚地知道,除了跟上钱盈盈的步伐之外,他并没第二条路可以走。
毕竟以他在唐家那虽然名为二少,但其实卑微的地位,他并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利呵!
清灵的眸光下偏不倚落在唐无极那张俊雅的脸上,阳光穿透窗棂将他尔雅的容颜照得发亮。
眸如星,眉如剑,挺直的鼻梁,一身利落的穿著,温文与豪迈并容的气质,而最让她瞧得专注的,是他眸子里散发出的那抹浅浅无奈和不解。
钱盈盈大胆而不避讳地打量着他,瞧着瞧着,一时之间竟也忘了开口,任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而唐无极倒也沉得住气,纵然满肚子的疑惑,但脸上浅浅的笑容未变,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呃……”蓦地,钱盈盈似乎惊觉自己的失态,她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喉头,然后踏着轻灵的脚步趋近桌旁,举手轻巧地为他倒上一杯茶。
他伸手接过,颔首称谢,轻啜一口,任那香醇的茶汁滑过喉头,心头的疑虑渐增。
究竟,钱家姑娘是要同他说什么?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难道她就不怕传出任何伤害她名誉的流言吗?
“二少,你一定很讶异我为啥只单独找你谈吧?”开门见山,她毫不拖泥带水地问道。
“的确。”他再颔首。
“我想同你谈一个交易。”
“关于龙脑香?”他们之间的话题也只有这一个。
“当然。”她颔首,然后落坐他的身旁。“我可以供应你们唐家最顶极的龙脑香,但是……”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唐无极很懂得这个道理。“钱姑娘有任何条件都可以开出来。”
呵,就等他这个“任何”呵!
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个神态自若的男人在听到她的条件以后,会不会惊愕到不行?臆测着他可能会有的神情,她忍不住噗哧地轻笑。
两道浓密的剑眉几乎可以连成个“一”宇,他不作声,心里却忍不住揣测起眼前这个女人,脑筋是不是不如外传那般的精明。
“钱姑娘的条件是……”他不想浪费时间,干脆直接开口问道。
这次钱盈盈倒也干脆,敛起了笑意,以无比平静的语气说道:“我要你入赘钱家一年。”
这样的条件宛若平地一声惊雷,让他听得瞠目结舌。
忍不住地,他抬手以极度不雅的姿势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他刚刚有没有听错?
入赘钱家?!
这样一个条件对于想要荣华富贵的人或许是很吸引人的,可是对他这个堂堂七尺以上的大男人,就是一种污辱了。
她……
原本还能端着自持神情的脸庞倏地冷下,怒气开始在他的心底酝酿堆积着。
凝视着她好一会儿后,唐无极霍地起身,在丢下一记杀人似的眼光之后,他什么话都没说地拂袖而去。
望着他那怒气勃发的背影,立于原处的钱盈盈唇畔勾勒出一抹自信的笑容。
她敢肯定,他绝对会再来找她的,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