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天边一片乌云徐徐压来。落光叶子的枯枝在风中颤抖着,脚边的落叶因风而舞,簌簌而响。
史朝义没有相唤,只是默默相随。虽非愚笨,但此刻,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她解释。
知道他一直尾随在后,却没有回头。或许心里也在等待他的轻唤,他的解释,为何他却仍是沉默无声。
倦鸦归巢人还家,远处隐有饮烟升起。长街上寥廖数人,除了他与她,其他人俱是行色匆匆。
终于停下脚步,仰头望天,秀目微合又睁。既然他不开口,那就由她亲手来作个了断吧!
她旋身望他,唇边竟有浅浅的笑,“我没事了,你回去陪她吧!”
“寒儿——”未及说话,便已被她截住,“你放心,我真的很好!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她比我更爱你!你该和她在一起的。”她唇边流过一丝苦涩,“我爱你,可以为了你抛弃故交知己,随你到全然陌生的地方,也可以不在乎你的身份、你的品行,哪怕你是乞丐、偷儿、强盗,还是什么所谓的逆臣贼子……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甚至想自己会不惜用生命来交换你的平安无恙……但显然我错了——我爱你,却不能放弃我的尊严与原则……可能我是真的不够爱你,才无法像她那样‘伟大’地牺牲自己来成全你的雄心霸业……”黯然回首,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回去吧!那个女人真的好爱你——而我,连一具残破的身子都无法为你舍弃……”
“不!不是你的错!”阴止她再说下去,史朝义沉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如此贪心,妄想将权力与你同时拥有……”
“或许疯狂,但我就是那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边兵如刍狗,战骨成埃尘。’我们这些小人物在那些皇亲贵戚面前根本就连狗都不如——甚至在他们心里是从来都不存在的。我不甘心——当我们这些小卒于战场上流血牺牲时,那些高官权贵又是在做什么?那个奉天承运的皇帝又是在做什么?歌舞升平,国泰平安?他们的快乐与享受是建立在我们这些小人物的血泪之上!既然那等昏庸之辈也可居于高位,我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寒儿,为了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为了不再活得如草芥一样微贱,像狗一样无用,我不惜牺牲一切——包括亲情、友谊、尊严、生命乃至色相……而你,与你的感情是我惟一不想牺牲舍弃的。我爱你,寒儿。打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你让我感觉自己还像个活生生的人,还可以有真正的、真诚的感情。你和我是那样的相似,就好像这世上存在的另一个我。有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可以陪我一起走完这条漫长的道路,一齐在巅峰之处接受世人的膜拜……但显然,我错了,你不是那种依附我而活的女人,你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与人格。若勉强你与我同在,只会让你伤得更深……”
自嘲地笑笑,他紧锁地看她。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在他眼前消失,“曾经,有一个算命先生说我命本孤寡,强求欢爱,不过是伤人误己……那时候,我还以为只要我爱你,一切都不是问题……谁知道到头来……”
哀然相望,岳红纱幽幽道:“你我本是毫无牵绊的两条线,却在无意中纠缠难分……或许,我们本就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爱对方,我不会为你牺牲,你不会为我放弃……这样的你我,终是要忘情断爱,各奔东西……”
“回去吧!她还在等你……”蓦然转身,脚步蹒跚离去。
他默然相望,见她走了几步突又顿住。肩头颤抖着,她突然转身,奔了回来,用力地捶在他的胸口。
“你这混蛋!懊杀的猪!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这样爱你,你怎么忍心用谎言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再狠狠地一耳光打醒我。你怎么这么狠呢?你说,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我是那样那样爱你啊……”泪眼抹糊,她的拳越落越轻,终是哭倒在他的怀里。
“寒儿,寒儿……”史朝义低喃着,面容扭曲却终是没有伸手抱她。
不知哭了多久,岳红纱缓缓抬头,泪痕未干却已绽出如花笑颜,“或许有一天,你高居金銮殿上,还会记得曾有一个女人真心爱过你……”慢慢后退,任他的脸在泪眼中模糊。千言万语,皆化作一句:“君自珍重——”
范阳城门。
夹在众多等待放行的百姓中,她仍是最显眼的一个。
纵是荆钗布裙,依然美艳媚人。落寞的神情,轻蹙的娥眉更显楚楚可怜。
“我说老王,你看那女子像不像冯员外家的逃妾?”
“我哪儿见过那位云夫人呢?不过这女子长得倒是颇有几分姿色,说不定还真是呢!”
“还不问问,若是可该着咱们兄弟得那份赏钱。”
那两个守城小卒越说越近,她却依旧未动,可谁又知她平静的外表下翻腾如海。
当日,与他初到范阳,未进城时已有兵士相迎,拥前攘后,可谓风光。而今日,她孑然一身,心爱的男子已断情绝爱,去伴着另外的一个女人。纵是无悔,但心里还是觉得好难过,好痛好痛……
黯然苦笑,却有声音钻入耳中:“小娘子,你不应声,就是承认自己是冯家的逃妾了。”
逃妾?是在说她吗?她茫然地抬头,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已有人上前拉她。
“你们做什么?”她缩手,不知所措。
“当然是送你回家了!”
“回家——我哪里还有家呢?”她哀然低语,在两个小卒伸手拉她时却不禁挣扎,也知是有些事情不对劲,“你们弄错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放手!你们真的弄错了!”
“小娘子,你不要闹了!咱们可是送你回家享福的……哎哟!”吃痛惊叫,他怒扬眉,待要教训这不知好歹的贱人,却突觉颈上一凉,竟有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长剑悄无声息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别……别开玩笑!”瞥见同伴惊惧的神色,他慢慢转头,生怕长剑一不小心割破他的咽喉,“李、李将军!”惊讶中难掩惊惧,不知他哪里做错了,竟惹来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放手。”他的声音很低,却和他的眼神一样的冷,让他从头一直冷到脚,这才慌慌张张地放手。
“岳姑娘,请上车吧。”长剑归鞘,他连看都不屑看那发抖的兵卒。
“他……”终是没有问出口,美目四转,她知道他一定就在附近。她甚至可以嗅到他的气息,感到他的凝视。但长街喧嚣,人来人往中,却始终不见那熟悉的身影。垂首敛眉,黯然上车,将驶出城门时她才垂下车帘,以至错过那自店铺中走出的颀长身影。
遥遥相望,纵是马车已绝尘而去亦不舍收回目光。
别了——但绝不会是永远。或许就是不久的将来,当他攀上巅峰之处,再也毫无顾忌,她是那个惟一与他分享一切的人……
“停车!”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大叫。大概已经离开范阳,已经——离他很远了……
“大李,就到此为此吧!你可以做你要做的事了。”
她面无表情,仿佛是没听到她的话,隔着轻薄的纱幔,可见她清澄如水的眼眸,“岳姑娘在说什么?小人不太明白。”
岳红纱抬起头,纱幔后若隐若无的笑靥带着几分忧郁,“你奉命相送,难道不是要伺机杀了我这个祸水吗?何必还要装作惊讶,其实一开始你不就认定我是阻碍你们前程的绊脚石吗?”
神色森然,杀机自眼中一掠而过,对她确是有了几分好奇,“你的镇静是因为不怕死呢,还是认为我不会或是不敢杀你?”
“你不必重申你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我知道你有一柄很快的剑——不会让我死得太过痛苦。”她淡淡地笑着,神情古怪,“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千百回,早死了或许还会比今时今日快活许多……”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虽确有杀她之心,却忍不住要纠正她的错误观念,“再也没有什么比自己还活在这世上更值得庆幸的了!而你,竟然说想死!看来是老天太过善待你,没让你经历过太多的苦痛和九死一生的危难,以至让你说出这么任性无知的话来。”
“善待我?什么叫善待?如果老天善待我,就不该把我生作女儿身,累我娘亲被逐,几乎冻死街头;若老天善待我,就不该在我牺牲了灵魂与之后,仍残忍地夺走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让我孤苦无依;若老天善待我,就该在我满怀仇恨、心生恶念时打下道雷劈死我,免做人神共愤的大恶人;若老天善待我,就不该让我遇到命中的克星,更不该给了我希望与美梦后再狠狠地一脚把把踹进万丈深渊,让我心灰意冷,了无生趣……我落魄至此、悲苦至此、绝望至此,你怎还能说什么老天善待我?!”
是因她愤慨的语气、哀然的眼神,还是绝望的表情?莫名地,一种微妙的情绪令他刚硬的心为之一软,随即心头一凛,杀机再起。这女人,的确有惑人心志的本事,竟连他都几乎被迷惑。大掌下移,悄悄握住剑柄,却突听她轻轻一叹:“这一生,就如一场梦!而今,也该是梦醒之时了……”秀目微合,唇边犹带笑意,“动手吧!”
一阵沉寂,她自然见不着李武风面色数变,掌中剑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更不知他心—上几度翻腾,天人交战。
许久,但听他平声道:“我是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而我所接到的命令就是护送你安然返回洛阳。”
美目乍睁,岳红纱望他许久,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路途遥遥,因满月复的心事,岳红纱无心言笑,而李武风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两个人有时一天都不交谈一句,倒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一日,行至魏州境内。离洛阳已越来越近,她却反是心生茫然,万般滋味在心头。
酒楼上,恰逢有人酒后撒泼,调戏卖唱的少女,竟无一人上前阻止。一问之下,才知那领头的汉子竟是魏州新任守将,余者不是太守之子、郡王之侄,便是家资万贯的少爷。
她气愤满心,竟记起史朝义沉闷的语气:“边兵如刍狗,战骨成埃尘。我们这些小人物在那些皇亲贵戚面前根本就连狗都不如——甚至在他们心里是从来都不存在的。我不甘心——当我们这些小卒于战场上流血牺牲时,那些高官权贵又是在做什么?那个奉天承运的皇帝又是在做什么?歌舞升平,国泰平安?他们的快乐与享受是建立在我们这些小人物的血泪之上!既然那等昏庸之辈也可居于高位,我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政治向来不是她这等女流之辈所关心的,但眼见耳闻,又岂可全盘否定史朝义的观点?
少女的尖叫哀求响在耳边,她兀然起身,“够无法了!你们这群吃喝玩乐、欺压良善的草包!像你们这样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也不必等安禄山的二十万大军攻来城破而亡,干脆现在就自己上吊自刎,早死早超生得好!”
她的咒骂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酒楼上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守将最先警醒,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个贱妇!咒骂朝庭命官,其罪当诛!竟还敢造谣生事,污陷郡王谋反,真是罪大恶极。左右,还不快快将这疯妇抓住!”
“该抓该杀的不是我,而是你这狗官!若不是有你这种贪官污吏,又岂会让老百姓苦不堪言、心生怨尤、寒心至此?若不是有你这种花钱买官的无用草包,又岂会让心生不轨者暗道大唐无人、软弱可欺?”眼见有人迫近,她却不动。只骂个痛快——活该这混蛋倒霉,做坏事偏生碰上她这心情大坏的女煞星。
她想李武风会出手,却不料一旁坐着的李武风竟纹丝不动,似乎存心要看笑话。被人紧抓着双臂,一个巴掌先掴在脸上,她又气又恨,破口大骂,却偏忍着不开口求救。
李武风扬起眉,淡淡扯出一丝笑。知道她是个烈性子,却不想竟倔强至此。但是相处月余,他还是没法子想象主子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
拈起茶盏,他悠闲地品着茶,倒也不急着出手,却见那厮越说越下流,连手都不规矩起来。突地一股怒火上涌,他身形一动已闪到场中。未看清动作,就听得“咔嚓”一声,惨叫声起,轻薄红纱之人已抱着断手急急跳开,鼻涕眼泪都痛得流下来。惨嚎声声,只差没就地打滚了。不等他吩咐,已有打手上前围攻,转眼间酒客四散,只剩李武风一人被围在当中。
纵是对方人多势众,岳红纱却一点也不担心,甚至还很有先见之明,很好心地提醒仍紧抓着她的两个汉子:“二位最好还是先放了我的好,以免一会儿比那几位伤得更重……”
“贱货胡说八道!”限声怒骂,但眼见同伴一一被人打倒在地,哀号连连,而那面寒如冰的男人已大步而来。两人对看一眼,竟齐齐抛开手落荒而逃。
瞥了她一眼,李武风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等一下!”岳红纱急叫,突然几步上前模出锦衣汉子的钱袋抛给那一直呆站一边的少女,“还不快走!傻了不成?”一句话说得那女孩如梦初醒,抱紧手中琵琶施了一礼匆匆而去。
李武风一皱眉,大步远去,岳红纱忙跟了上去。虽说英雄要敢做敢当,绝不该临阵退缩,但她这好打不平的小女子终不是个大英雄。就像是李武风有一身本事,还不算什么英雄好汉,照他的话说——一个军人而已。
“你倒也算得上侠盗了,居然懂得劫富济贫!”说这话时人已在魏州城外,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却不无嘲弄之意。
“我这点本事,比起你们又算得了什么?”岳红纱冷笑,左颊红得似涂了最艳的胭脂,已有些浮肿,正一丝丝地抽痛着。
“既然知道疼,就莫要逞什么英雄。”隔着帘幔,没有回头,单只听她抽气的声音也想得到她欲揉又怕痛的可笑模样。
“你觉得我是在逞英雄,多管闲事,所以才故意让我多吃些苦头是吗?”她冷着声音,却是没有一丝怒意。反正早知道他是对她没什么好感的,又何必在意。
“不错!”突然有了丝怒气,为何出手救这祸水狐狸精?若她就此丧命,岂非一了百了?
“喂!你在生气?”沉默一会儿,她低低的声音传来,“说说话好吗?实在是太静了……静得让人揪心——哪怕是说说他也好!说他是狠心无情,杀人如麻;说他是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说他是负心薄情,郎心似铁,凡是粘上他的女人都没好下场……”声音越来越低,隐约有滴水声。
李武风的胸口倏忽一闷,更添气恼,“告诉我,他是天杀的坏胚,让我恨他怨他忘了他……”
“你很想知道他的事?”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软,竟真的如她所愿,“第一次见到将军,我还只是个刚参军的毛小子。那时候看见只比我大个两三岁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身后随着侍从卫士,威风凛凛的,真的是很让人忌妒。又不甘心,只想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靠了老子爬上去的草包。后来才发现他并没有我想的那么不中用!和元帅的关系也不像是慈父爱子般那样融洽……”
“记得有一次,一个兄弟因酒误事几乎被当场拖出斩首,而将军为了救他自愿挨了五十军棍……就算很久以后,他告诉我那是为了笼络人心而做的小小牺牲,但我仍然记得那时的感动与钦佩……”
“后来,一次随将军往敌营侦察敌情,却不幸遭到敌军的伏击。百人同去,回来的却只有十一人。就是在那一次,为了逃出敌营,他亲手杀了身负重伤的手下。虽然震惊于他的狠辣绝决,但我们很清楚,若不是他,就连我们这几个也无法活着回来。回营后,将军一力承担所有的责任,接受军法处置。那一晚,我们几个悄悄溜进将军的营帐……才知他身上除了新近的鞭伤、棍伤,还有许多旧创。剑伤、刀伤、枪伤、箭伤、烧伤,只要你想得到的创伤,他几乎都有……他从来都没有说,而我们也无法想象他从前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趴在床上,见着我们,他竟还能哈哈大笑。然后对我们说了一句话:‘这世上受责罚的永远都是没权没势、任人宰割的小人物,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只有拥有绝对的权力!’就为了他这句话,我们十个兄弟退出了军队,隐姓埋名,或为密探,或为仆佣,或为商贾,集合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打我们自己的江山。我们都想着总有一天,我们会得到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改变自己卑贱的命运……”
“这就是我们和将军之间的故事,就连绿姬夫人的经历也和我们差不多,同样折服于他的雄心豪情,心甘情愿为他牺牲一切……而你和我们不一样,虽然同是出身市井,经历过磨难,但你身上有那种闺秀或是隐士才有的淡泊……”
岳红纱低低笑着,声音有些沙哑,“我是闺秀?隐士?你看走眼了。我不是——不过是一个在红尘中打滚的女人罢了!我也可以委屈求全,不择手段……我和你们最大的不同,不过是我是一个以爱为重的蠢女人,而你们是有野心的男人……”
李武风敛眉,没有再开口。
只在往后的几天,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沙漠戈壁、战场征战、帅府风云,阴谋诡计。
突然之间,原本离她遥远的战争再也不是几句《燕歌行》,一首《古从军》。血腥与残忍就那样跃于眼前,让人悸动胆寒。虽然人离他越来越远,却是越来越了解他。好奇怪的一种情形,居然是在分手之后才真正地了解明白她所深爱着的那个男人。这就是老天给她的命运吗?真的是好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