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铺子里,蓄着黑胡,身形矮壮的左捕头,正一脸不耐地质问:“你们家小姐呢?喊个人能喊那么久,该不会乘机给我跑了?”
“我们家小姐绝不可能做这种事。”掌柜哈着腰说话。“左捕头,小的特别为您泡了壶明前的碧螺春,还有几碟瓜果点心,您就凑合凑合着用点——”
“明前的碧螺春叫凑合?”左捕头得了便宜还卖乖。“想来你们时家油水不少啊?”
“不不不,左捕头您误会了,这碧螺春可是是咱小店用来接待上宾的珍品,只是不晓得合不合您口味……”
掌柜挖空心思讨好左捕头时,时恬儿偕着宁独斋进来了。
虽说时恬儿年纪轻轻,可她接见左捕头的神态,却是十足十的当家派头。
她现下表情是学哥哥的。虽然接掌时家不过月余。可因为耳濡目染,她自认表现勉强上得了台面。
“左捕头。”她头轻轻一点。“听说您找我?”
左捕头放下茶碗,双眼微微带过一旁的宁独斋——方才黑臣虎提过,说时家多了一名拳脚厉害的帮手,左捕头心想。应该就是他了。
可左捕头想,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再厉害的角色,遇上官差,也只有俯首称臣的分!
左捕头恶声说道:“刚才官府接获密报,说你们时家酒铺恶意违令,私下偷偷卖酒——可有此事?”
“当然没有。”她表情不卑不亢,也不畏惧。“左捕头要是不信,大可叫底下人进去搜。”
“不用搜。”左捕头眉头一挑。一名捕快突然跑向门外,而后押了一名衣着肮脏、神情堤怯的汉子进来。汉子手上,还紧抓着一只烙着“时”字的酒罐。
左捕头冲着时恬儿恶笑。“证据在此,你们有什么话说?”
她转头和掌柜互望一眼,掌柜摇头,表示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掌柜心眼雪亮,知道金家老爷千方百计想斗垮他们时家,哪还会傻到自挖坑往里头跳!
“左捕头冤枉啊。”掌柜出声。“这客人手上拿的虽然是我们酒铺的酒罐,可真的,打自陈大人不准我们卖酒,我们就没再接过沽酒的客人,而且,这客人相当面生。小的想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不管你是不是误会,总之先拿下再说。”左捕头手一挥。
“来人,把时恬儿给我带回去。”
“是。”底下捕快齐一围住时恬儿,根本不给她抗辩的机会。
一见自家小姐被抓住,掌柜和跑堂立刻过来保护。
“嗳!别这样,小心伤到我们家小姐!”掌柜徒劳地嚷着。
“不问缘由就胡乱抓人——”她扭动被擒住的双臂,表情又惊又怒。“你们不觉得太过分!”
乱成一团的时候,自进门就没作声的宁独斋,突然沉声喊了一句:“住手!”
或许是被他天生的威严所震慑,掌柜、跑堂和推拉着恬儿的捕快们倏地把手松开。
宁独斋伸手一带,轻易地把个头不到他肩高的恬儿护到自己身后。
被几双手揪拉得头昏目眩的时恬儿走神,便是看见他山般魁梧的背影,慌乱的心蓦地稳了下来。
他的背影仿佛正在跟她说——“不用怕,有我在。”
“你是谁?”左捕头横眉竖目。“敢插手官府之事!”
“官府又如何?”宁独斋斜眸横扫。“有我宁家堡四爷宁独斋在此,谁敢动时家小姐一根汗毛?”
左捕头倒抽口气,心里暗啐——马的,时家打哪儿请来这么一号人物!
左捕头并非井底之蛙,堂堂宁家堡四爷——啧,说不定连自家陈大人都得礼让三分!
宁独斋望向仍被捕快擒住的买酒汉子。“我刚才听左捕头说,时家偷卖酒给这汉子,碰巧被你们逮着?”
左捕头胸一挺。“没错!”
“什么时候买的酒?”他发觉左捕头欲代答,眼一瞪要左捕头闭嘴。“我要听他亲口答。”
汉子偷偷瞟向左捕头,似乎想从左捕头那儿得些指示。可惜宁独斋大脚一跨,拉着恬儿挡在汉子面前。
无法可想,汉子只好随便搪塞。“刚、刚才不久——”
宁独斋咄咄逼人。“刚才是多久?一刻钟两刻钟,还是半个时辰以前?”他刻意问。
得不到左捕头暗示,汉子只好胡乱答了个时间。“大概——半、半个时辰刚……”
汉子这么说的理由无他,因为左捕头就那个时候找上他的。
“这么刚巧,半个时辰前,我正好在铺里,可我没见你上门?”
宁独斋直盯着汉子。
被他这么一看。汉子吓得一颗心简直要停了。“我、我我我——”
“还有这酒罐——”他不费吹灰之力抢了过来,然后凑到鼻前嗅嗅。“说是半个时辰前沽的酒,怎么才这会儿时间,罐里的酒味就散了?还是说,这罐子是一、两个月前留下来的?”
左捕头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全没料到会遇上精明干练的宁独斋。早先黑臣虎在时家吃瘪,陈大人担心夜长梦多,便命他想个罪名抓住时恬儿进牢,想说这样时家没主儿就散了,怎知突然杀出宁独斋这程咬金!
“总而言之,酒罐是时家的,时家就得担起责任。”左捕头要起狠道:“把人带走!”
宁独斋手一挡,一双眼定定注视蠢蠢欲动的捕快。说也奇,竟然没人敢再前进一步。
他望着左捕头问:“现在左捕头的意思,是觉得宁某说谎,人明明有进来宁某却说没看见?”
望着宁独斋眯起的黑眸,左捕头背脊一阵恶寒。说真话,就算左捕头娘亲帮他生了十个胆子,他一样没胆当面指责宁独斋。
先不论宁独斋背后有着富可敌国的宁家堡,单他一个人,已够把人吓得冷汗直流。
什么叫气势逼人、不怒而威,看他一眼便晓得了。
左捕头挤出笑来。“不。四爷,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他慢条斯理地环视众人,最后才定定落在左捕头脸上。
被他注视的左捕头像挨了一鞭似,脖子猛地一缩,“你听仔细了——”他一字一句慢慢说:“回去禀报你们家大人,时家的事我宁独斋管定了。从今尔后,找时家人麻烦,就是找我宁独斋、还有宁家堡麻烦,这几句话左捕头可千万带我带到。”
他都把话挑这么明了,左捕头哪敢待着,立刻领着人脚底抹油溜了。
直到看不见左捕头人彤,恬儿一直绷紧的背脊才终于松懈下来。震怒似的,她往椅上一坐。“我真想不透,世上竟然会有这种官!”
乍看她表情。模不透她的人肯定以为她胆子奇大,就算大塌下来眉头也不会多皱一下。可错了,她藏在袖里不住发抖的双手,便可证明她的无畏不过是佯装。她的坚强,全是为了眼前这群喊她小姐的雇佣硬撑出来的。
打从哥哥病倒那一天开始,她才猛地发现自己已没有懵懂害怕的余裕——尤其在哥哥死后,嫂嫂又接着生病,看着时家六十多口人的眼睛,她逼迫自己一定得坚强,这个家,眼下只剩她了。
宁独斋何等眼力,想当然发现了。
说真的,他一度被她表情骗过,开头才会衲手旁观没作声。
可当捕快们群起围上,和掌柜、跑堂他们不断挤抢推揉时,他才猛地瞧见她眼底的惊惶。
那个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对照当年的自己,现在的她,不管表现得多刚强,也不过是个比孩子再稍大一点的小泵娘。
那一瞬间,一股心怜油然生起,他还来不及厘清自己心头的感觉,手已经伸出去了。
他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打自被娘亲抛弃那一刻。
便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要相信女人,再也不要跟女人有所牵扯的他,竟会为了保护一个女人,主动搬出宁家堡名号来!
可一言既出,他就不打算食言。反悔,不是君子会做的事。
他挥手要掌柜他们回头做事。
“你还好吧?”他望着她低声说。
她脸一红,发觉自己的逞强没骗过眼前人。“我没事。”她低声说话。“谢谢四爷刚才挺身相救。”
他朝不住打量他俩的掌柜看了眼,心头做了决定。“我们得好好淡谈。”
“当然。”她强打起精神,撑着发软的双腿来到后头敞厅。
圆桌上,宁独斋先前用过的碗筷已然撤净,只剩下一只茶壶两个杯子。
她帮他倒了杯茶。“四爷请。”
宁独斋没接手。只是定定望着她略显苍白的秀颜。
直到此刻,那股怜惜还在他心湖荡漾,弄得他整个人浮啊躁躁,很不安稳。
可他善于隐藏的表情瞒住了他心思,只有打晕她的眼透出一点端倪。
恬儿还不够精,所以没看出来。在酿酒上。她或许是难得一见的瑰宝,可在男女感情上。她不过是个懵懂稚女敕的怀春少女。
他清了清喉咙。“依我跟时大哥的交情,我就不跟你客套了。”
她轻轻一点头。“四爷请直说。”
“时家这担子,你一个人担不起。”
一听此言,她倏地变了脸色。“四爷的意思是——”
“两条路。”他直直望进她眼底。证明自己不是在开玩笑。“一是找个能干精明的男人嫁了,或许他能想出办法斗赢金家那帮人。二是把时家酒铺招牌撤了,入我宁家堡旗下,一劳永逸。”
她想都不用想,直接回答:“承蒙四爷看得起,可恬儿——两条路都不选。”
他眯起眼。“你有更好的法子?”
“没有。”她坦言。“可是我心意已决,我不会把酒铺交给其他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撑持下去,直到时磊学会一切技艺,再把经营棒子交付到他手上。”
“谁是时磊?”宁独斋一时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