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离苦一教训完纨绔公子,立刻赶往芝兰楼。
芝兰楼月复地甚阔,上一回经验,他大概知道男客们喝酒寻欢的房间位在哪儿——宁离苦半伏在屋脊上偷听底下人说话,好巧不巧,被他遇上准备送膳到唐灵房间的婢女。
他挂在暗处偷瞧,发觉婢女身边还跟了一名身形魁梧的护院,两人边走边聊透露了不少消息。
护院说:“鸨嬷交代,不许唐姑娘再继续掉眼泪不吃饭,你想办法劝劝她。”
“她不吃我总不能逼她吃吧。”端膳的婢女答话。“想她还真是可怜,十几年来被人当成男孩养也就算了,为了救她姥姥活命,卖身进花楼,结果她姥姥也没多撑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不会吧?!姥姥死了!藏在暗处的宁离苦皱眉。
“可她老不吃饭,身体怎么挨得住?”护院接话。“你又不是不知道鸨嬷个性,她可把唐姑娘当成了摇钱树,要她在正式挂牌接客前出了什么岔子,你我都得挨鞭子。”
“知道知道,总之我会提醒她,你就别再念了。”婢女没好气。
一待两人走远,宁离苦才潜出暗处跟上,确定婢女跟护院停在哪扇门前,他才飞身窜上屋檐。
他没漏看门上那串挂锁。
直到送膳的婢女套上锁后离开,他一个倒挂金钩,偷看房里动静。有个人影就坐在圆桌前,面前摆着婢女送来的膳食。
那抹女敕黄身影,该就是唐灵没错吧?!
乍听她是女儿身,宁离苦确实有些反应不来——亏他一路上想了那么多对待她的方式,什么帮她娶妻看她生子的,这些全用不着了。
难怪,他想起两人最后一晚见面,她会突然问他,如果她是女的呢?
亏她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他却还听不懂!想想他答了什么?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那时他怎么可能设想她是女的这种事——她扮男孩扮得那么好,十多年没让人起疑过,何况是他。
现真相大白了,知道她是姑娘,天,都不知道他有多开心!如此一来他就能名正言顺娶她进家门,再也不用管什么他人眼光这些细微末节的事了!
只要她愿意跟着他——不不不,他挥去前头“只要”两个字,唐灵肯定是要跟他的。他转眼间做好了决定,这辈子他非她不娶,而他,也会缠到她非他不嫁不可。
宁离苦就这点厉害,因为向来没什么定性,所以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他适应特好,全无半点挣扎。
他伸手将半掩的窗门推得更开,身子一荡,颀长身影风似地跃进房中,轻巧得毫无声息。
“唐灵。”
他一唤,坐在桌前发呆的人儿惊愕回头。乍见他,她以为自己是在作梦。
怎么可能,离苦怎么可能在这儿?!
“嗳,你回神呐。”他心疼地看着她尖瘦了一圈的下巴。
她猛地抓住他手,直到指掌扎实地感觉到人的暖度,她才“啊”地喊出声。
“噤声。”宁离苦忙捂住她嘴。
“好。”她仍旧傻傻地看着他。
他松开手掌到门边探了探,好在没人经过。
他转过身。“你——”
“你——”
两人同时间开口说。
“你先说。”她犹然一副在梦中的模样。
“不不不——”宁离苦连连摇手。瞧她现在的打扮,一袭女敕黄绸衫云似地裹着她细瘦的肩膀,垂在颊畔的乌丝添增了她眉宇的柔弱之气。早先她穿着男装,已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心都掏出来凭她宰割了。这会儿再看见她这俏模样,他脑子都傻了!
瞧他欲辩忘言的着迷表情,唐灵脸微微羞红。
当初鸨嬷压着她换上女衫,她初瞧见自己镜里模样,就想让他瞧一瞧。她知道自己模样生得好,眉清目秀,骨肉均匀。可从小被当成男孩养的她,从没穿过任何轻软的裙衫,换好衣裳一望,她才知道自己还真是美人胚子。
只是她的欢喜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就在她签了卖身契进了芝兰楼隔晚,姥姥就咽气了。
那天,真是哭得她柔肠寸断,人都要碎成一瓣一瓣了。
现在回想,她眼眶仍旧泛着泪光。
她吸口气说道:“我得跟你说声对不起,我骗了你。”
宁离苦眨眨眼,半晌才会意她在说什么。“你是说你是姑娘家的事?”
她点头,把她不得不做男孩装扮的原因,一五一十解释得清清楚楚。
“——这怎么能怪你。”在得知她真实身分当头,其实他就猜出原因了。又不是没到过她家。她住的屋子,甚至比宁家堡柴房还不如,可以看出她跟她姥姥两人日子过得多清苦。
要怪,只能怪老天爷爱折磨人。
知道他不怪她,她心安了一半。
“那你呢?”她一瞅他。“你想说什么?”
“你好漂亮。”
他话一吐出,两个人脸都红了。
“不不不是——”他赶忙解释,可发现他这么一说,又好像是在说她不漂亮。“我不是说你不漂亮,我是说我不是要说那个——哎呦,我在说什么啊我?!”
瞧他又急又慌的,哭了好几天的唐灵头次绽出笑颜。
她一笑,他人更傻了。
“我我我……”他支吾了一会儿,知道若继续看着她,想说的话肯定到晚上也说不完,索性背过身去。
唐灵一讶。“你怎么了?”
“这样我比较说得出话来。”
他说得她脸儿又红了。她知道他的意思,他觉得看着她会教他闪了神。
“我也不晓得我怎么变成这样子——哎呀不是!”他手挥挥像是要拂开凌乱的思绪。“我要说的不是那个,我是要告诉你,我在离开扬州前,曾交给小六子一袋银,少说也三十两——”
她看着他的背摇头说道:“他没拿给我……”
“我知道,他非但没把银子交给你,他还瞒了我拜托他转答的事——”
他告诉她前因后果。
这会儿唐灵都懂了,难怪那一早会找不到小六子——天呐。她呜咽一声,老天爷怎么那么爱捉弄人?三十两银,要是当初小六子有交给她,姥姥跌跤昏倒时,她就不用为了药钱,出卖自己了。
听见她啜泣,宁离苦也顾不得看着她会失神的事,忙转到她身旁劝慰。
“别哭啊。”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晶莹的珠泪自她指缝滴落。
她啜泣道:“我怨老天爷,明明事情可以不用到这个地步,它却要这样子安排——”这是不是摆明着告诉她,他们俩是注定错失掉彼此?
“什么安排地步,你慢点儿说,我听不懂——”
“那天,姥姥跟虎威镖局的人对上——”她吸气,边哭边说着姥姥自梯上摔落的经过,还有之后她为了筹措姥姥的药钱,毅然决定把自己卖给鸨嬷的事。
卖得多少银两?
是挺多的,足足一百两,可姥姥不过花了她十多两,就撒手人寰了。
俗话说一文钱也能逼死一条好汉,更何况是一穷二白的唐灵。
当时她并不后悔卖身,虽然没救回姥姥,但剩下的银两,还是能帮姥姥办个体体面面的后事。只是现在一听小六子的事,她忍不住想,若当初小六子确确实实把钱交给她,她根本不需要签下那卖身契。
鸨嬷说,下月十五,就要让她正式挂牌接客。
隆小六子吗?她不敢说没有,但她更怨的是老天爷!
唐灵并不爱哭,可一想到将来半辈子自己都得在陌生男子枕窝间辗转,她不愿啊!
见她哭得摇摇欲坠,宁离苦想搂她安慰,又想到她不爱人碰的习性——哎呀不管了!心头的疼惜大过谨慎,念头方转,他已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别哭,你一哭我心就拧了。”
他一哄,她眼泪掉得更凶。就在这一搂间她明白了,这一辈子,她只想跟着眼前人,哪怕跟了他之后永远没法穿上丝软的绸衣,永远要扮成少年,她也心甘情愿。
“你先听我说,我这趟回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带你走。”
她抬起泪湿的脸庞。“可我是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