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强权,几度纵横,这块历经颠沛流离的土地,染遍了沧桑;一切,是茫然,也是未知……
这是个衰败封闭、贫富不均的年代。
当温饱成了生活重心,便会降至最低;将诸事归于天命者,易知足。
在这样的年代,逆来顺受也是种美德……
又聋又哑的陈氏,在无声世界中蹄册独行了五十个年头,拾荒岁月一如其天生聋哑般,皆是命里注定,陈氏没有丝毫怨尤。
村民管她叫哑婆婆。
哑婆婆有辆残破的板车,她每天总是吃力的拖着它,缓慢地迈步前进,滚动的双轮早已老旧不堪,一路上不时发出的嘎啦嘎啦声响,像是为一日的拾荒工作揭开序幕.
从春暖到夏艳、从深秋到冷冬,漫漫寒暑就在哑婆婆的嘎啦声中,静悄悄的穿过每一条街道、小径、田园、溪边……
这是座天然小镇,东方面山,衔接僻壤;西方通往城中,枫树林绵延,林中有桥,称作“枫林桥”。
这天正午,哑婆婆照例在枫树林里休息。
取下系在裤头上的小包中,缓缓打开,里面平躺着两条皱巴巴的地瓜。
吸婆婆小心翼翼的剥去地瓜皮,很珍惜的一小口、一小口吃着,丝毫不因长年食用而觉得咀嚼无味,因为哑婆婆明白,不挨饿就是福气了。
“哇……哇……哇……”突地冒出一阵婴儿的哭声。
哑婆婆着实一愣,塞满地瓜的嘴因错愕而微微张开。
为什么会……她竟听得见声音!?
哑婆婆不敢相信,下意识模模自己耳朵。哑婆甚至不敢断定“那东西”是不是就叫所谓的声音,—一因为她从来就不曾体会过,“听”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哇……哇……”
但它是……它是这么的清晰有力啊!
哑婆婆在仓皇无措下将剩余的地瓜包好,慌张站起,一颗脑袋就这么忙碌的四处转动。
连她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寻找声音来源吗?这举动对于一个长年失聪的人士而言,实在是太荒谬了。
竹子林的一隅,不知是谁遗落了一件衣服——它是陈旧而肮脏的,说它是件衣服倒不如说它是块破布,哑婆婆慢慢走过去,不时轻蹩眉心。走近那块破布定睛一看,那脏兮兮的衣服里竟包裹着一名婴儿!
哑婆婆大吃一惊,赶紧将嚎陶大哭的婴儿抱起来——是个女女圭女圭,一个才刚断了脐带的女女圭女圭。
眼角瞥见衣服里头塞着一张字条——哑婆婆不识字,拿着字条瞧了半天也是徒然,这可急死哑婆婆了呀!
赤果果的女娃儿浑身发青,哑婆婆见情况不对,连忙将女娃儿往板车一放,拉起板车拼命往产婆刘婶家跑去。
刘婶常帮人接生,她一定有办法救这女娃儿的……
哑婆婆心急如焚、埋头直往前奔跑。女娃儿的哭声末歇,然而,哑婆婆却再也听不见那稚女敕的啼哭声了。
也许是神迹吧!女娃儿命不该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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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人不淑,但求一死解月兑,愿以自身薄寿换赐大善人一生福禄。
那张塞在女娃儿腋下的字条,只留有一行娟秀的笔迹。
可怜的女娃儿,一生下就注定了失去亲娘的命运。
扁阴匆匆,八年的流逝,像是仅在弹指间。
在岁月的浸蚀下,哑婆婆变得更老了:而昔日的襁褓女娃儿,如今已经是个会跑会跳的小女孩了。
虽然喝的是法浊涩涩的豆渣汁、吃的是菜根,就连住的地方也是破瓦残砖。抬荒生活虽然清苦,但哑婆婆对于小女孩的疼爱却不贫瘠。同样的,小女孩也视婆婆如自己亲娘一般,总是孝顺而贴心的。
每当哑婆婆拖着板车去抬荒时,小女孩也从不让自己的小手闲着,总是很使劲儿、很卖力地帮着哑婆婆拖车,而哑婆婆每每瞧她认真的一张小脸儿都涨红了,总会忍不住笑着示意小女孩上车坐好,但小女孩总是不依。
小女孩虽小,却也知道婆婆已经老了,老的就快拖不动板车了……
自从哑婆婆孤独的无声世界多了小女孩为伴,这才明白什么叫作相依为命、心满意足……
但小女孩不聋不哑,她的世界岂能无声?
小女孩一直到五岁都还不会说话,因为从来没人教她说话。
再加上附近的孩子都不喜欢和她玩耍,小女孩也就更缺乏交谈的管道了。
讽刺的是,小女孩却拜这些孩子所赐,才学会生平的第一句话——捡破烂的,又脏又臭,快滚开!
小女孩不懂什么叫作捡破烂的。“捡破烂”是她的名字吗?为何那些孩子一见着她就直嚷着“捡破烂的”
小女孩不只不会说话,她甚至没有名字。
在哑婆婆的鼓励下,小女孩从六岁开始,自己试着学发音,但毕竟无人与她对话,小女孩到了八岁还是连话都说不好。
哑婆婆不想因自己的缺陷而误了小女孩一生,便起了送小女孩去上学的念头。
但哑婆婆积蓄少的可怜,就算全掏空了也不够缴交注册费啊!
为此,哑婆婆只好去乞讨,希望哪个善心人士能施舍她一点钱,好让小女孩能够顺利去上学。
小女孩的求学梦就这么在拼拼凑凑下,一点一滴筑构而成。
新的书包、新的铅笔、新的簿本——小女孩终于能去上学了!
搂着新颖的书包,小女孩兴奋的连续几夜都睡不好,每每想起附近的孩子穿着制服、背着书包去上学那副神气模样,真教她羡慕不已!
但,兴奋过后,小女孩可开始发愁了。
她没有名字,怎么办呢?小女孩一面走着一面烦恼着。这天,因哑婆婆身子微恙,小女孩依约定前往卖菜的张大叔家拿剩菜。
烂了的青菜虽不具卖相,但挑挑洗洗总还能煮来吃,张大叔见她们可怜,常叫哑婆婆上他那儿去捡菜。
一袋的青菜其实不算沉重,但提在小女孩那只干干瘦瘦的手中,似乎显得格外吃力。走上了枫林桥,小女孩已气喘吁吁了。
反正过了桥,离家就不远了。小女孩在桥上放下麻袋,坐着休息。
然而脑子却不肯休息。小女孩一心挂念着自己没名字的事。
她连话都说不好,更甭提帮自己取名字了!小
女孩曲着膝、支着下巴,一脸沮丧的发呆。
懒懒散散的视线正好落在桥头。“枫……枫林桥……”她用生涩而平板的发音喃喃低语。
“这是你的名字?”小女孩问不会说话的桥。
连桥都有名字,为什么她没有……鼻一酸,小女孩哭了。
轰隆隆的引擎声由模糊逐渐清晰,像是朝桥面而来——小女孩下意识抬头,原本迷蒙的泪眼中多了一丝惊奇的光采。
好……气派的一部汽车啊!
像这样的大房车对附近的孩子们而言,它简直就像是不该存在的一样东西,因为它对他们而言,距离太遥远了,远的不可思议。
车子在小女孩面前停下,车门打开,走下来一名面带同情的中年妇人。
“你……你就是吸婆婆的那个孩子吧?”
小女孩并未立刻回答,怔怔的脸蛋像吓呆了。
“哑婆婆呢?怎么今天只有你一人?”
“婆婆……婆婆累了……睡……睡……”她比个睡觉的姿势。
她猜到哑婆婆应该是病了。“唉,可怜…原来婆婆病倒了。”她掏出一点钱。“乖,自己去买点东西吃,记得也给婆婆买一份呀!”
她以为小女孩坐在桥边行乞,而小女孩拿着钱,不知该如何回应。
“乖,可怜,饿的都哭了。别哭,快去吃点东西吧!”
“哭……哭……没有名字……”小女孩用力摇头,希望这位看起来很好心的大婶能帮帮她。
“没有名字,想……想不出来,哭……哭……”
好心的大婶闻言一愣。“什么?你说你哭是因为想不出名字?”
气派的大房车这时走下了一名少年。
“是……是啊……”小女孩猛点头。
“对耶,你这一说我才发现,你好像连个名字也没有。”好心的大婶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东张西望。
“大家都叫你哑婆婆那孩子,叫惯了,倒也没人帮你起个名。唉!我也没念过什么书,就尽量了。
当她一看见桥头野生的花朵,眼睛倏地一亮。
“就用花的名字好了,检现成的用用。玫瑰花好不好?这玫瑰花可漂亮了,你就叫玫瑰吧……”
“她这副德性配得上玫瑰花吗?”嘲笑的声音突然由后头传来。“一点也不配。”
“唉呀,少爷……”好心的大婶回过头。“她很可怜的,你就别取笑她了。”
小女孩睁大圆圆的泪眼,望着这个名叫“少爷”的大男孩。
他有一对很威风的浓眉、灿烂明亮的黑眸,带着戏渡的薄唇不怀好意的微微扬起。
他似乎很骄做的样子,他似乎…
小女孩说不出来,只觉得他长的很好看,她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好看的男生。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哪里笑她了?”大男孩嘲弄依然。“照我说,她更适合这堆杂草。”
他指着小女孩身边的杂草,微微倾身,凑近她。“你配不上美丽的鲜花,倒是挺衬杂草的,你以后就叫小草,知道了吗?”
“少爷,别捉弄人……”
大男孩仰头哈哈大笑,转身走向车子。“彩嫂,快上车吧,别理她了。”
小女孩从头到尾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她不懂他为何忽然笑得这么开心。
既然他笑得开心,那“小草”一定是个好名字。
“我家少爷就是这个样儿……”好心的大婶一脸抱歉。“别管什么名字不名字了。你乖,拿了钱快去买点东西给婆婆吃的。”
气派的大房车已经驶远,小女孩仍伸长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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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后
东方才渐露白,天然小镇已展开一天的忙碌。
青翠的稻苗迎风摇曳,放眼望去,绵延百里的土地全是关家的产业。
此处的每一亩田,象做着关家帐册上密密麻麻的财富,但这对终年辛勤忙碌于呼陌之中的农人们而言,“财富”只像是个冷僻难解的名词,他们不懂,也不想去懂。他们只知道今日播下的小种子来日将成为大希望,一家子的温饱全靠它了。
贫苦却强韧的生命力,不时在这座小镇上演……
“不!不要!”
尖锐凄楚的哀号声,震天动地,听的人心都揪成一团,而忙于农事的村民并未因此中断手边工作,却都不约而同的摇头叹息。
似乎,大家都已有了心理准备……
“不!不卜’一名神色仓桌惊惧的女孩,年约十六岁,她双膝一软,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小草给你们磕头,求求你们别带走婆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这一声声磕的几乎要抬不起来的响头,看的教人着实为难。
“再不尽快处理,是不是大伙儿都别过日子了?”王家大嫂实在憋不住了,埋怨如连珠炮。
“人都死了好几天,亏你还能寸步不离的守着。小草,你受得了这股味儿是你有本事,可我们怎么办?这尸臭漫天的,闻了直想吐呀!”
蓦地停止磕头的小草,仰起惨白的脸孔,含泪望着王家大嫂。“婆婆没有死,她没有……婆婆只是累了……”
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有如断线珍珠,从小草的眼眶纷纷坠落。
“婆婆说她好累,想睡觉了,婆婆说……婆婆说就睡一会儿,就只是睡一会儿……”小草抖着唇瓣哺哺低语。
她忽然激动的加大音量,像是怕人不信。“真的,婆婆只是在睡觉而已。”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会蠢的连活人死人都分不出来?”王家大嫂臭着一张脸。“只有死人才会发出这股恶心的味儿,这也不懂?真傻!”
“不,不,婆婆没死……”小草拼命摇晃着小脑袋,慌慌张张的朝四周围的人逐一跪去、逐一磕头。
“王伯,求求你相信小草,婆婆只是睡了,她没死!”
“婆婆没死……宝姐姐,小草不敢撒谎,婆婆真的没死。”
“徐女乃女乃,求您告诉大家,婆婆只是睡了,她过没多久就会酿了。您就帮小草说说话吧,求求您啊…”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伙儿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小草这孩子不是蠢,她只是不愿意去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小草,你也甭自欺欺人了。”徐女乃女乃叹口长气。“徐女乃女乃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唉,虽说你是哑婆婆捡来的,生娘不及养娘亲,哑婆婆到底是你唯一的亲人,她这一走,你当然会觉得不舍。”
“不,不是这样的……”小草固执的摇头、再接头。
“小草,你听话。”宝姐姐放柔声音,弯下腰扶起她。“你要振作起来,哑婆婆才能走的安心。还是让我们先葬了哑婆婆吧!”
葬了婆婆……那她不就再也见不到婆婆了?小草一想到这儿,肝肠寸断,失魂落魄的低喃:“不,不可以……婆婆要永远陪伴小草,永远,永远……”
一时恍惚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捆绑成人形状的草席已经被两名年轻人抬起来,小草激动的整个人从地上跳起来扑上前去。
“你们做什么?快放下婆婆,别带走婆婆呀!”
“你就别闹了!”年轻人不耐烦的大喝,腰杆儿奋力一晃,摔开捉着他衣角的小草。
小草一个往后跟辍,正好有人扶住了她。“小草,你冷静点,别再这样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把婆婆还给你,婆婆也活不过来呀!”
“小草,你就让哑婆婆好好的走吧……”
就在一片安慰声浪中,忽然窜进了极不协调的尖嗓门。
“都折腾了好几小时了,是不是还嫌没闹够呀!”王家大嫂两手一捞,便将小草逮个正着。再嚷,我就叫人拿绳子把你绑起来!
王家大嫂粗鲁的揪着小草,那疵牙咧嘴就贴在她耳朵边大吼:“大伙儿是看你可怜,这才放着家里的活儿不干,专程赶来帮你葬了哑婆婆。你没一声谢倒也罢了,还拼了命的瞎搅和,你当咱们吃饱撑着呀!”
“唉,别……别这样。”宝姐姐连忙从王家大嫂手中抢下小草。“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一下子的工夫,哪里想得开呢?你就别跟她认真了。”
王家大嫂向来就很排斥哑婆婆,对小草自然也没有过好脸色。
“是,她命好、我命贱,不到十八岁就嫁进了王家做牛做马。她都十六了还能被当成孩子看、耍着臭脾气……呸!”
“你那张嘴呀!就晓得刻薄人……”徐女乃女乃忍不住唠叨。王家这房媳妇儿的泼辣劲儿,实在教人不敢恭维。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嚷着,而在一边的小草充耳不闻,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捆草席。
牙一咬,她冷不防地又扑了过去。
“求求你把婆婆还给我,快还给我呀!”
小草涕泅纵横,既惶恐又悲伤,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紧紧抱住年轻人的一条腿不放。
“我不能失去婆婆,求求你,求求你别……别……”那条强健的腿为摆月兑紧抱不放的纠缠,不时胡乱甩动,有好几次都揣着了小草的脸、头……
不痛,小草一点也不痛,“哥哥,小草再给你磕头、磕头……”
碰、碰、碰……这连声闷响,一次比一次重、一声比一声结实,只见小草那忽高忽低的头颅,猛往地面敲去。同时,也敲撞着旁观者的心。这闷闷的磕头声,教人听了鼻酸不已。
不痛,小草一点也不觉得痛……汩汩鲜血从额头渗出,流过了眉心、鼻梁、嘴唇……咸咸的,什么东西咸威的?血,那咸咸的味道,是血……原来血和泪一样,都是咸的……小草这才明白,眼睛所流的每一滴泪都是血,体内所流的每一滴血都是泪……
而这场血泪交织的命运,现在才正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