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巽以为那几个娃儿应该听不懂她没头没尾的问话,可不是,一个约莫五岁年纪的男娃捡起毽球,抬起短腿想学她动作。
可一个不留心,摔了个着地,脸一皱,眼看就要嚎啕大哭。
“哈哈哈……”一同来的小童却不留情面地朗笑。
她会怎么做?裴巽望向朝男娃走去的锦心。她也不安慰,只是捡起毽球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孩子贪鲜,注意力一下被她拉去。坐地上的男娃瘪嘴忍了一阵,突然一拍跑走。裴巽正觉得可惜,可不一会儿男娃又吸着鼻子跑回来,手里还抓着一颗毽球。
男娃站在锦心面前,一脸认真地说:“教我。”
她停下动作,低头冲着男娃笑。
然后裴巽发觉,几个女圭女圭竟就跟她打成了一片。
才多久时间?他低头一望才吃了一半的马蹄烧饼,再一瞧正丢着沙包玩的锦心——沙包还是里边的一个女娃跑回家拿来。随着沙包一个两个三个腾起,女圭女圭们拍手声不止。
这画面像什么?裴巽眼一转,想到了,带着小鸡群的母鸡。
“喂喂,你们几个。”裴巽拍拍跟着蹲在娃儿身边,指着锦心说:“这位姊妹还没吃早膳,你们先玩,空点时间让她填填肚子。”
几个娃儿这才意识到裴巽的存在,吓得全挤到锦心身后。
他瞧瞧娃儿们的表情。怎么?他们不喜欢他啊?
锦心还是一样没说话,只是停下丢沙包的动作,站起身模了模肚子。
说也奇,几个女圭女圭就这么乖乖跟着她走到林荫下,不吭不闹看着她吃马蹄烧饼。
她掰了一半,递给一脸馋的男娃面前国。“要不要?”
男娃吞吞口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接下。
“想吃就拿吧!”裴巽走来多掰了几块饼分出去。
这会儿大家都有,女圭女圭们自然大着胆子嚼了起来。
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瞧见锦心细长的后颈,发根处有撮短发,可爱地鬈起。
从背影看,穿着男装的锦心,也只是年纪大点的女圭女圭——就连眼神笑脸,也还带着孩子才有的纯真气。
女圭女圭们吃饱了,一个个跑到前头丢起沙包踢毽玩。裴巽拉拉她脖子上的短发,锦心皱眉转身。
“你常跟女圭女圭们玩?”
“第一次。”
怎么可能?他转头看玩得正欢的女圭女圭们,脑中突然浮现他一早瞧见的奇景——从不亲人的鸟兽一只只伏在她窗边,接受她的。裴巽敢说,今早跑来找她的松鼠翠鸟,该也是头一回看见她。
娃儿们的心,纯洁就如小兽。这一想,他们会喜欢她胜过他,也是理所当然了。
锦心吃饱喝足,不避讳当裴巽面伸了个懒腰,手一举才记起肩上有伤。
“啊!”她吃痛地低呼。
“你瞧你,老这么粗心。”裴巽赶忙握住她手臂,一点一点放下。“没事吧?”
“会痛……”
“躺着休息会儿。”他揽着她让她头偎在他肩窝,让她伤着的右肩对空,他一只手还轻轻地揉着伤处。“好点了吗?”
锦心仰头瞅着他。“你不像我见过的那些男人。”裴巽唇一勾。“你见过很多男人?”
“[老头],还有很多猎人。”前者与她相处最久,后者则是时常在山上遇见。“他们都没像你这样,脸儿光洁,眼睛眉毛——也长得漂亮。”她眼睇着他道。
她觉得他长得好看?!“你喜欢我的长相?”
“你是我看过最好看的人。”她不吝惜地赞美。
这句话多中听!裴巽得意了。
“你也长得不赖啊。”他手指轻碰她眼睛唇角,说的可是真心话。“你眉清目秀,尤其这双眼,闪闪发亮。我今早见你跟鸟儿玩,就想帮你打扮打扮。怎么样,等会跟我上街挑布,做几套漂亮衣裳?”
她咬咬唇,站起身。“我不知道……”他现在问的,可是[老头]生前一直提醒,要她避免去做的事。
他反问:“你难道不想跟其它姑娘家一样,穿着罗裙头戴珠翠,找个好人家,跟他生几个漂亮女圭女圭?”
她望向正围在一起玩儿的垂髫小童,再看看裴巽好看的脸,突然笑了。如果女圭女圭能长得像他,那才真是十足十的漂亮。
“怎么样?”见她的表情,裴巽以为自己说动了她。
她还来不及开口,一隆隆男声突然插进。
“你们几个女圭女圭,跑这儿来也没先说一声……”
裴巽回头,发觉来人是几天前遇过的大胡子猎户。
“胡子大哥。”
大胡子听见喊声,转头,一喜。“俺还以为是谁在喊俺……嗳!”大胡子一瞄见裴巽身旁的锦心,脸顿时发白。
[虎女]什么时候下山来啦?大胡子回头看几个女圭女圭,吓坏了,急忙抱起自个儿孩子,赶着其它女圭女圭一道离开。“走走走……你们哪儿不玩跑来这儿,不要命啦!”
怎么回事?裴巽一瞧活像被鬼追赶的大胡子,再回头一望锦心表情,蓦地明白大胡子为何慌忙走避,定是认出她来了。
锦心苦涩一笑,低头假借收拾包袱,掩去被人排斥的难受。
“是我不好,我忘了那人曾经见过你。”
她摇摇头,不怪他,因为刚才连她自己也忘了,她除了是[言锦心]之外,还是镇里人人闻之色变的[虎女]。
“我遇过的人里,就只有蓉儿跟你知道我是[虎女]后,还能平心静气说话。”
“当虎女又不是你自愿。”
“在那里。”她望向山头。“没有人排斥我。”
“那是因为山里边没有——”一句话他只说了一半,硬是扼住了最后那个字,[人]。也难怪她对山脚下的生活不感兴趣,瞧刚才大胡子见她的反应,就知其它人对她的观感多坏。
可恶,他惹她伤心了。
“不要理他们。”裴巽一拉她手,她抬起头来。“我想看你在山上的生活。”
锦心一指山头。他愿意放她上山?!“但你之前不是要我在山下待两天……”
他一点她鼻国。“了不起晚点再下山。”
太好了!锦心哪需要他再催,这会儿换她拉着他,三步并成两步地往前冲。
裴巽从不知道,处在山林里的锦心,竟是如此悠游自得、矫健灵敏。一上山腰,她突然放开他手,左手一勾树干,他还来不及看清她人已经上了树。
“上来。”她手一勾要他跟上。
好在他轻功了得,裴巽跟着跃上树梢。“然后?”
“试试。”她抓来树藤,单一只手就把自己荡到另一棵树上,活像猕猴一般灵巧。
裴巽恍然大悟。难怪他头回会找不着她!有谁会料到,人说的[虎女]竟是靠着树藤荡来移去?
好像挺好玩。裴巽跟着抓来树藤一荡。“哇噢……”没想到会是这种感觉!他落脚时有些脚滑,好在锦心及时抓住他。
“哇!”他看着她惊叹:“挺危险的嘛!”
“我习惯了。”她可是从四岁开始,就被[老头]逼着在林里荡来荡去。那时她臂力不够,时常手滑摔落,跌得全身青紫。[老头]从不呵护,总是只会冷冷一句:“捱不了就滚出去。”
但四岁小娃又能滚到哪儿?当然只能咬牙硬撑,摔落再爬起,摔落再爬起。
锦心又带着他往前荡了一阵,然后她抬手,要他往前看。
裴巽忍不住惊叹。
眼前就是秀丽的伏虎山景,瞧那岩顶,层层迭迭布满奇石奇树,有几棵松,像挂金似地长下山谷,再一溜弯顺着日头长。
原本这儿就是她平常住的地方,他回头看正闭眼吸气的她,突然她张口长鸣,那声响,活似传说中的虎啸,感觉整个山谷都在回应,一阵隆隆声远远传来。
“你在做什么?”
“跟虎弟说我回来了。”
罢答完,只见远方丛里一阵黑影驰来。锦心欢呼一声,裴巽还来不及细看,她身一跃已朝黑影扑去。
是只白额吊睛大虎,那茸茸的爪子,一掌恍似有她一张脸大。
“小心……”一声喊还未发生,一人一虎已在他面前玩将起来。裴思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庞然一只虎,一张嘴大概就能咬掉锦心一颗头,却在她面前,嬉闹亲热宛如她豢养的狗。
只见一人一虎抱成一团转了三圈,裴巽见着她埋头在公虎肚子猛蹭的模样,突然觉得嫉妒,嫉妒那头虎。
“虎弟。”锦心指着头上的裴巽说:“他叫裴巽,是我的朋友,下回要在山里看见他,记得不能伤他。”
仿佛听得懂她说的话,金亮亮的虎眼朝裴巽一睇,然后虎尾一甩,站起身走了。
裴巽看着大虎背影问:“你这么说牠听得懂?”
“虎弟从不忘记。”锦心招招手要他下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说的好地方,是个被瀑布击打出的深潭。白缎似的水瀑自高处落下,呼啦啦的水声几乎掩住两人声音,裴巽只得将脸凑到她嘴边听他说话。
“想玩水吗?”
他还不及回答,她已一溜烟蹬去脚上皮靴,连同外袍还有她宝贝绣包搁好,人就像鱼一样,水花不溅地滑进清澈水潭中。一会儿见她从潭心冒出,手里还捧着一只拳头大的河蚌。
她冲着他高喊:“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看着她朝他游来,将河蚌往他脚边一丢。
“去生火。”
裴巽笑了。“看样子,你是想请我饱餐一顿?”
“饱餐不敢说。”她手一撩垂落腮边的湿发。“但至少不会饿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