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颐宫内。
缭绕的檀香、廊下偶尔传来的鹦鹉叫声,更显出那种清静沉寂。
龙昊祯慢慢扶起跪在观音像前的李太后,心里好生感动,“都怪儿子不好,让母后这般担忧。”
“傻话!哀家只有你和昊祥两个亲生孩儿,不惦记着你们,倒要惦记着谁?”
“可惜我和皇兄都不是女儿,要不然母亲也不用这样寂寞了。”
“你这孩子,又说傻话!就算是生个女儿也终究是要嫁人的,难道要陪在娘身边一辈子?母后有你们两兄弟孝顺,也就足够了。”她日日夜夜颂经祈福,只盼着老天垂怜,能多疼惜她的两个儿子。
“那——母后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告诉孩儿,孩儿在外面见着什么新鲜玩意也好带回来孝敬母后。”二十岁的英王在旁人面前或许有威仪,但在自个儿的亲娘面前却仍是个孩子。就像所有的母亲常说的那样——“你就是八十岁了也还是我的儿。”
“你有这个心就够了,母后真的什么都不缺。”李太后含笑抚着他的头,忽然又问:“今个儿皇兄对你怎么样?”
龙昊祯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都是昊祯不懂事,才惹皇兄生气。”
李太后一叹,“你也不用在母后面前还说这个,其实哀家很清楚他心里一直都放不下当年的事儿。要说,做娘的不是偏心,你们两个都是娘的亲骨肉,手心手背,谁做皇上都是一样。偏是先皇一会儿赞你聪明好学,才华出众,一会儿又说昊祥生性仁厚,至孝至善,闹得你们两个嫡嫡亲的兄弟也分了心。这要是那几个都没死,还不……”突然住口,李太后脸上现出古怪之色,就连眼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惶恐畏怯。
昊祯垂下头,也不说话。从前只知道父皇有六个儿子,却只有他和皇兄长大成人。五年前父皇重病垂危,他与皇兄轮流守护。一日,原本病得昏沉沉的父皇突然警醒,十分清楚地对着伏在床边的母后说了一句:“这回你的儿子终于可以当上皇帝了,也不枉你这一辈子的辛苦算计了。”
那一刹那,看着母后突变惨白的脸色和双眼中的惊慌与恐惧,他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却不敢再去细想。帝王之家,就像披上华丽得炫眼的衣裳,戴起珠光惑心的珠宝的女人。除去这些虚设的外表,将看到的是什么?可能除了丑陋还是丑陋。
“昊祯,你先去吧!母后有些倦了。”李太后低语着,眼神有些迷茫。
昊祯看了一眼母亲,也是意兴阑珊,退出去时撞见何连长也不说话。待走了好一阵子,忽然有种冲动要告诉母亲:“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母后都是孩儿最爱的母后!”
不管不顾地折回慈颐宫,冲着迎上来的宫女摆了摆手,他径直往里走,却突然听见母后的一声尖叫:“不可能!你骗我!”
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一动,没有进去反而掩藏起身形。
只听何连长急急地辩道:“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跟太后您撒谎啊!奴才也是不相信,可是他那张脸,那双眼睛,甚至是说‘苏州人’的那个腔调,活月兑月兑就是那个人从火堆里爬出来站在奴才面前……”
“你别说了!”母后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惶恐与不安,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温和与淡然,而且还有一种深入骨髓、令人寒心的恐惧,“他早就死了!从他还没睁开眼睛看清楚这个世界就已经被活活埋进黑暗深处。就连生出那个妖孽的贱人还有当年知道这事儿的人也早死了二十多年……只有、只有你!”
恶妇一样突然拔高的声调,有着他从未听过的疯狂。龙昊祯后退一步,靠着墙,心里忽然有些慌。
然后听见何连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是痛哭流涕地叫道:“太后,您就是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奴才啊!连长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就算是为您牺牲性命、粉身碎骨、千刀万剐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又怎么会泄露太后的……”
“不要说了!”疯狂渐退,李太后恢复了冷静慢慢坐下,“你马上再去好好查一下他的身世背景。从他的祖上三代再到旁枝近亲,我要通通一个不漏地知道。另外你再去派人找找当年那个侍卫说的葬小林子的树林子,我就不信他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泄我的密!……连长,你记住,不管怎样,那个妖孽很早很早以前就被先皇赐死了。先皇的嫡长子是昊祥!”
“奴才知道。”何连长又说了什么,昊祯无心再听。他几乎是逃命似的离开慈颐宫,一路上神思恍惚,越想越迷惑,而那如雾般的迷惑,沁入骨中再慢慢渗出让人寒心的恐惧。原来慈爱的母后也有那样可怕的一面,而那个让母后那样恐慌的人究竟是谁?!
蓦然抬头,他眼前仿佛又见那张淡然的笑脸。是他?!龙昊祯申吟似的吐出那个名字:“无名……”
※※※
“王爷,为什么又要重查元一真人的身世呢?难道王爷认为他连身世都有可疑之处?”
龙昊祯翻着手中的卷宗,忽然抬起头,“只有这些?”
“是!学生照王爷的意思派了亲信前往苏州暗中调查,就连当年照顾过元一真人的女乃娘、门前的看门老汉都逐一暗访过。完全可以确认,元一真人就是陆家的三少爷陆谦。据说陆家祖上曾有人偶遇仙缘而成为仙人之婿。而陆谦自幼就喜欢学道,所以在七岁时随‘天池上人’往天池学艺,七年前还曾返家探亲。”
“你确定回家探亲的是元一真人本人?”
“是!学生派去的人曾把王爷亲绘的画像拿给那些人看,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那画里的元一真人就是陆家少爷陆谦。”
“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是何连长自己心虚才会疑神疑鬼?不对——”龙昊祯猛地转身,“你说陆谦离家十一载却从未回过陆家是吧?你立刻派人去天池查查关于陆谦的事儿。十年,就算最亲的人也未必会认得出回来的是不是冒牌顶替者!”
张生恭声道:“学生已经派人去天池,估计这两天就会有消息。”王爷究竟在怀疑什么?竟动用所有的人力物力在一个月时间内完完全全地调查一个道士的身世。
目光转处,看得出张生的疑惑。龙昊祯忽然从怀里取出一卷书册,抛给张生,“你先看看这个。”
书页有些泛黄,张生刚要翻阅,却见右下角一个小小的印迹,竟是“翠微”二字,不禁吃了一惊,“敢问王爷这是从何而来?”
龙昊祯一笑,“你自诩博览群书,学富五车,难道不知圣朝最出名的女官是谁吗?”
“是先帝所宠信的自号‘翠微居士’的周若兰。难道竟真的是——”意外啊!久闻“翠微居士”才女之名,但除却几首诗词竟再无传世之作。曾听闻其著有多部手札,皆因所记为宫闱秘事而遭人焚毁。心头一凛,张生慌忙跪倒在地,“王爷饶命。”
“你起来吧!我要你看的难道还会害你不成?!”龙昊祯笑笑,又沉下了脸,“你先瞧了这部手札再说。”
张生起了身,小心翼翼地翻看,未看到半页脸色已变得难看,越往下看越是冷汗直流。
“你可知扫帚星一说?”
“回王爷,扫帚星一甲子一现,相传为不祥之兆。”
“那你可听说过扫帚星之夜所诞婴孩乃妖孽再世,女为祸水,男为灾星,必令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哀鸿遍野,战祸连年,甚至会毁天灭地,血流成河。”
张生垂头沉思,终于还是抬头看着微颤的龙昊祯,平声道:“民间相传,确有此说。但以学生之见,此话甚为荒谬。想扫帚星亦不过是天象异常,虽说历代记载星象可预示世事,但也未必事事皆如星象。甚至很多事根本就是由世人的恐慌引起的,与星象关联不大。”
“你说得不错!什么灾星什么妖孽?还不都是那个混账和尚胡说八道!满嘴的屁话偏是有人信!”气急了,本就有些狂性的龙昊祯更是没半点的王爷风度,但只骂了两句却颓然跌坐在椅上。他有什么资格去诅咒去指责?就算那个当年人人推崇的高僧根本就是一个利益熏心的大骗子,但那个用金钱与权势去利诱他的人却是他那个慈爱温善的亲娘啊!一国之后,母仪天下!谁知道那慈蔼的面目后有怎样歹毒的心肠?!
原来,为了地位与权势,连娘那样温婉的女子都可做出那样可怕的事。竟然指使人去害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那个他该称之为兄,该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做天子的人——而且做了不止一次。第一次,是为了争夺皇后之位。不错,就是为父皇那一句“先得子者可立为后”而卑鄙地使人指于扫帚星之夜诞下的皇子为灾星,又残忍地将痛失爱子的如妃残忍地烧死……那寒冷的夜色中,娘看着那冲天的火光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原来人做了一次坏事,是不怕再做第二回的。所以,六个兄弟才只有他和同母兄长活至今日。终于记起,少年时玩心尚重,跑去瞧王美人新生的婴儿。都说王美人没有产下皇子怕会失宠,他却看见王美人紧紧抱着小鲍主释然地道:“还好……是个女儿!”现在想来,原来,他与皇兄的荣华富贵,皆是建在自己亲兄弟的血肉之上。真是……真是好脏!突然抬起头疯了一样扫落桌上所有的东西。茶盏、瓷瓶、果盘噼里啪啦地响作一团。张生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龙昊祯仰天嘶声长叫,最后叫声渐隐化为不可压抑的哭声。
“王、王爷。”虽然知道这种时候实在不该开口,张生就是忍不住开口。自从当年他因检举科场弊端而被贪官打入死牢,历经生死幸被王爷救出后,他就一直跟随着王爷。三年多,却从没见过王爷这般模样。方五跟随王爷的时间比他长,可也没听他说什么,只隐约听说先帝去世,新皇登基,贬王爷远至南蛮,连守孝之期都未满就被迫离京时,王爷也曾又哭又笑地疯过一回。那一次是大醉狂歌,曹植的《七步诗》吟了几百遍,最后是晕了醉了就不得而知。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朝着皇陵跪拜便奉旨出京。然后,就成了他今日所认识的那个英王爷。时而沉默寡言如饱经世事的老者,时而狂颠放荡似楚丘狂人,又时而冲动地抱打不平,又或是天真烂漫如顽童般恶作剧……多变得像是天上的浮云。
但不管王爷是怎样的人,这一辈子,他是跟定这个主子了。但现在,他却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王爷陷入怨怒、悲愤、自责之中而无能为力。该怎样劝说?宫闱秘事,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该插嘴的,甚至不是他该知道的。
正在犹豫间,龙昊祯突然抬起头,一句话也不说地冲出门去。
“王爷!”他追上几步,却让龙昊祯的一句话钉在门前——
“你不必跟着!我自己去玄冥观。”
去玄冥观?难道是要当面去问元一真人是否是那个本该死去的灾星?不会,王爷不该那么冲动!张生突然扯起嗓子叫:“方五,方五,王爷一个人出门去了。”王爷不叫他跟,总没说不叫方五跟吧?
※※※
六月,阳光明媚。整日忙着翻查卷宗,收集资料,竟是忽略了这大好的春光。而在他没有察觉时,春就那样悄悄地溜走,只给了他一个抓不着的尾巴。
穿过街市,看来已繁华如初,甚至更胜一二。而最大的变化却是时不时就有人提到那个现在让他极敏感的名字。
“无名仙师”——民间老百姓鲜有人称他为元一真人,反是有着几分亲近却又满含崇敬地称为仙师。能在短短时间内建起这样的声威,不管他是谁,都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或许是哭过,龙昊祯心情已没有那么激动压抑。慢慢穿过人流,竟想了许多没有想过的事。他不可能去问无名,甚至是连说一个字的勇气都没有。或许在无名面前,他永远都是一个罪人!但他却不得不去面对——如果无名真的是那个婴儿,那个心怀仇恨来报复的人,他能怎样?就算是无名有复仇的权利,他却做不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去毁灭这一切。
忽然很想见妙清,想对她说些什么,又好像只想看一眼她那让人不由自主平静下来的微笑。低下头,龙昊祯微微笑了,说不清心里慢慢泛出并包裹住满心苦涩的酸甜究竟是什么。他笑着,手指抚过一声重过一声、一下急过一下的心房,却冷不防让人撞了下,没等回过神已经有人推了个半大的毛孩子过来。
“公子,这是您的钱袋吧?”那汉子把钱袋扔过来,自顾自地训着那小贼:“你这死小子!不去无名仙师的书塾念书,倒要来做小贼。你还真是有出息啊!”
“要你管!”那毛头小子看似瘦小,偏偏脾气大得很,吼一声:“俺一个小乞丐,吃饱穿暖就好了!你那个狗屁书、狗屁出息能当饭吃啊?!”
“死小子,还敢顶嘴?!无名仙师没给你饭吃吗?要是搁以前,老子管你偷不偷抢不抢啊?就算你让人砍了头挂在城墙上也不干老子的事。要不是因为无名仙师好心肠,给咱们穷人办了善堂书塾,一心给咱们找出路,盼着咱们有出息,老子才懒得理你呢!你说,你自己说——你这样对得起无名仙师吗你?”
看着旁边的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白他,少年也垂下头,半晌叫道:“你别说了,虽然俺不愿意读书,可俺也知道无名仙师是为俺好。好了好了,俺这就回去!反正谁对俺好让俺吃饱饭,俺就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
“打你个死小子!”半真半假地打了一巴掌,大汉的脸上却带了笑,“无名仙师什么时候说让你做牛做马了?你真当他老人家是像那些狗屁高官还是什么皇子皇孙地等着你为了一块馒头半块烧饼的小恩小惠去舌忝他的脚丫子啊?!他老人家那可是神仙——神仙你懂不懂?世上最最厉害的角色哎!连皇上都比不过呢!”
大汉兴奋的语气感染了众人。不知是谁在人群里说了一句:“要是无名仙师做皇帝就好了!咱们老百姓可就不愁吃不愁穿的了……”
原本带笑的脸一下子布上寒霜,龙昊祯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一扫,却没发现说话的人。
“可不是……”一句话出口,觉出身边气氛古怪的汉子搔搔头,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慌慌张张地散了,也忙扯了下那少年,嘀嘀咕咕地去远了。
龙昊祯皱着眉,一时无语。真的是你吗?无名!就算你真的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我也绝不能退步!
“王爷,回去吧?”虽然一向少言寡语,但瞧着龙昊桢苍白的面容,方五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不!还是去玄冥观。”妙清,如果我将与无名作战,你是不是也要成为我的敌人?
※※※
她叫琼玉,但是在两年前,她还不是叫这个名字。那个时候,她还不是个道姑,而是张家集上的一个妓女。虽然她不像秦淮河上的女子个个都红透半边天,但是以她千娇百媚的姿容和经由秦淮河上红过的老鸨精心教过的手段,却绝不会输给那些顶着花魁头衔的女人。人人都叫她是“花阴楼”的一枝花——小桃红。至于她从前的名和姓,早在她们两姐妹被那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老爹卖到妓院时就抛却忘记了。那时候,她只想护着妹子。为了能活下去,哪怕是要她出卖她的血和肉都没关系,何况不过是出卖自己的青春和色相!
可是,那天她见着了那个男人。隔着镂花雕凤的窗,她看见那个被众人众星捧月般拥着的男人。那一瞬间,她已是迷失了自己,那颗不想为任何男人心动的芳心呵!就在那一年的春天沉沦。直到她如梦一般地成为他的女弟子、他的女人,她还是如醉酒般地痴迷。可那份痴迷很快就被现实惊醒,那个她恋上的男人,其实连目光都不屑留连在她身上。就像现在,他的目光只落在那个和她一样披着道袍的女人身上——那个名叫妙清,让她恨到骨子里的女人!
抵在树干上的指甲因用力而劈开,琼玉拧着眉咬着指甲,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扇窗。
是她太傻!她对师父炽热的爱与她温存的敌不过妙清与师父八年的感情。就算是她再为他牺牲,也不过是落个众人背后耻笑的地步。
树影婆娑,她的目光牢牢盯着那扇窗。
妙清的脸仍是平静而恬淡,唇边的笑却有着与从前不同的媚意。无名颀长的身影随之现于窗前。虽然明知无名不会注意到她,琼玉还是缩了缩身子,小心翼翼地藏起身形与满脸的悲怒。
“你该出去走走,不用陪着师父困在这儿。”无名脸上的微笑像灼烧人的火。那样的笑——不是对她。
“师父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故意试探妙清?”偏着头,妙清微微笑着,不再保持沉默,不想隐瞒心事,便显出许久未现的灵动与机敏。
无名看着她,一时忘了回答。当年收她为徒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胆怯而惶惑,像头一有声响就会四下逃窜的小鹿。待时间长了,她的笑便多了几分略带羞涩的恬静,一双眼也充满了灵气与聪颖。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真是挖到了宝,甚至会为自己把一块璞玉雕琢成发光的美玉而骄傲自得。究竟是何时起,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停驻在她的身上?二十五年的生命,只有和她相处的时光才有淡淡的欢欣与轻松。也只有她,才让他无心去提防,敢于稍稍吐露心事。
慢慢收回目光,无名藏起所有的心思,“什么算是真心什么又算是假意?你分得清?”
“妙清或许分不清,但师父自己却分得清的。”她是不是太贪心了?其实现在师父这样对她,不是已经足够了?至少,她比任何人都更亲近他的心——甚至是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掉过头,她忍不住一阵恶心。不该这样——眼前这个人是她那样眷恋着的男人,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该谅解,该相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掩住口,妙清低垂着头,不想让无名看到她的表情。她无法做到!只要一想到那冰冷而丑陋的尸体,想起那些无助哭泣的脸,那些因痛苦而扭曲的嘶喊声……她就忍不住要去想她身边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她无法无动于衷,甚至每晚合上眼都会梦到那些死于痛苦的冤魂来向她索命。当那些孩子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当那些衰弱的老人用颤抖的声音叫她“活菩萨”,她的心像被人狠狠地用刀划着、用剪子剪着、用斧子劈着,痛得她像虾般蜷起,窝在无尽的悔恨之中。
虽然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无名知道她就要哭了。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宁愿她是没有什么是非观、只顾着自己的女人,“你不该跟着我。”他笑着,淡淡地嘲弄,“我不该收你为徒的……”
妙清受惊地回头,一双红通通的眼,“不不,师父,我不后悔跟着你,你也不要后悔收了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跟着师父你一辈子。”
“不后悔?”无名笑着,讥讽而冷峭,“你会后悔!因为你不是我。你没有我的狠辣与无情,更没有我的残忍与卑鄙……等你后悔的那一天你就会很恨我!……妙清,你看清楚,我不是什么救你出苦海的好心人,更不是什么慈悲的活神仙!我——只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我看得很清楚!”妙清抹着泪,倔强地抬起头,“你是无名,我的恩人,我的师父,也是我一心眷恋的那个男人。”当她不知不觉喜欢上他,追随着他的背影,眷恋着他的微笑,渴盼着他的心时,怎么还能离开?“不错,我是讨厌那样残忍、那样冷酷的你,害怕那些充满怨恨的哀嚎和染红双瞳的鲜血,甚至每天晚上不敢闭眼,害怕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来向我索命……可是,我无法离开你!从很久很久以前,跟随你就已经是我生存的全部意义!就算是必须陪着你同坠地狱,我也无法离开!”当他已经成为她的天、她的地,她还有什么办法去不想他、不爱他呢?
“你……”无名沙哑着声音,几乎无法开口。那么多的爱,那么浓的情,却为什么让他觉得心痛呢?他不配啊!她不知道她所见到的罪恶不过是他丑陋的心灵的千分之一。那样脏的他又怎配得起这样好的她呢?可是,如果这是老天给他的补偿……可能吗?被神灵遗弃的他,坠入地狱里仇视一切的他。可那拥抱生命中惟一光与热的感觉是如此诱人——生于黑暗的生物的本能就是追逐着光与热,哪怕被光灼毁、被火烧毁。
双手慢慢伸出,无名终于将她拥入怀中。她是夜晚的月的光华,不会灼伤他却只让他怕自己的黑暗终会吞噬了那暖着他心的光,“你该远离我,如光明舍弃黑暗,仁善逃离罪恶,神灵鄙夷魔鬼……远远地离开我!”
“可是……我不是光明,不是仁善,不是神灵,我只是你的影,一条因你而存在且永远不会消失在你身后的影子。”
因她的傻而叹息,无名沉默着解下一直带在身上的玉块。
低头看着自项上坠下的玉块,那镂空的花纹,握在手上滑得像羊脂的触觉,妙清一阵感动,“师父,妙清不能要。这是你亲娘留给你的惟一的纪念。”
抓住她要取下玉块的手,无名淡淡道:“你带在身上。都说玉是辟邪之物,或许这块玉能让你睡个好觉呢。”
“师父……”妙清轻轻唤着,把头靠在无名的肩头,眼里犹有泪光,唇边却已溢出一丝笑。
“贱人!”急促地喘息着,琼玉的手缝中渗出一丝血。那个妙清平日的清高、孤傲根本就都是假的,还不是一个小贱货!
“姐姐!”瑶玉叫着,绕过来瞧见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慌忙扳开她的手,“你疯了!姐,我知道你心里头不舒服,可你要恨要怨也犯不着折磨你自己啊!就算是有人受罪也不该是你!”不该是姐姐,不该是她已经受了太多苦痛的姐姐。
“你说得不错!受罪的不该是我。”琼玉松开手,平静的脸上森然的目光格外骇人,“妙清,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让她赢的——师父,他是我的!”
“姐,那位英王爷来了。”
“英王?没想到咱们那位妙清师姐还真是有两下子,连英王都被她迷住了!”琼玉抬起头看着远处相偎的人影,笑意更深,“如果咱们玄冥观出了个王妃也是件大好事,不是吗?”
※※※
一个英俊斯文的男人,虽然是个王爷却没有那种贵族特有的傲慢与无礼,至少看上去比高深莫测的师父来得好说话。
“贫道琼玉见过王爷。”看了好久,琼玉才露出妩媚的娇笑声低唤,让负手而立的龙昊祯侧目相望时难掩眼中惊讶。
“你就是琼玉。”算是久仰大名了吧?果然是个美人,也难怪那么多人对她念念不忘了。看着面前艳丽妩媚得不像个道姑,却偏偏穿着一身道袍,越发显出别样诱惑的女子,龙昊祯无法不让自己去想有关无名养了一群美貌道姑不仅为试丹修道,更为借美色攀附权贵、笼络人心的流言。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这个琼玉了!虽然不喜欢无名,但生在宫廷,这样的事见得多了早就麻木,连厌恶的感觉都丧失了。但现在只要一想到妙清也可能像她一样被无名当做一枚棋子一样利用摆布,他的心就有说不出的愤怒与憎恨,话也不禁带了刺:“元一真人叫你来的?哼,也未免看轻了本王的口味。”
面色微变,怨恨一闪而过,琼玉又笑得灿烂如花。既然眼前的男人知道她的底细,也就不用再遮掩什么,“琼玉知道王爷的口味独特——不过现在我那妙清师姐可是没空见王爷。”
话里有话!龙昊祯扬眉冷笑,“本王不喜欢拐弯抹角地说话,更不喜欢有人在本王面前耍心眼儿,你若真是聪明人,就莫惹本王犯了牛脾气才是!”
“王爷说话可真是风趣!”掩口轻笑,琼玉眼中的笑意却一点一滴地淡去,“不是琼玉要拐弯抹角地说话,只是有些事王爷还是不知道得好……哟!王爷你莫发火,既然王爷一定要知道,琼玉也只好实话实说了。”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再无人看出这美如蝶翼的睫毛后掩了怎样的怨毒,“妙清师姐和师父正在房中修道。”
好像有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滚过,一道闪电划过,龙昊祯心头的火腾地一下冒起来,一张脸气得铁青,捏成拳的手指也因用力而泛白,却终于还是慢慢松开。龙昊祯背对着琼玉咬破了舌尖,腥甜一丝丝沁满口腔,怒气也一丝丝地消退。
他不该这样忿恨,张生不是早就提醒过?他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呢?无名与妙清……哼!原来人一旦动了真情,就会嫉妒得发狂。无名,或许你真的失去了很多,但你又何尝不是得到别人没有得到的东西呢?
“看来王爷对妙清师姐用情很深啊!”冷幽幽的语气却透了一股子酸劲。虽然存心要让妙清远离师父再也碍不着她的事,却仍是嫉妒她的好福气,“其实王爷要想妙清师姐在你身边也不是多难的事,只要王爷向我师父开口——以王爷的身份和情面,师父又怎会拒绝呢?”
慢慢转过身,龙昊祯虽然仍然是悠悠地笑,但眼中的锐光却是比冰还冷,“为什么和本王说这些?是你嫉妒妙清嫉妒得要死,巴不得她立刻在你面前消失吧!”
“是,我是嫉妒得要死!”琼玉扬着头笑,“难道王爷现在不嫉妒吗?说实话,我没想到王爷你会这么喜欢妙清,不过王爷越是喜欢她,我就越是开心。我想王爷也不想让自己喜欢的女人留在别人的怀里吧?”
“话说得很动听!”龙昊祯笑着,“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又懂得男人的心理,难怪元一真人这般器重你了。”
“器重?男人的器重对女人来说算是什么?”妙清冷冷笑着,有一丝的哀怨,“我倒希望像妙清一样与他贴心,知道他的秘密、他的心思、他的爱憎。”
龙昊祯一怔,单纯的心思不免转到别处。或许,他是可以从妙清身上查出无名的秘密的。
※※※
“王爷说什么?”无名的脸上仍带着笑,声音却不自觉地高了几分。
“咦!元一真人竟是没听清吗?”龙昊祯故作惊讶,“本王近日有心学道,想向元一真人讨上几颗金丹尝尝,最紧要的还是要请妙清师父到王府为本王讲道。”
“王爷要学道?”嘴角微微抽动着,无名的声音却渐渐平静,“王爷有心向道,何不留在玄冥观由无名亲自为王爷讲道论法呢?”
“那可不敢当!若是什么大道理本王也听不明白,还不如让妙清为师分忧,代为讲些浅显易懂得好了。”龙昊祯眯着一双笑眼,“元一真人不会是答应了几位好学向道的大人却要拒绝本王吧?”
“怎么会呢?”无名打着哈哈。
龙昊祯眨了眨眼,却突然盯着他的眼问:“真人可听过灾星降世之说?”母后与何连长小心谨慎,生怕打草惊蛇,他却偏要隔山震虎,试他一试。
“灾星?民间倒确实是有这样的说法。”无名声音平稳,就连眉毛都不曾动上半分。不是没有防备,早想到会有人对他的来历起疑心,也知道必会有人往江南调查他的身世,只是没想到英王竟会突然这样问他。这会儿龙昊祯要突然指着鼻子说他就是那该死却未死的灾星,怕也要唬一大跳了。无名微笑着,迎着昊祯的双眼,慢慢道:“据说灾星降世,乃是祸国殃民之兆。”
“怎么连元一真人都这么说呢?”龙昊祯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名,却无法从这张微笑着的脸上看出任何破绽。
“这也不是无名一人之言,王爷要是问,任何一个修道之人都会这么说吧?至少那些书上是这么写的。”
“书上写的?!”龙昊祯忽地一叹,“这些妖言惑众的鬼书倒真是害人不浅,也难怪皇帝要焚书坑儒了!你说是不是?元一真人。”
没料到他这么说,无名怔了下。龙昊祯已站起身拱了拱手,不容他再拒绝地道:“就这么说定了!本王明日就派人来接妙清师父。”
“王爷!”来不及拒绝,无名眼睁睁地看着龙昊祯离去,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哇。难道他真要任英王自他身边带走妙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