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灯不亮,电源总开关锈得一碰就掉了,电表看上去也已经很久没动过。
这位服装设计师真是天才,再不就是一等一的白痴,花钱买下这么一间鬼来住都要嫌的房子。
话说回来,她身上那一股不沾尘俗气的真,深深吸引了关敬。
他对流行服装向来缺乏兴趣,不过他真的对她略有所闻,这要归功于他的秘书,舒恋文是她最钟情、最崇拜的服装设计帅,她拿过几次刊在报上和杂志上的图片给他看。
“你看,你看,这就是舒恋文设计的衣服。”
恋文的设计偏向简单、素净,以毫不见花哨的剪裁展现自然曲线,以温柔的色彩温润视觉。她的许多设计是外出、家居皆相宜,不像有些设计帅设计的服装,只适宜在表演台上惊艳、夺目,若真穿上它,上街便显得奇装异服。上班则太突兀夸张,居家穿着会舒服才怪。
他没想到他辗转问到这房子的买主,竟然就是她。认识她本人,又是一大惊奇,她不但丝毫没有名女人的架子和气势,反倒充满纯真气息。
不过这却符合了她的作品给人的感觉:真和自然。
他发觉他对她的兴趣,似乎有点大于对这间房子了,他该不该对她坦白呢?
唔,时间未到。就如他对她所言,他尚没有半点头绪,等他寻到答案,再告诉她不迟。
听到她惊惶的尖叫声,关敬拔脚由后院跑向前门。
她在门阶上撞进他怀里,险些两人一起摔下台阶,幸好他双手定定地抓住她。
“什么事,什么事?怎么了?”
她气喘吁吁,脸白如纸,一手颤抖地指向屋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屋里有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恋文试着说话,无奈只是牙齿碰在一起,碰得喀喀响。
“你等在这,我进去看看。”
她点点头。
必敬进屋后,她让自己在台阶上坐下,双腿吓得发软。
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那口气卡在喉间,她全身僵住。
那个人,不,鬼,就站在她前面。
“哦,不。”她申吟,把脸俯下来埋在手心里,对自己喃喃:“我眼睛花了,我看错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这么说太不负责任了。”鬼对她抗议。
她小心地抬起头,她眼睛没花,他清清楚楚站在那,太阳仍躲在云后,然而这仍然是大白天。
她用力吞咽一下。“你到底是谁?”她想大声叫,发出的却是无力的申吟,“你要什么?”
“我要那个男人离开我的房子。”
“这太荒谬了,房子是我的。”
她和一个鬼争执才荒谬呢。
“我不管,我不要他在这。”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恋文,”关敬出来了。“屋里什么也没有啊。”
“因为他不在屋里,他——”恋文回头,发现她的手指着空气。“他”又不见了,她忽地忘了害怕,生气地站起来,身子转了一圈。“喂,你在哪?你别躲着啊!你出来啊!讨厌!表鬼祟祟做什么?”
必敬一脸的不明所以。“你在跟谁说话?”
“谁知道他是谁?”她气咻咻地。“理直气壮地跟我说房子是他的。”
“你买房子没和屋主见面吗?”
“屋主人在加拿大,全权委托介绍人处理呀,律师看过所有文件,文件完全合法。”
“那你用不着和这人浪费唇舌,叫他去和介绍人或律师谈,犯不着生气嘛。”
“我也这么说啦。我生气是……是……”她懊恼地顿住。
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鬼,说出来,只怕关敬不相信,还会笑她。
什么不确定呀!她亲眼看见他穿过墙,及有隐身术似的来去自如。
“好了,别管他。他走了,表示他自知理亏。”关敬牵她的手回屋。“这里的电力恐怕许久没人用,早剪掉了,你最好去查一查,否则没电可使用。”
“天!般不好在电力公司还欠下一大笔电费。”她哀叹,”大概也没水吧?”
“试试便知。”
水龙头根本转都转不动。
“我真是白痴。”
“我想过了。”
她瞪他。“谢了。”
他笑。“我也想你八成是超级天才。”
“天才与白痴,一线之隔。”
“你现在懊悔也没用。来,说说看,你要个怎样的家?”
“看得出经过设计,但充满家的味道。”
“就像一种明明白白经过专业设计,但它就是件穿着舒舒服服的衣服。”
“不错,你一点就明,我可以走了。”
他一怔。“走去哪?”
“全交给你啦,专家。”
必敬开怀大笑。“还没有人捉弄过我。”
“凡事总有第一次。”恋文心情好些了,惊魂也定了些。
“别养成习惯就好。”他轻轻揉一下她的短发。
“嗯,”她抗议。“拿我当小孩啊?”
“放心,我看得明明白白,你每一寸都是十足的女人。”
他的眼光再次灼红了她的脸庞。
“吃一次豆腐,扣一餐饭。”
“过分,吃豆腐的标准何在?”
“哼,君子动口不劝手。”
“我没说我是君子。不过,谈正事吧,否则你又要惹得我方寸大乱了。”
“你的方寸还真像乱流。”
“乱流要碰上适当气压才会蠢蠢欲动。”
一块天花板砰地掉下来,明明该会砸到关敬头上,不知何故,它在最后一秒,自动转弯,坠在他脚边。
恋文看得明白,心里大惊。
是真的有鬼。他不喜欢关敬。天花板是他搞的鬼。
世间哪有鬼?何况白天里现身?鬼由心生。她立刻如此告诉自己。
有本事你再出现嘛,我就相信你真的存在。她无声地挑衅。
等了片刻,没有动静。她好笑起来。真的,疑神疑鬼。
“幸灾乐祸。我可能给砸成脑震荡,你还笑。”关敬咕哝。
“我不是笑你,不过我想得尽快把该修的修好。”她不再担心鬼的事,开始说出她的想法,“我要有间工作室,光线要充足,你提过的天窗是好主意,我有时会工作到深夜。”
必敬专注聆听,并不打岔插嘴。
“厨房要大,我喜欢烹饪,虽然不见得擅长。”
他微笑,他相信她很擅长于任何她喜欢做的事,她不是那种马马虎虎,或做事半途而废的人。他自己是如此,当他看到同类,他感觉得到。
他听着她说明她的构想,凝视她每一举手投足,爱极她眼中的自信光芒。她知道她自己要什么,然后全力以赴,这一点又和他不谋而合。
啊,相见恨晚,他希望她还没有意中人,但以她这般才貌兼具的秀外慧中女子,不可能没有追求者。生平第一次,关敬对自己的魅力产生疑问,她会将他这种不注重衣装的男人放在眼里吗?她是服装设计师哪,一个人的穿着如何,必定是她衡量分量的首要条件。
他记起他们初次见面,她急欲打发他的反应,心头凉了半截。
“你不做记录的吗?”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呢。
“我有个电脑。”他指指脑袋。“我只要了解你的需要,至于如何做,就是我这个专家的事,你等着验收成果就行了。”
她柳眉一扬,“要是我不满意呢?”
“我提早退休,搬来与你同住。”
又一块天花板咻地降落,又一次,到了关敬头顶,来了个怪异的急转,砰地掉在他脚后跟,绊了他一下。
太邪门了!恋文全身起鸡皮疙瘩,瞪着眼睛,张圆了嘴。
“我会先从天花板着手。”关敬说。
砰!
恋文知道庄琪回来了。
咚!咚!
两只鞋子各自飞。
砰!
皮包扔出去,不知跌到哪个角落去默默委屈,等它主人下次记起它让她风光、令人艳羡的时候。
恋文放下笔,椅子旋转半圈,面向门。
门轻轻打开。
“又把工作拿回家来做!”庄琪把她穿着一身名牌的苗条身躯摔在恋文床上。“你这人十足的劳碌命,白天卖命卖了一天,下了班还不让自己喘口气。”
“我也没见你有停歇的时候。”
不过庄琪忙的是约会,她有应酬不完的约会。她说赴男人的约全是应酬。
“干嘛去应这种应酬?”
因为不必花脑筋,对方心绪如何,全与她不相干,她只要愉愉快快、漂漂亮亮的享受轻松就好。
在家不能享受轻松吗?不是更自在?
那多无聊?没有一双倾慕的眼睛注目你的一颦一笑,在意你的每个反应。
庄琪的寂寞深刻得曾教恋文吃惊,有些看起来拥有一切的人,生活过得却是最空虚的,她在水晶一样的昂贵环境下成长,要什么有什么,然而她一静下来,就脑子一片空白,全然不晓得生命目的和目标何在。
所以她选择从事自由摄影,走遍世界各个角落,用镜头捕捉、寻找她的梦,她的灵魂落脚处。找到之前,寂寞依然如影随形地追随她。
“今天应酬结束得特早啊?”恋文是关心。
“他带我去他住的地方。他和一个德国女孩。一个从日本来的女孩合租的公寓。”庄琪撑起上半身。“你绝对猜不到他如何娱乐我。”
只有庄琪会说“娱乐我”这种话。
恋文不问,她自会接下文。
“他拉二胡给我听。一个金发蓝眼的洋相公拉二胡,我耳朵差点中风。”
她做个鬼脸,两人大笑。
“外藉人士学我们的乐器,不容易呢,你以为二胡那么好拉的吗?”
“是,是,我钦佩他的精神,不表示我的耳朵乐意受罪。”她向恋文的工作台扬扬下巴。“赶什么工?”
“要尽早把手边的工作交代完毕。”恋文静静说。
庄琪由床上弹起来。“交代?你辞职啦?”
“我想自己开公司。”
庄琪半晌无言。
“我有这种想法好久了。等时机,不如制造时机,我快三十了呢。”
“怪不得你急着非买房子不可。”停了停,庄琪笑。“我想我该说恭喜你。”
恋文过来坐在她旁边。“做什么一副生离死别相?我们又不是从此不相见了。喏,等我那边弄好了,你下次飞回来,就可以到我那里落脚。”
“噫,你还算有良心,没把我一脚踢到一边。”
恋文伸手搂着她,从前在别人眼中,豪气千云的庄琪是娇柔的恋文的保护神,私底下,只有她们俩知道,庄琪感情脆弱得像易碎的瓷器。恋文因为家境的关系,纵然青春期,也没有多余的心情和时间多愁善感。
“我的楚留香,你武功盖世,谁敢轻易冒犯你?”
她一句玩笑话,不意触动庄琪心事,然而她“楚留香”外号也非浪得虚名,眼眶方红,嘴边潇洒一笑就一掩而过。
“我东飞西飞的流浪期间,我们虽然少有时间像以前一样腻在一块,可是我总知道,我回来时,你一定在这。这儿,”庄琪看一眼房间,“在我心里,是个有人会张开双臂欢迎我扑上的温暖窝,但现在你这个提供温暖的人要走了,窝也就要易主,我一下子觉得……”庄琪哽住,说不下去了。
“啐,我搬个家而已,不是上西天哪!这双手又没断,你随时回未,我还是张开来抱你,下次不挤断你几根肋骨,你不知道我的厉害。”
庄琪又啼又笑地捉住她,“哎,你房子几时装修好?”
“关敬说预计两个月左右。”
“他真的免费给你做啊?”
“他是这么说啦,不过,等完工我多多少少要付他个……我还没个数。”
庄琪坐起来。“你这人就是死脑筋,他心甘情愿做,你欢欢喜喜受,各得其乐嘛。”
恋文不和她辩。男女间的受与授,庄琪有她的洒月兑,恋文有她的坚持。
“楚留香,有件事……”
“什么?不要折磨人的耐心好不好?”
“那房子……好像真有些蹊跷。”
庄琪兴趣来了,“有鬼?哈!我就知道!不然怎会卖得那么便宜?快说,你看见什么了?”
恋文详细告诉她,说着说着就泛起一身的疙瘩,可是她又不全然是害怕,好奇的成分恐怕还多些,以及迷惑。
“哎呀!”庄琪大叫,“我那天连跌几跤,就感到不对劲。我叫你别买它,那鬼不高兴,就来整我。”
“我还不晓得他是不是鬼。”
“神经,难道他还是仙吗?走,走,走!”她把恋文拉起来。
“走去哪呀?”
“看鬼去,我倒要看看鬼是什么长相。”
“不去,不去。”恋文甩开她的手,“那房子没电,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看不到。”
“没读过书,你电影也该看过哪,鬼还需要灯的吗?”
“庄琪——”
“走啦,我们带着手电筒。等一下!我拿我的相机。”
庄琪的跑车开得像喷射机似的,恋文每次坐她的车都坐得胆战心惊。她平时就喜欢开快车,马路上车子再多、再挤也阻碍不了她。
“没见过你这种人。人家听到有鬼,逃都来不及,你却急不可待的要赶着去看鬼。”
“鬼有什么好怕!人吓人才吓死人。”
好像有几分道理。
“好鬼碰上恶人,还会被人给吓死呢。”
恋文好笑。“鬼本来就已经死了。”
庄琪神情认真。“活着的人,活得漫无意义和目的,更像孤魂野鬼。”
“几时成了哲学家了?”
“唉,有这种感触呀,是老化的现象。”
“在我面前卖老,有没有搞错?”
她们虽是同期同学。庄琪却比恋文还小一岁。
“我一年到头到处流浪飘泊,居无定所,食无定时,自然老得快,哪像你,象牙塔里的珍珠贝。”
庄琪向来乐天、开朗、洒月兑不羁,忽然说话言词夹带忧郁,不晓得有什么心事?
恋文不及深思或询问,车子已停在屋前的车道。
白天里,林木葱绿,只觉四周清幽静谧怡人。现在无星又无月,漆黑一片中,高大矗立的树影伸着杂乱的枝桠,真像幢幢鬼影,使得暗荫下的房子透着股阴森气。
屋里却不是全然黑暗,亮着昏昏黄黄的光,在窗子后面晃动,看得教人浑身发毛。
恋文站在车子旁边不敢动。
怎么会有亮光呢?房子明明没有电。她还没去电力公司呢。
庄琪却已经走上了门廊,转身对她招手。她深呼吸又深呼吸,蹑足走过去。
“走啦,回去。”她拉庄琪。
“都到这儿了,不看个究竟,我回去会失眠的。”庄琪反把她往屋里拉。
恋文脚跟抵着地不肯往前移。“明天再来看,他白天也会出来的。”
“光天化日都敢现身的鬼,晚上的真面目才有看头。不要怕嘛,有我在呀!我替你跟他谈判,他若不走,你就有充足理由不要这房子啦。”
就算他真是这屋里长期定居的鬼,就算他占有他自认的地盘不走,恋文越发的要定这房子。她也不明白她这是什么古怪心理。
“也许是我心理作用,弄错了。也许我根本没和什么鬼说过话,也没有看见什么。”
“你从来不会无中生有,我非弄个明白不可。你到底进不进去?你不去,我自己进去啦。”
也不知那鬼会不会害人。恋文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伸手在小皮包里拿钥匙。
但庄琪一推,门就开了。
“你今天下午离开时没锁吗?”
“锁了。”恋文声若细丝。
“你有没有多配一副给关敬?”
“配了,但还没给他。”
恋文四肢发抖,拽住庄琪。
“拜托,不要进去了吧!”
“真是的。你在外面等我好了。”
“那你走在我后面。”
“他要从后面把我抓去怎么办?”
恋文脸色刷地苍白。庄琪格格笑。
“你跟着我吧。”
庄琪亮着手电筒,走在前面。
“咦,你打扫过啦?看起来比上次来干净多了。”
恋文只扫了前后院,但屋里的蜘蛛网不见了,地上的灰尘也已扫除,掉下来的窗帘和半挂着的另一半也拿走了,薄薄的夜色拂在彩色玻璃上,更添神秘色彩。
她不禁举首看那幅彩绘,玻璃上的果男仿佛睡着了一般。
你见过我很多次了。
恋文打了个寒颤,你不但见过我,你见到的还是一丝不挂的我。
他……他是……那个鬼……他是……
画上的果男?
“你来得正好!”
恋文跳了起来,刚要转身,他一下子在她面前冒出来,骇得她连连后退,直到身子撞上墙。
“你……”她左右张望,庄琪不知走到哪去了,或——“你把我朋友怎样了?”她惊慌地质问。
“你问哪一个?”他气鼓鼓地。“你究竟有多少朋友?他们全部要住进来吗?”
恋文眨眨眼。“还有谁在这?”
他照例不回答她的问题,手插在裤子口袋,在原地焦躁地打转。
“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他,这一个我也不喜欢。对了,你又带她来做什么?”
恋文茫然,又眨眨眼睛。“你在说谁呀?”
“啧,你的朋友嘛。你怎么尽交这些教人看不顺眼的朋友?”
“你看我的朋友不顺眼?慢着,你还没回答我,谁在——”
“恋文,你在和谁说话?”一圈手电筒光先照出来,然后庄琪走进客厅。“屋里半个鬼影子也没有,有人在里面点了一盏油灯。”
“是他,那个讨厌的家伙。”他厌恶地说。
必敬。恋文的双肩松弛下来。
“他人呢?”她问他。
“我怎么知道?”庄琪和恋文旁边那个不知是什么一起回答道。
“我不是问你。”恋文向庄琪说。
“什么也没有。”庄琪大失所望。“白跑一遍。走吧,这里臭得要命。”
手电筒自行自庄琪手上掉下来,砸到她的脚。她痛喊一声。
然后,她瞪大眼睛。“他来了!居然用我的手电筒打我!”
恋文望向“他”。“他”做个无辜的表情。
“喂,有本事出来,让我见见你!”庄琪向空气喊。“房子是臭嘛,不服气露个面呀,藏头藏脑的,见不得人哪?”
“他”咧咧嘴,很得意的样子。
“他就在你面前,楚留香。”恋文说,指着“他”。
庄琪转着眼珠。“在哪?”
“他就在……”恋文顿住。
庄琪看不见他!
“她看不见你?”恋文问他。
他耸耸肩,摊摊手。
庄琪看看恋文,看看她对着说话的空间。
“恋文?”她小心地问,“你和谁说话?”
“就是……”恋文瞪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喜欢她。”他答,又是那种赌气的固执小男孩模样。
恋文继续瞪他半晌,指着地上的手电筒。“这是你做的吗?”
“我不喜欢她。”他又说。
“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恋文双手叉腰。“把手电筒捡起来,还给庄琪,向她道歉。”
咻!他不见了。
“喂!”恋文喊。“你去哪里?”
他不回应,也没再出现。恋文跑到窗边,仰头看窗顶的彩绘果男。
“你别以为你待在上面,就可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你给我听清楚,现在我才是这房子的主人,你不许再对我的朋友没有礼貌。”
她转身,发现庄琪盯着她,眼神好像她疯了。
“你看不见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恋文咕哝着拾起手电筒。
“他是什么样子?”庄琪问。
“他……穿得像五十年代的……想起来了,像电影里的占士甸那副打扮,一点点帅、一点点坏、一点点吊儿郎当,加上一点点满不在乎的傲。”她打住。
她的形容,不正是关敬的模样吗?
意念才现,屋外传来脚步声,接着关敬就进来了。
“原来是你,我看到一部耀眼的红色跑车——”
“车主在这。”庄琪大方地跑去和他握手。“不用说,你就是名闻遐迩的关敬了。”
“好说,好说。你是——”
“庄琪。”
“啊!”关敬眸光一闪。“那位扬名国际的摄影家。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真是闻名不如一见。”
恋文看着他们握着谁也舍不得放的手,好像有人往她胃里倒了半瓶醋。一肚子的不舒服。
这时关敬终于放松了他的手,转向恋文。“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嘿,这是什么问题?大家——人和鬼——都忘了,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她爱几时来就几时来。
“我——”
她才说了一个字,庄琪接了卜去,“我们来看鬼。”
必敬大笑。“看到了吗?”
“现在看到了。”恋文满心不悦,不过仍和气地说:“你在这做什么?”
“啧?工作啊。既然你来了,我画了个草图,你看看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他从工作裤口袋拿出个纸卷。
“你连夜赶工啊?真敬业,果然名不虚传。”庄琪敬佩万分。
跋工还是寻宝啊?恋文怀疑他利用四下无人,相信她不可能跑过来,独自在这进行他的“研究”。
“我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而已。”关敬说:“这里太暗了,我带了一盏油灯,到里面去看吧。”
“这儿有——”恋文举起了电筒,但关敬和庄琪已经一起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两人还边走边有说有笑地互相标榜推崇对方的成就。
“这会儿你又不出来捣乱了。”她发现她竟在向那似人似鬼抱怨。
小心眼,她骂自己。任何一种设计都是艺术,摄影更是艺术,他们俩惺惺相惜,有何不可?
当她走进点着油灯的房间,见他们蹲在放灯盏的木箱旁,两个脑袋靠在一起,关敬正在解说他的设计图,她再度不可理喻地抑郁起来。
“这要费好大的工夫呢!”庄琪喊。
“其实做起来比看起来容易。就像你按下快门,不过是一个动作,但是照片里的内容却十分丰富,表达了各种复杂的讯息,相同的道理。”
“不是每个人都生了一双慧眼。”
“知音只一人也足矣。”
他们相视会心一笑。恋文忽觉自己仿佛是多余的第三者。
“别让我打扰了你们。”她说。
他们同时转向她,站起来,仿佛这才记起她也在屋里似的。
“我开始嫉妒你了,恋文。”庄琪说。
她嫉妒她?从何说起哟。
“等你要布置装潢你的屋子时,我极乐意为你效劳。”
必敬的承诺令庄琪本就美得出众的脸庞,益发明亮动人。
“君无戏言哦,恋文当证人。”
“我这房子让给你好啦,关先生的诺言即刻可以兑现。”恋文听自己的语调都觉得酸气冲天。
“算了,这破房子你留着吧,君子不夺人所爱。”庄琪说。眼睛却看着关敬。
“我这个朋友对破破烂烂的东西独有偏好,她会成为服装设计师,真教人跌破眼镜,以前我老以为她会去做清道夫呢。”
“那是我五十岁退休以后的抱负和理想,”恋文说。“所以你还没绝望。”
必敬的笑声震动屋宇。
“我刚才去买了些吃的,两位小姐饿不饿?”
她们一起摇摇头。其实恋文埋首工作,又犯了老毛病,到现在还空着肚子,一整天就只吃了一个牛肉夹饭,而那还是关敬买的。
她记起他们的约定。“说好我要提供两餐的,你记得把帐单留着报帐,我会如数照付。”
“你这个朋友真健忘,”他向庄琪埋怨。“我们说好明明是她要请我的,并和我一起吃。”
“我哪知道你这时候就开工?”恋文辩道。
“你别怪她,她忙起来,自己都顾不得自己的胃。”庄琪说。“既然我们是好朋友,我代她的劳好了。明天起,我来陪你吃饭。”
什么好朋友呀!恋文无声地哇哇叫。还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爱呢?她的呼吸一窒。老天,她想到哪去了?
庄琪在那边已经把她的家里和手提电话号码,一并告诉了关敬,以方便他和她联络。
表没见着,庄琪却比见到了还要兴高采烈,而且压根儿忘了这件事。回程的车上,她一迳滔滔不绝地表示她多么欣赏关敬,他本人比传闻更英俊,出乎意料的年轻云云。恋文默不作声,兀内思索她那一股醋意从何而来。
她们才进家门,电话就响了。不到五分钟,庄琪又高高兴兴出门赴约去了。
恋文回到工作台前,然而,无论如何心思就是无法集中,脑海里老是浮现关敬对庄琪的倾慕、惊艳眼神。多少年了,她们俩每次一起出去,庄琪永远是男人的目光焦点,恋文早习惯了,从来不以为意,为什么这次她的反应如此不同?
叹一口气,她到厨房去煮即食面吃,一面想着关敬不知如何设计她的房子,然后突然想起来,他的图结果连看也没给她看一眼。
她沮丧万分,即食面煮好了,却一口也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