柄一的生活不知不觉结束了。
开学的第一天,罗映雪一进教室就听到大家议论纷纷,说妖女要继续担任他们班的导师,据说是因为很多家长向校方强力要求的结果。乍听到这个消息,班上的同学们马上清查到底是谁的爸爸、妈妈害了大家,一整个暑假期待重生的美好幻想至此正式宣告破灭。
“做人嘛,不想开一点怎么过日子?”黄家芬老气横秋地喟叹。
罗映雪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退而求其次,她只求妖女能重新排座位。她和曹苇杭的战争简直无时刻或休,免不了三天、五天就要闹一次意气,可是曹苇杭那个人很搞不清楚状况,常常架还没吵完就跟她嘻皮笑脸的,害得她的怒气都无法完全宣泄。
“映雪。”黄家芬突然叫住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刊物给她。“这是我们校刊社利用暑假期间呕心沥血的成果,里头有你的鼎力相助,送你一本。”
罗映雪情绪不佳,没仔细听她的话,只闷闷地接了过来。
“你要是敢给我拿去垫便当就试试看!”黄家芬严厉地加了句警告。
一本刊物的诞生有着外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从选主题、采访、摄影、编辑、校稿、打字、排版、做封面等等,他们社里至少开了十次以上的筹备会议。更累人的是钱的问题,他们全社的人倾巢而出,分头去方圆一公里以内的店家拉广告,和老板死缠活缠、说好说歹的下场几乎都是铩羽而归。
做生意的人都很精明,晓得学生们不太可能受校刊上广告的吸引来消费,试过几次在广告上附折价券又成效不彰后,根本没几个人愿意出钱当冤大头。于是,募不到责任配额的成员干脆回家向他们的老爸拉广告,校刊上因此出现一些钢铁厂、电子厂的全真简介,挺不搭调的。
被说中心思的罗映雪为了掩饰心虚,只好假装很有兴致地翻着,“哪一篇是你写的啊?”
黄家芬得意地指着封面上最大的粗体字,“本期主题,优等生之恋。”
罗映雪傻傻地照念一次,有点难以望文生义。她也算得上优等生吧,至少已连续三次登上荣誉榜,每次都以些微的差距挤下那个中看不中用的曹苇杭。
可是她只翻了两页,就知道自己死定了,所谓的优等生指的竟是罗映韬和曹子衿!
黄家芬把罗映雪开玩笑说过的那些择偶条件凑成十条,一一分析曹子衿符不符合,还特别强调此乃罗映韬的妹妹所述,可信度高达百分之百,分析的结果更让她大胆地推论罗映韬的每一个择偶条件都是针对曹子衿开的。
而且,她透过关系采访到他们两人的同班同学,每个人都一口咬定曹子衿这位高中部第一美女很明显地对罗映韬倾心。
“……堪称创校以来最郎才女貌的一对,两情相悦,好事不远?”成水漾凑过头来,甜美的嗓音为黄家芬浪漫的文章作了最佳的诠释。
“映雪,你哥真的动了凡心了耶。”成水漾诡异地笑道。和映雪成了邻居后,她也认识了罗映韬。她们常在背地里嘲笑他是个性冷感,将来铁定孤老终身。嘿,曹大美女还真有一套啊。
“我看他是动了杀念了。”罗映雪整个人委靡不振,她等着回家被清算了。她相信连六十几岁的阿妈都会从老家杀来骂她。阿妈一向最疼哥哥,而阿公那一代在台湾光复初期和曹家似乎有很严重的过节,阿妈绝对不会赞成罗映韬和曹子衿在一起的。更糟的是,罗映韬喜不喜欢曹子衿还是一回事呢。
当天,罗映雪一回家就帮妈妈收衣服、摆腕筷,乖巧得很。晚餐时风平浪静的,没人提到校刊的事,她才稍稍放了心。
对嘛,罗映韬怎么可能去看那种没营养的东西?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这个礼拜原本轮到罗映韬洗碗,她几乎是哀求着把工作抢了过去,希望若是不幸让他得知事情的真相,他能看在她帮他洗碗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罗映雪,你如果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休想我会因为你帮我洗一次碗而原谅你。”
罗映雪的手一滑,差点打破碗。天啊,罗映韬有读心术吗?
“才没有咧。”她赶忙大笑几声,“我从小就最尊敬哥哥你了。我只不过想,你今天晚上要去教水漾数学,听说二年级的数学比一年级难多了,你早点去,可以多教她一会儿嘛。”
“是啊,很难想象有人比你还笨。”罗映韬懒洋洋地点了点头,走出厨房。
罗映雪压抑心里的不满,长久以来默默为哥哥加油打气的她终于阵前倒戈地想,为什么曹苇杭的姊姊不争气点,让罗映韬嗜尝战败的滋味?
窝在客厅里看完八点档后,罗映雪暗自庆幸度过了危险期。九点了,没有任何一通爸妈的电话,也就代表没有他们熟识的友人来电举发她的劣行,她可以安心去睡觉了。
“罗映雪,你干的好事!”
罢伸了个懒腰,一本刊物就重重地落到她的头上。
罗映韬是幽灵啊?走路都没声音的。罗映雪哀叫了声,用力揉发疼的头顶。黄家芬他们干嘛把校刊做那么厚嘛!唉,她防东防西,就是忘了叮嘱水漾保密,还真应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
“哥,你饶我一次嘛。我只是随口说说,哪晓得有人会无聊到大作文章?”
“自然有人帮我收抬你。”他一脸酷样地挑了挑眉,好象嫌报复妹妹会脏了他的手。
“哥,你别跟爸妈告状啦!”她心急地嚷嚷,只差没跪下来拉他的裤管。
“我不会。”他扯开一丝敷衍的笑,转身走上楼梯。
罗映雪正模不着头绪时,楼梯转角冷冷地飘来罗映韬满不在乎的声音,“别忘了妈是做哪一行的。”
她的世界彷佛在瞬间停止运转。是的,她死期将至!
罗映韬说得没错,纸是包不住火的,而她根本是玩火自焚。
小学里的老师们是个很可怕的情报组织,他们对同事的配偶、孩子总保持着高度的兴趣,务必把别人的家庭状况弄得一清二楚才甘心。温仪芳同事的孩子有人也念广达中学,这些人中多少有人会把校刊带回家,那些被带回家的校刊多少有几本被家长拿去翻阅,罗映雪想全身而退可说是天方夜谭。
“你哥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非得把他说成一个鬼、自大狂?”温仪芳并不反对儿子交女朋友,但她实在无法忍受映雪拿哥哥开这么低级的玩笑。
“我说着玩的嘛,再说,哥会喜欢的应该就是智能型的美女吧。”
罗映雪不开口还好,一说就惹得罗致远大动肝火。“女孩子品德最重要,曹家能教出什么好孩子?”
“爸,你不能以偏概全啊,像曹苇杭就满热心公益的……”
“罗映雪,你才国中二年级,别给我搞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罗致远气得放下碗筷,愤恨地吼道。
“你简直不可理喻!”罗映雪气急败坏地捶桌子,用比罗致远更大的音量喊回去。
大人就可以那么不讲理吗?她才不会跟曹苇杭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呢。
罗致远见女儿竟敢目无尊长,失控地甩了她一巴掌。罗映雪充满恨意地瞪了他好半晌,饭也不吃了,飞奔进自己的房间。
“你说她几句就好,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映雪都还没吃到几口……”温仪芳见女儿拚命忍住眼泪的模样,心里着实不舍。
“你没看到她刚刚的态度吗?不准帮她留饭菜,她不吃就让她饿死!”罗致远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火了,但又拉不下脸认错,嘴硬地继续数落。
温仪芳悻悻然地吃自己的饭,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火上加油。
半个小时后,罗映韬敲了敲妹妹的房门。他迟迟没有得到响应,只好自个儿转动门把进去。
罗映雪坐在床上发愣,见哥哥进来,连忙拭去眼泪。
“怎么了?”他皱了皱眉头,在床上仅剩的空间坐下。
罗映雪沮丧地捂住脸。“楼下那两个人一定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只生你就好。我又笨又粗鲁,就算帮我存了一百万的嫁妆也没有男人会娶我,所以我只能和曹苇杭那么差劲的男生乱搞……”
“愈说愈不象话。”罗映韬白了她一眼,打断她絮絮叨叨的自艾自怜。“老爸的确不可理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给妹妹一个会心的眼神。
“如果是你这样骂他,他才不会打你呢。”罗映雪破涕为笑,心底却还是有点酸酸的。
“吃点东西,肚子饿时容易胡思乱想。”罗映韬把一碗泡面递到她手上,再帮她拆开一双免洗筷。
再怎么生气,也不该虐待自己的肚子;而且,气归气,胃口一点也没变差。罗映雪低头猛吃泡面,连声“谢谢”都忘了说。
“哥,你对曹子衿的印象怎么样?”肚子一填饱,她心情果然好很多。
“还没学乖啊?”罗映韬大感吃不消。
“你知道吗?我常和水漾出去玩,其实有时候还偷偷约了曹妈妈。我和水漾都很喜欢她喔,我们常说要是她是我们的妈妈就好了。可是,曹妈妈在她家好象不是那么受欢迎,我真弄不懂姓曹的人脑袋里装些什么东西。话说回来,曹妈妈虽然不是那种很精明能干的人,但是很关心她的儿女,常常向我和水漾调查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我刚刚会气得失去理智,不是因为我觉得曹苇杭有多好,而是为曹妈妈不平,爸说人家教不出好孩子实在太过分了。”罗映雪一口气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难得的没看到罗映韬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识相的话,去跟爸道个歉。”
“哥,换作是你被打,你会去道歉吗?”罗映韬别想骗人,他的脾气还比她倔得多。
“我不会笨到在他面前骂他。”他微扬的唇角很明显地在嘲笑妹妹的愚蠢。
“对啦、对啦,人家就是没你聪明。”罗映雪赌气地嚷嚷。
“爸一出手就心疼了,只要你把你平常撒娇、耍赖的本领拿出一半来,他会抱着你痛哭流涕。”罗映韬帮她找了个很有面子的台阶。
“才不要咧!”罗映雪翻了个白眼,倔强的小脸带着誓死不从的决心。
“乖,你去说几句好话,我就告诉你我对曹子衿的看法。”他轻声地诱哄道。
天啊,这是她当了罗映韬十几年的妹妹,除了“罗映雪”以外,第一次听到由他嘴里吐出女孩子的名字。不会吧?!他喜欢曹子衿,所以也觉得爸不可理喻?
“OK!”罗映雪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兴匆匆地跳下床。“哥,我马上回来。你放心,你待会儿跟我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泄漏出去。”
讨厌的老爸,她就敷衍他一下好了,免得他愧疚得整晚睡不着。
罗映韬微笑着点点头。他目送妹妹离去后,转身把她随手扔在床上的泡面空碗和免洗筷丢进垃圾桶。罗映雪有一点说对了,就算给他一百万,他也不愿意娶个又懒又脏的女人。
罗映雪冲到客厅后,才突然觉得难为情。她站的位置离罗致远坐的沙发有两大步远,眼神飘来飘去,还心存芥蒂。
“爸,对不起。”
罗致远放下报纸,板着脸把她拉过来,僵着声音问道:“饿不饿?”
“不饿。”刚吃过一碗泡面,哪有那么容易饿。
罗致远以为她在逞强,爱怜地模了模她的头,“还觉得我不可理喻啊?”
哎哟,这样好恶心喔!罗映雪很想把他推开,一抬眼突然发现罗映韬抱胸斜靠在二楼的楼梯口看她“表现”。
“爸,是我乱说话。”她故意把话说得很大声,“我真对不起哥哥。他平常那么疼我,我居然泯灭良心陷害他,我……我现在就去跟他道歉。”哼,罗映韬几时疼过她了?她只不过希望他能看在她嘴巴这么甜的份上多透露点内情给她,顺便摆月兑处于感动状态中的老爸。
“爸真没白疼你。”罗致远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更加后悔出手打了她。
罗映雪暗地里扮了个鬼脸,她把握机会逃离尴尬的气氛,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
“哥,你听到啦,我都照你的话做了,快点告诉我你对曹子衿有什么感觉。”她喘着气,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带着甜笑。
罗映韬双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盯着脚尖好一会儿。罗映雪以为他难为情,兴奋得直想尖叫。
终于,罗映韬抬起头,虚伪地扯动一下唇角,像看笨蛋似的看了罗映雪一眼,“没感觉。”
“你……”罗映雪瞪着他走向自己房间的背影,不敢相信他一转眼就翻脸不认帐。
突然,她想到自己也曾用同样的手法拐骗黄家芬两罐可乐,这是报应吗?
台南是个政治热度很高的城市,政坛不少知名人物都从这个文化古都崛起。台南有有光复前由对岸渡海来台的世家大族、眷村,再加上许多本土意识强烈的当地人,政治生态十分复杂。
这一年的立委选举,在多方人马竞相角力下,格外引人瞩目。
罗映雪的叔叔罗致和是党外组织在台南市的精英。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乡绅,时常为大家排解纠纷,他在耳濡目染下,也本着服务乡梓的精神,连任了两届市议员,政绩非常耀眼。
而曹亦修生长在眷村,党政关系良好的他,虽然缺乏在地方上的长久经营,但他口才佳,学识出众,又不曾涉入执政党在地的派系之争,是党部经过多次的协调后,少数几个能被领导阶层和基层人士共同接受的人选。
“喂,好久没看到你妈了。”午餐时间,罗映雪忍不住向曹苇杭探听曹妈妈的近况,边说边将一块酱汁入透的五花肉夹到他的便当盒里。她老妈认为五花肉最好吃,可是她一看到泛着油光的肥肉,浑身就会爬满鸡皮疙瘩。说实话,她是很偏食,而曹苇杭可能因为曹妈妈不会做菜的缘故,什么东西都觉得好吃,于是她不想吃的食物都顺理成章地进了他的便当盒。
这个笨蛋每次都高兴的吃得津津有味,她叹息着在脑袋里幻想自己是在喂猪。
“啊,谢谢。”曹苇杭一口就往肥肉处咬下去。“她被我爸拉着到处应酬、拜票啊。”
他耸了耸肩,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人对政治那么热中,他将来铁定是不会继承父志的。
“咦?曹妈妈明明跟我说过,她不希望你爸当选的。”
“我爸说选上了要带她去日本玩,她的决心马上就动摇了。”他老爸食言的纪录多得数不清,老妈却一直无法觉悟,他们做孩子的又不好出言点破。唉,到时候老爸若是翻脸不认帐,又有人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了。
“那……我们现在算仇人啰?”罗映雪偏过头.迟疑地问。数学妖女如她所愿的调过座位了,但她还是倒霉的被分到曹苇杭旁边坐,他们天天吵架,都快吵成哥儿们了。
这大概是她在罗映韬长期冷淡以对下所发展出的变态心理吧,她觉得自已很需要一个能够常常陪她说话的人,就算是吵架也好。
“不算啦,他们选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曹苇杭看罗映雪就要合上便当盖,连忙把她吃剩的饭菜扫进自己的饭盒。
“曹苇杭,你好好养!”罗映雪皱了皱眉,讥讽地嚷嚷。
“坐你隔壁真好。以前在台北念小学时,我旁边的女生宁可把吃剩的饭菜倒掉,也不让我吃。”他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害罗映雪怪难为情的。
“喂,你有没有听你姊谈过我哥?”
星星白天也是会发光的,可是小星星们再怎么努力挤出所有的能量,大家也只看得见太阳光——这是她和曹苇杭同病相怜的一点,更何况连他们都常常忽略了自己,两个人谈论的话题不时绕着罗映韬和曹子衿打转。
曹苇杭摇摇头,“如果哪天她考赢了罗映韬,或许她会连讲三天三夜。”老姊每天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里念书,结果还是没办法赢过罗映韬,她的心情一定很郁卒吧。
“喂,杯子拿出来。今天何妈给我带了红豆汤圆。”成水漾现在已经不坐他们隔壁桌了,而且她自从看到他们不小心把手牵在一起后,就老是叫罗映雪要多陪陪曹苇杭。
成水漾把他们的杯子洗干净,细心地帮他们各倒了一杯汤、料均匀的红豆汤圆。不晓得水漾是不是在家里被服侍过头,来学校老把他们两个当老爷、夫人伺候……罗映雪捏了下自己的大腿,她这个比喻实在太不伦不类了,好在只是在脑袋里想想,没说出口,不然水漾又要借题发挥了。
“水漾,听说你爸捐了一大笔钱给我阿叔耶。”罗映雪便当吃不完,吃起点心胃口却很好。
成水漾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上回我们家人厝请客时,你阿叔也有来,和我爸聊得很投机啦。”她急急地转头对曹苇杭解释,“你别介意,不是说你爸有什么不好。”
其实,班上同学对于罗映雪的叔叔和曹苇杭的爸爸同时出马角逐立委这件事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班会的临时动议,还有人举手提议要他们两个上台帮各自的长辈发表政见,顺便做场辩论,好在何法琪独裁地否决这项提案,要不然他们两个对政治冷感的人还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选举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天,罗家和曹家都进入备战状态。像罗映雪,年纪小小也是有用处的,大人们看她长得还算可爱,帮她套上一件绣着大红色候选人编号和姓名的金黄色背心,还给她一大叠宣传单。
“为什么不叫哥去?”她打了个呵欠,很想在暖暖的被窝里多待一会儿。
“你还小,人家不好意思不拿啦。”罗致远简直是推着她出门。
她觉得老爸的心眼真和那些乞讨集团利用小孩去要钱有异曲同工之妙。
冷飕飕的风吹得她的脸颊有些刺痛,她骑上她那辆破脚踏车,缩着身子往市场前进。
车篮因为某次贪看帅哥而撞得歪歪斜斜,淡黄色的宣传单只能勉强塞进去。老爸给她的宣传单多到车子重心不稳,再加上逆风而行,她几乎是蛇行到市场。
喘了口气,她把车子往市场入口处的骑楼一靠,就站在马路边发起那叠好象永远发不完的文宣。前一阵子,她把脚踏车钥匙弄丢了,请罗映韬帮她新装个锁,他点了点头,很爽快地答应。她正奇怪罗映韬怎么变得那么干脆时.他居然加了句,“是有这个需要,免得被捡破烂的收走。”想到他那副嘴脸,罗映雪就有一股扁人的冲动。
“请惠赐一票!”她努力装出最天真无邪的笑容,随着每一张传单奉送给来来往往的行人。哼,罗映韬已经老了,没本钱来做这种博取同情心的工作啦!这么想着,她就愈笑愈起劲。
但是笑久了是会麻木的。她的手渐垂渐低,嘴角也快扬不起来,眼睛开始无意识地盯着宣传单瞧。
天啊,都是一些满煽动的文字耶!文宣的内容不断批评曹老头是出卖本省同胞的汉奸啦,是权力斗争下的空降部队啦,还有他在台北狂炒地皮,吃人不吐骨头啦,看得她暗暗吐舌头。
猛一抬头,她突然看儿曹苇杭也在对街发传单,他的动作和她几乎一模一样,就像有一面镜子摆在路中央,对称着照出她的言行举止。他可能刚来吧,声音还挺热情的,连她站在这儿都隐隐约约地听见那个每天和她斗嘴的声音。
曹苇杭做这种没什么气质的工作实在有点怪。她愣愣地观察他好一会儿,突然想起在故事书中看过,有一对历史上有名的情侣,男的才高八斗,女的貌美如花,后来女主角和男主角私奔了,没钱过日子,只好开店贾酒,从此风度翩翩的男主角改穿店小二的衣服,女主角也浓妆艳抹地招呼客人,结局是女主角的爸爸觉得太丢脸,就拿了一大笔钱给他们。
她记得看完那个故事时,心里好羡慕,竟然有爸爸拿钱拜托女儿别做丢脸的事,她要是做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啊,老爸肯定把她拖回家先吊起来狠狠地打一顿再说。
罗映雪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太阳愈爬愈高,她的影子就愈缩愈短,成了一团紧靠着她的布鞋移动的黑色大球。讨厌!怎么动都甩不掉缠人的影子,就像怎么样也甩不掉脑子里那两个恼人的家伙一样,那两个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她不甘心地抬起头时,曹苇杭正好朝她这边看来,笑开了脸隔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挥手向她招呼。她的脑海里还停留着那两个谈恋爱谈到名留青史的恋人在店里叫卖的画面,电光石火间,曹苇杭的脸硬生生地被搁到那个男人的脖子上,而那个女的只好由她权充……
她的心脏忽地宣告怠堡,彷佛在胸腔里乱窜,害得她好不舒服。
罗映雪撇开头,装作没看见他,反正路上重重叠叠的净是人影,没看见也属正常。
敖近正好有几摊卖衣服的老板在较劲,纷纷爬上用来展示衣服的桌子,抓着麦克风大吼“跳楼大拍卖”,粗哑的声浪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注意力逐渐散去,冻僵了的小手机械化地一伸一缩,将一张张传单递出去。
“喂!”倏然间,有人用力拍她的肩膀,她全身抖动了一下,神游的心绪才缓缓归位。
“你……你怎么来了?”她心虚地问,打定主意要假装此刻才发现他的存在。
“和你一样呀。”曹苇杭比了比她手上的传单,回过头停他那辆新的脚踏车。他背对着她问:“刚刚朝你挥手,你都没看到;过街来叫你,你也没听到,在想什么啊?”
“我……”脑子里搁着一件想不起来的事着实很难受,她想问曹苇杭知不知道那个故事,可是又隐隐觉得别扭。万一他想歪了,说不定会误会她对他有意思,然后乐个半死,她想还是回家再问罗映韬好了。
“我肚子有点饿。”她随口胡诌。
“我有带面包。”曹苇杭殷勤地解下肩上的名牌运动背包,拿出一个被压扁了的肉松面包。都怪老妈,她上超市时老是不用脑筋,任一堆堆的罐头、饮料把位于购物篮底的可怜面包压成扁平状。
他把面包递到她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刚学过的……呃,质量不灭定律,面包压扁了,质量不会变少,应该也还满好吃的。”
“不用了。你没看见我正在忙吗?”罗映雪瞪了他一眼,又严肃地训起人,“还有,你不要把什么东西都跟吃的联想在一起好不好?”
曹苇杭莫名其妙地吃了一顿排头,霎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提不起劲做自己的工作。
为了报复她存心忽视他的态度,他从她手中抽走一张宣传单,边看边啧啧惊叹,“你们那边也太会造谣生事了吧?我爸才没有炒地皮呢,我们家在台北的几笔土地都是我外公给我妈的嫁妆。”
罗映雪听不惯他划清界限又带着轻蔑的语气,凶巴巴地从他脚踏车的篮子里也抽了张文宣,准备大肆反击。原本冰冷的躯体像是被浸到热水中的温度计,滚烫的血液火速沿着一格又一格的刻度往上攀升。早知道她就在班会上和曹苇杭来场世纪大辩论,非辩到他跪地求饶不可!
“嘿,还说不是金牛?”她吊儿郎当地拎着文宣的一角,晃开整整齐齐对折两次的纸张。“彩色的又这么大张,要花多少钱啊?”
“我爸有一个朋友开印刷厂的。”他急急地辩白,所有的脑细胞在瞬间活络起来。
罗映雪这个不讲理的婆娘!
“官商勾结!”她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指控。
“你无理取闹!”
“你……你丧心病狂!”
没几回合,罗映雪就败下阵来。她会的成语已经大部分是用来骂人的了,没想到还是比曹苇杭会的少。记得叶壮士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他的名字很有意境,好象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典故……哎呀,他们那种都市人没事就爱吟诗作对一番,根本不知人间疾苦!
如果不要用成语骂,她就不会输了。她板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喃喃地咒骂某人侵占了她的地盘。
曹苇杭年纪小又好动,渐渐受不了这种无聊的工作,巴不得罗映雪多骂他几句。
“生气了?”他看着她的背影,闷闷地问。
罗映雪转过头,虚假地大笑三声,拍了拍小手。“曹同学,我发完了,后会有期!”
她偏要刺激他!
“那……明天见了。你不是饿了吗?快点回家吃午饭吧。”曹苇杭为她感到高兴,敞开明朗的笑容向她道别,接着认命地发他那叠精美的文宣。
她呆住了,曹苇杭不但没生气,还关心她的肚子,她现在掉头就走,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
“……我帮你吧。”她噘起嘴,自动自发地从他的车篮里捧起一叠宣传单。
一定是有什么连她也不清楚的东西在心底生根了,她百分之百确定绝对不是小说里写的那种罗曼蒂克的爱苗,而是像细菌般会分裂、繁衍的一种情绪。没有办法把它消灭之下,为免毒发身亡,她唯一的选择只有以毒攻毒,大发慈悲地帮曹苇杭发传单就是第一波发病的征兆。
“映雪。”他轻轻地念她的名字,像在低吟一首隽永的诗篇。
“干嘛?”罗映雪没发觉他声音里的异样,冷着脸回头赏他一记白眼。她罗大小姐好心帮忙,这家伙就以为自己可以偷懒了吗?
“你的名字好好听。”他不以为意地揉了揉她的发,像是突然间大了她好几岁。
罗映雪的脸红得像着了火,全世界的热空气彷佛都往她脸上拚命地挤。她很想说些什么来躯走凝结在他们之间的诡异气氛,脑浆却像被不明物体吸得涓滴不剩,喉咙更似梗了大大的铅块。周遭的喧闹声变得好远,人潮也成了无关紧要的模糊背景。
她要说些什么呢?
呼啸着的北风朝他们站的方向不停地吹来。和他并肩发着同一份文宣,该死的又让她想到那两个可恶的无名氏。
千百年前的他们,为什么有了钱就不再卖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