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六点钟左右,一辆计程车停在泽夏塑胶板公司大门口,铁门自轮轨缓缓滑开时,警卫走出警卫室。当他看见步下计程车的人,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黑先生,你回来啦!”
“回来了。”泽光亲切地微笑挥手。“你早,老杨。”
“你才早呢,黑先生,要不要帮忙?”警卫过来要帮他提行李。
“谢谢,我自己来。一切都好吧?”
“好,好,不过你不在就是不一样,现在你回来就好了。”
“我也很高兴回来。还没人来吧?”
“这么早?”老杨摇摇头。“黑先生,你在的时候,你永远是第一个到的。”
“很好,很高兴我没有迟到。”
老杨愉快地呵呵笑。
“一会儿见,老杨。”
“一会儿见,黑先生。”
泽光步过两边种满矮松的通道,经过宽大的停车场,走向办公大楼。这边另一位警卫同样惊讶、欢喜的迎上来。重复几乎相同的对话后,泽光走向三楼他的办公室。整栋办公大楼中安安静静的,正是他需要的。
希望泽夏其他员工也和警卫们一样,对向敏妍离开他的事尚不知情。
真可笑,在她做了那些伤害他们的婚姻、伤透了他的心、完全毁掉他们感情的事情之后,他居然被她“休”掉了。
办公桌上如泽光预料的,档案、文件堆积得像一场大灾难。他坐下来,不急着看它们,甚至因向敏妍所作所为燃起的冲宵怒火也似乎平息了。
他不担忧等着过目的公事,不忙于思索如何解决离婚案,及如何索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他坐在那,想念绡瑶。
离开前,他去了她卧房,发现她没锁门时,他不禁微笑。他希望那是表示她信任他的人格。但那不重要。他可以不声不响走掉,然而他出了大门,又旋转脚跟,因为他觉得他非再看她一眼不可,尽避并不是说他这一走,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罢好相反,他肯定一定要再见她的。
她睡热的模样宛似无邪的小天使,那一刻,她看起来非常非常娇柔而年轻。他几乎忍不住想躺上床,躺在她旁边,把她拥进怀里。
以他目前的处境,他还有这份情怀,实在不可思议。和她相处这两天,完全大出他意料之外。泽光不记得他曾这么开心过,至少过去的四年,他没像和绡瑶在一起时,感到那么轻松愉快过。
他就坐在那,回忆、回味他和她相处的每一刻,点点滴滴,几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而不察时间一分一秒快速的溜过,楼下已开始忙碌的一天。
欧永年,泽夏的副总经理,开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泽光独坐凝思微笑的模样。
“哟,你怎么不吭不哈的就重现江湖了?”
泽光惊醒过来。“咦,早,永年。”
“他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他们思念你过度造成的幻象呢。”永年自行在他对面坐下,端量着他。“看你满面春风的,想来此番中东之旅不虚此行了?”
“哎,一言难尽。我不在时,公司多亏你照应打理了。”
“我拿人薪水,与人当差,何况你建立了个无瑕的公司体系,我不过一切遵循你留下的脚步,按部就班,再要出错,便该自杀谢罪了。”
两人寒暄一阵,接着开始谈公事。永年报告,泽光聆听,但他不只一次神思飞游出壳,不时占据他思维的,总是绡瑶或喜或怒、或嗔或茫然的笑﹑倩影。
同样的,绡瑶也为了他而心神无法专注于工作。他在时,老是搞得她情绪混乱,短短一个周末,就扰得她生活大乱;他走了,她未见清静,原有的生活秩序仿佛也消失无踪。
这人简直过分透顶。一阵暴风似的进她家,然后一声不吭突兀地走掉。
绡瑶早上到办公室时,心兰已煮好咖啡,把她们上周五离开时留下的乱七八糟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早,心兰,有没有电话?”
“没有『他』打来的,如果这是你担心的。”
绡瑶纳闷地想了想。“谁?”
“星期五那个炸弹先生啊。那个火爆的男人,”心兰提醒她。“他没有再打来,或者是『还』没有打来。”
绡瑶苦笑。“有没有其他电话呢?”
她没直接问出来的是,向敏妍有没有来电话。泽光说他打过电话给她,她不应该没有反应吧?
“没有。”心兰摇摇头。“星期一早上,很不寻常的安静,是吗?”
“让我们希望这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绡瑶走进她的办公室,心兰尾随而入。
“小瑶,有什么不对吗?你是不是和知书达礼的牛肉面吵架了?”
绡瑶在她办公桌后坐下。她敲敲桌面。“你能和木头吵得起来吗?”
“那就不是牛肉面。”心兰继续端详她。“你有什么心事?”
绡瑶托着下巴沉思。
“告诉我,心兰,”她审慎地缓缓道。“过去一年里我们办过的案子,有没有令你感到特别不合常理的?你打那些答辩书时,有哪些令你印象特别深刻且不寻常的?”
心兰眼珠翻向天花板想了一下。
“嗯,既然你问起,有两件案子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心兰一臂横在胸前,一手靠在其上,手指按着嘴唇。“一件是『理性、和谐』的协议离婚的那对夫妻。四十年,”她悲哀地耸耸肩。“彼此在不和谐的婚姻里共度了漫长、可怕的四十年,才想到『个性不合,协议分手』。老天,我希望我和我们家那口子不要昏昧至此,太痛苦了。”
“至少他们尝试了四十年,以期有个方式实践当初的婚誓,不能不说他们勇气可嘉,只是结局令人伤感而已。”
“倒也是。”心兰叹口气。“另外就是向敏妍的案子。我很难理解,什么样的男人会丢下如此一个如花美眷,而且放弃那么一栋华厦、两部豪华房车和一大笔钱,去和一个秘书私奔?”
“我也不懂。”绡瑶喃喃自语。
“大概是所谓『狂热的恋情』吧,为了爱,情愿放弃、抛下一切。不过我先生就不会这么做。”小兰扮个鬼脸。“他也许会为了个绝世美女抛弃我,但是他绝不会车子、房子和银行存款统统不要了。”
“胡说八道,难道你还比不上汽车、洋房吗?要对自己有信心。”
“是哦,你是对我说教的最佳人选,等哪天你要结婚了,再来和我谈信心吧。”
“我就是充满自信,所以不需要婚姻来锦上添花。”
“都是你的『理论』。”
“上班了,杜心兰小姐。”
“你是老板。”
心兰笑着出去。绡瑶才拉开抽屉准备拿出向敏妍的档案,她的秘书又进来了。
“小瑶,曹操来了。”她小声地通告。
绡瑶马上心跳加速。“炸弹先生?”
“不,是向敏妍。”
好极了。“我正想找她。请她进来吧。”
正如心兰形容的,向敏妍确实貌美如花。曲线美好的身材今天包装着真丝枣红套装,那张当时深深打动了绡瑶,得到她所有同情的楚楚可人、愁郁的姣好脸庞,依然写满了美丽的忧愁,只有微微耸动的细眉显示了她的紧张不安。
凝视、打量在她对面微垂眼睫的向敏妍,想到她是--曾是--黑泽光的妻子,绡瑶的胃打着奇怪的结。
“你今天没有预约就来找我,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向小姐?”她冷静、温和如常地询问。
向敏妍轻轻挪动一下她优雅地坐着的身体。
“我的丈……前夫回来了。”
绡瑶只点一下头。“如何呢?”
向敏妍又移动一子。“我想他可能会来找麻烦。”
“哦?”绡瑶手在桌上迭成塔状。“他会找什么样的麻烦?”
“他可能会反对这项离婚判决。他有权利这么做吗?”
绡瑶盯着她本来楚楚可怜,此刻闪着近似狡黠光芒的眼睛。老天,她显然很离谱的低估了这个女人。
那表示,泽光是说了实话的一方。
是吗?
“没有。除非他有有力、充足的证据来反驳你提出的合法文件。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认为他会采取上诉行为?既然他当初无条件同意一切离婚协议内容,在判决生效后才来反对,岂不奇怪?”
“他过去这一年半……嗯,将近一年半都在中东。现在他回来了,而且觉得以前他太慷概,他想要回他的……我是说,他要把房子、车子及其他东西要回去。”
“那么他需要个好律师为他打这场辟司。”
绡瑶注意着向敏妍思索的表倩,却看不出端倪。她若不是个很高明的骗子,就是真正的受害人。
二者,绡瑶皆希望是,又都矛盾的希望不是。
静默之后,向敏妍轻轻地开口。
“他说我没有权利拿走他的东西,他……怪我伪造他的签名,伪用他的图章。”
绡瑶靠向椅背,感觉向敏妍的话像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她的喉咙。
“你有没有呢?”她平静地问。
“没有。”向敏妍答得很快,口气急切。“签名分析可以证明确实是他的笔迹,图章是他……亲自盖的,他只是不甘心他给了我太多,现在我不肯退给他,我想他会采取报复行为。他的脾气非常暴躁,我很怕他。”
她可怜小女人的模样绝对可以唬得过任何人,但绡瑶既已见过泽光,和他说过话,她至少了解他或许盛怒之下是很火,却不会失去理性。
她如今把自己卡在夹缝中,要小心留意向敏妍是否在以演技取胜,也不要太喜欢泽光,而在判断上造成又一次失误。
“我想,向小姐,你的前夫若要对你采取可能伤害你的行为,你现在大概不会好端端坐在这了,是吗?”
“你不了解他。当初他为了得到他所要的,不惜一切代价的要摆月兑我和我们的婚姻,现在他得到了,又觉得他付出的代价太高,可是我绝不会还给他的。而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现在才回来,只是先给我个警告,我无法想象他会做出什么,所以我来找你,请你帮助我。”
“我是律师,向小姐,不是警察。关于诉讼案件我能协助你,但我无法提供保护。你该去报警,假如你担心他会对你做人身攻击或骚扰。”
“不,不,我不要报警。”向敏妍慌了起来。“你误会了,我没说他会直接对我做人身攻击,他是聪明人,他非常精明,伤害我,对他没有益处,他明白的。”
“那么……”
“他本人或他的律师都可能会和你联络,我是来让你了解情况,毕竟你是我的律师,并且我也想了解一下就这件事,他的律师会怎么做?”
绡瑶用食指模模前额。“假如黑先生经由法律程序进行上诉,同时以你所述,他极有可能以诈欺罪名对你提出控诉,那么这项离婚判决就会取消,法庭会重新调查审理这件案子。”
突然,一抹淡得几乎难以觉察的笑点亮了向敏妍脸上的阴霾。
“你的意思是,泽光……我的前夫若要和我对簿公堂,离婚就无效?”
绡瑶困惑地点一下头。“法律上,在你们官司未了之前,是的,无效。”
向敏妍这时露出个颇诡谲的表情。“换言之,即使他赢回那些东西,他还是输了。”她站起来,继续她的喃喃自谙。“谢璇也输了。我倒真想承认我伪造了那些文件,单为看看他们的表情也值得。”
绡瑶迷惑、茫然地看着她离开她的办公室,向敏妍的突然来访,在室内留下一股恐怖又不真实的气氛。
她须要看清事的真貌。但事实又是什么?绡瑶的思绪翻腾不已,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彻底的玩弄,却搞不清楚谁玩弄她。
她经电话查询找到泽夏塑胶板公司电话号码,打过去,一个男人告诉她黑泽光已经回家了,今天不会再回办公室。
回家?回哪个家?他不是嚷嚷她害得他无家可归吗?莫非他又回她家去了?
绡瑶觉得自己蠢蠢的,不过她还是拨了几次电话回去,铃声一直响着,没人接。
这个可恶的家伙,他又到哪去了?
对啦,她怎么忘了呢?她再打去泽夏,另一个男人接的。绡瑶询问黑泽光家里的电话。
“我是他的律师,”她说谎。“有急事必须马上和他联络。”
“律师?他几时又找了个律师了?我还以为我是他的律师呢。”
绡瑶觉得她好像才搬了块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更糟的是,她听出黑泽光真正的律师揶揄的口吻。
“嗯,我再和他联络好了。”她匆忙胡乱结语,便挂了电话。
“小瑶,洪太太来了。”心兰在对讲机对她说。
她只好打起精神见她的新客户。
进来的是个哭肿了双眼的年轻少妇。门还没关上,这位看来才二十七、八的女人已经又眼泪滚滚而下。
“白律师,我……我想离婚,我……我受……受不了了。”
绡瑶也快受不了呢。她不知所以的好想和她一起哭上一场。
饼了又一个沮丧的一天,到了下午近下班时间,心兰拿着些打好的申诉文件进来。
“唉,这么年轻的夫妻,结婚不到一年,怎么就搞成这样呢?”
绡瑶对她的哀叹回以苦笑。“现在你还要怀疑我为什么不想结婚吗?”
心兰也苦笑。“你知道吗,小瑶?我在这工作越久,见的怨偶越多,越珍视我的婚姻。它虽然不是十全十美,但也不错了。很多事情,双方做些让步,便可以天下太平。”她把洪太太的案件文件放在桌上。“打过这样的婚姻内容,我才发现我先生虽然邋遢了点,起码他不会吼我,更别提动手打人了。人哪,要惜福,不是吗?”
“你让我感到好多了,心兰。有时候我还真担心整天面对这些愁苦的人,这些失败的婚姻,对你会造成负面影响。”
心兰笑了。“你知道吗?我先生也挺担心的。嗯,我决定今晚回去好好爱爱他。”
“别太过分,不要吓着他。”
一整天里,办公室里首次有了笑声。
“对了,今早向敏妍来干嘛?要撤销离婚吗?”
绡瑶的情绪又跌下去。“不是,她担心的是别的事。”
心兰一脸不解。“是吗?她出去时笑容满面的,可不像担心的样子。”
这句话勾起了绡瑶更多疑惑。离开办公室前,她再次试图联络黑泽光。这次是个女人接电话,她不知道泽光家里的电话号码。
*****
一个星期过去,又到周末了。这段期间,泽光一次也没出现,也没有和她联络,仿佛他突然自地球上消失了。
她唯一庆幸的,是向敏妍也没有再来找她。
但是,这是否表示他们已私下达成和议,夫妻言归于好了?
就某方面来说,果真如此,未尝不是件好事。
然而,每思及这个可能,绡瑶忍不住的感到愤怒。不论如何,她就是摆月兑不掉被愚弄的感觉,却又全然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这个星期过得寂寞又漫长,屋里奇异的仿佛到处充满泽光的影子。她居然无法再如从前,轻松地坐在院子里享受日光和看报。她老期望着他再暴躁地冒出来,厚颜地赖在她屋里不走。
一个本来和她全不相干的男人在她屋里住了两天,他走了,她竟就这么的不习惯起来。
为了解除她的闷,绡瑶周六特别去了市场买菜,并约了明礼晚上来家里,他们将在她院子里烧烤。不管黑泽光是否和向敏妍和好如初,她决定把他丢出脑海。
但是当她看着明礼,她似乎老把他看成泽光。望着一个男人,想着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男人,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偏偏明礼又对“她的叔叔”穷问不舍。
“你叔叔几时走的?”
“星期一一早就走了。”
“他去哪?他找到工作了吗?”
“我哪知道?他这人来去无踪,他要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你好像不喜欢你叔叔啊,小瑶?”
“家里没有人喜欢他。他冒出来的时候,我只是尽量忍受他。他走了最好,最好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他。”
“为什么?我觉得他很好嘛。他很具亲切感,而且男性魅力十足,我好想向他请教他如何保持得那么年轻呢。”
“能不能不要谈他了,明礼?”
“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小瑶。不论如何,他是你叔叔嘛,总是一家人……
绡瑶受够了。
“明礼,他不是我叔叔。”她直视目瞪口呆的明礼。“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会月兑口而出,扯这个不必要的谎。他不是我家的亲戚,更不是家人,他……只是个男人。”
明礼僵坐着,半天无法消化她的实话。
真讽刺,她难过地想,人们为什么总是比较容易接受谎言?
“他……不是你叔叔?”
“不是。”
“他……只是个你认识的男人?”
明礼误解了。她叹一口气。
“我其实谈不上认识他,明礼。他……”
“谈不上认识!”他用她从未听他用过的严厉语调笑问。“你让一个你谈不上认识的男人在你这过夜?小瑶,我觉得你须要解释得明白一点。”
她脸颊发热。“很难解释,明礼,这件事……情况有些复杂,你不会了解的。”因为她自己至今都尚在一团迷雾中。
“你说的对,我是不了解。”明礼激动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浮了起来。“我不了解你居然把一个你称不上认识的男人留在你屋里,还认为有必要对我撒谎。我一直相信你是个洁身自爱的女人,我也一直以礼相待的尊重你,现在我可以了解的一件事是,我错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
“我没想,我亲眼『看见』的。他不是你叔叔,和你没有你谎称的亲戚关系,但他穿着睡衣在你家。孤男寡女,这种事用得着『想』吗?”
“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她心烦地试图澄清,却忘了事情一旦出了差错,必然越描越黑的定理。
“他没有拥抱你吗?他没有吻你吗?”
纳瑶张着嘴。哎,再说谎有何益呢?
“那是……那是意外。”
“意外!”明礼由椅子上跳了起来,几乎踢翻了烧烤炉。“我不是律师,我也没学过法律,小瑶。但是事实摆明了你欺骗我,你玩弄我的感情,同时和另一个男人厮混。”
“等等,明礼,我没有……”
“除非你能提供一些较具说服力的实际有利说明,否则我不太确定我们该继续交往,我母亲不会同意我娶一个身家不清白的女人。”
一股闪亮的火焰自烧烤炉上燃了起来,两块牛排卷在火焰中,发出的焦味散在空中。
“牛排烧焦了。”她漠不关心地喃喃。
他把肉叉往她手上一塞。
“烧焦的不是牛排,小瑶。你想到更好的解释证明你的清白时,打电话给我,不然我看我们之间就完了,到此结束。”
她望着仿佛眨着眼睛嘲弄她的星星,听着明礼的车子离开,反倒感到全身松弛。她拿起一杯水浇熄烧烤炉的火,把黑黑的牛排和没吃完的沙律扔进垃圾桶,收拾四散的用具。
太不可思议了,短短七天,她的生活整个给颠覆了过来。
不,事实上没用到这么多时间,上个周末两天,加上今天,三天而已。可怕的是,明礼气走了,她一点也不在乎,也不想他,她却无法不想泽光。
接着,要洗去泽光待过的痕迹似的,她卖力的清理屋子。首先第一件事就是由里到外的清洗冰箱,用力擦洗橱柜和炉灶。
听到车子驶进她门外车道时,她正趴在地上使劲用抹布擦厨房地板。
大概是明礼。知书达礼,永远彬彬有礼的明礼,回来为他的失礼道歉。
为什么该死的黑泽光就不能学点明礼的礼貌和循规蹈矩呢?
门铃响起,她慢条斯理去开门,不确知她和明礼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他说“到此为止”,她求之不得。他责骂她玩弄他的感情,从何说起?她压根儿没和他恋爱过。
她打开门,看到的却是她又想又恨又念又气的人。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这张怒气冲天的脸我见过。”她只手叉着腰。“这回我又欠你什么了,黑先生?”
他还是那么气死人的英俊迷人。酒红色棉质长裤,黄色格子衬衫,一双名牌帆船鞋。她知道他正在打量她光着的脚、褪色而且上面沾了洗洁精和洗东西时溅上了污渍的牛仔裤,一件袖口破得没法补,被她索性剪掉半截袖子,下摆也因同样原因给截去了一截,变成长短不齐的旧衬衫。
他像个贵族雅士,她一副女佣模样,但此刻她不在乎。
“看来我运气不错。”他的口气可一点也不高兴。“今天没去约会?”
“刚结束,谢谢你,我正要休息。”
他随手一挡就撑住她要关上的门。
“抱歉,你还不能休息。”
“客房今晚有人用,你这次来晚了一步。”
“无妨,我倒很乐意提供你一个房间,保证比你借我的客房宽大舒适。”
“什么?”她愕然。
“我要你跟我走。”
“哈!”
她手脚并用地推门,他动也没动,那扇门却被他控制住了般,她完全无法推动分毫。
她干脆放了手,把手叉回腰上,瞪住他。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走到哪去?”
“我要你看看你对我造成的灾害。”
“我?关我什么事?你马上离开,否则……”
“别又来报警那一套,你该知道我不在乎。你合作的和我走,或者我把你掳走,你自已选择。”
她双臂抱在身前,挺胸仰头看他。“少在那虚张声势,你很清楚你不能强行带我去任何我不愿意去的地方,这有个法律名词叫绑架,我可以……啊呀!”
在她的惊叫声中,他已抓住她,把她轻而易举甩上肩头,一手紧紧扣环住她的腿,另一手关上门,转身很快的走过院子。
“放我下来!”她尖叫,双手伦拳捶打他的背。“快放我下来!”
他作势松手,倒挂在他肩上的绡瑶差点倒栽葱地跌下去,她赶紧抓住他背部的衣服。
“你敢把我摔下去!我告你恶意伤害!”
他大笑。“你到底要我放还是不放?拿定主意。”
“放我下来!好好的放我下来!”
他走到一辆银灰色房车旁边,先打开车门,然后弯身把她塞进驾驶座,自己跟着坐进来。她被他推挤得只好挪到客座去,接着他就迅速发动引擎,从把车子倒出车道,到驶上街道,速度不曾稍减。
她惊慌地张大嘴巴。“你疯了!你要把我绑架到哪去?”
“喂,不要乱如罪名,律师,我分明是好生有礼的把你请上车的。”
“张着眼说瞎话!”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绑架你?”
“我穿这个样子……我没穿鞋……神经病才会这副模样和你出门!”
“你有过机会,但是你这位眼光锐利、是非分明的大律师认为我只是在虚张声势。”
“我……我的邻居一定听到了我的叫声,他们会为我作证。”
“算了吧,他们若有人在家,听到不寻常的声音,怎没人出来看个究竟?”
绡瑶哑口无言。
“你的邻居全家出去度周末了,大鼻子狗送去宠物店暂住。”
她懊恼地瞪他。“你是有预谋的!罪加一等!”
他又开怀大笑。“你知道,我以为在海外的日子已经很难熬,回来以后又掉进我前妻的诡计留给我的困境,再加上其他因素,我想我大概活在十八层地狱里。但和过去一星期比起来,我才知道炼狱比地狱更可怕。”
他伸手过来拉她的手移到他嘴边亲吻。
“我想念你,小瑶。”
她违背心意地把手抽回来,嘴里却更加违背意志的向他抱怨。
“我可没接到半个问候的电话。”
他突然把车驶到路边停住,猝不及防地将她拥过来,扎扎实实给了她一个令她喘不过气的热吻。当他放开她时,她足趾都卷起来了。
“谢谢你也想念我。”他沙哑地说,手指轻轻拂一下她的脸庞,然后重新上路。
绡瑶想开口否认,又觉未免愚蠢。他吻她时她连挣扎一下也不曾,再在事后嘴硬,徒惹他嘲笑。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好,望着车灯前方的路面。他几时开上了高速公路她都不知道。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他转头对她微笑。“既然你改变态度,我心情愉快些了。我要带你去见我的家人。”
“什么?”她僵直了背,侧身持向他。“为什么?做什么?什么家人?”
“你协助向敏妍结束了我的婚姻,使得我的六个孩子落得没有母亲,没人照顾,我要你负起责任。”
绡瑶觉得好像有人往她头上狠敲了一记,敲得她脑门发胀。
“六……六……”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六个孩子。”他无比温柔地耐心再告诉她一次。“你不知道?”
“不……我……不……不知道。”她颓然往后靠,闭一下眼睛。“老天,我……不知道。”
“嗯,我想你大概是不知情。”
她疯狂的思考。六个小孩?!向敏妍美好的身材,甚至不像生过孩子。
她的目光扫向他。“你骗我,对不对?你竭力使尽你能想得出的手段、来骗取我的同情,要我相信你前妻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好让我站在你这一方,为你争回你失去的财产。”
“你又在做和指称我虚张声势的相同错误判断了,小瑶。”
“向敏妍星期一来找过我,她说你为了要回你的东西,极有可能不择手段。我本来还怀疑她的说法,你却在无声无息一个星期后,亲自露面以行动证实了她的话。”
“真的?她倒厉害,又来个先下手为强。告诉你,小瑶,我这个礼拜忙着为孩子们找个合适的保母或管家,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向敏妍对我的陷害,但这不表示我不打算要回属于我的东西。只是我要确定我的孩子们在我忙其他事时,有人会好好照顾及陪伴他们,然后我才能专心的对付向敏妍。”
她盯着明暗不定的灯影中,他坚毅的侧面。孩子的事谎说不来的。
“你现在要带我去看你的六个孩子?”
“不错。”
“为什么?就算要证明你的话属实,时间也不大对吧?”
“没办法,我今天白天做了最后尝试,仍然找不到令我满意的保母,而我已经答应这个星期天一定为他们找个保母,同时一起带他们出去玩,藉此大家熟悉一下。”
绡瑶缩进椅子。“哦,不行,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有工作,我不能当你的孩子的保母。”
“只是一个星期天,算我拜托你帮忙。我付你酬劳,随你开口,我一定尽力做到。请你。拜托你。”
她没见过他低声下气,而且他是为了他的孩子求她,绡瑶仿佛听到她的心融化的理音。
“可是……可是……”
“只有一天,我必须现在带你去,因为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他们此刻都在家等着见你。”
她咬咬下唇。“只有一天?”
“只有一天。”他保证。
“唉,好吧,真会给你害死。”她扯扯她的旧衬衫。“你看,我这个样子,连鞋子都没有,当什么保母?落难的孤女还差不多。”
泽光仰头大笑。“别担心,到了市区,我们去逛逛,给你买套象样的衣服,买双鞋子。”
“哎,不,不,衣服可以将就,反正只是一天的临时保母,买双鞋子就好,但我自己付钱……哦,天,我钱包也没带出来。糟啦,门也没锁。”
“门我关上时反锁了,钱你不用担心,买衣服、鞋子我还负担得起。”
“反……我没钥匙呀!”
“安心。”他拍拍她的手。“开门是小事。”
她拍开他的手。“你弄得我进退两难,把我当鸭子赶进笼,我也不晓得我中了什么咒语应帮你,但你起码好好解释一下你那可怜兮兮的『无家可归』吧?”
他无辜的耸耸肩。“我在郊区是没有家了啊,向敏妍把房子弄走了,孩子们现在只好暂时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啊,可恶。”绡瑶申吟。“我痛恨你不着痕迹刺激我的罪恶感的方式。”
“你又误会了,我不过是告诉你实情。”
“实情?”她拍着真皮座椅。“身无分文的人开这种高贵豪华房车?”
他朝她座位前面的杂物箱动动下巴。“打开。”
她照做了。
“牌照在里面,拿出来看。”
她狐疑地看他。
“拿出来看呀。”
她拿出牌照。
“念上面的名字。”
“黑郁名。”
他点点头。“他是我父亲,车子是他的,还有什么疑问?”
她把牌照放回去,默然片刻。
“你真的……一分钱都不剩下?”
“公司有钱,是在我名下,可是那是公款。”
“那……我知道不关我的事,嗯……”
“想问什么就问吧,一个已一无所有的男人没什么秘密的了。”他苦涩地说。
绡瑶原想问他孩子们的生活费和教育费用怎么办?但问了又如何?她觉得她已经开始涉入太深了。
当六个小孩的临时保母。天哪!
“你的孩子们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