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妳在干嘛?”李子遥原本在桌前练字,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丢下笔,原因是窗边那颗扎了两个包包头的小头颅实在让他无法不分心。“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老站在窗边--还有妳的手,干什么一直压着眉毛?”
南明逍的小脸上有些湿,明明看得出来她不开心,却又用手把眉毛紧紧压住,就是不让它皱起。
“快进来,再站在外头吹风,晚上妳头会疼的!”李子遥开了门,把双手依旧压着眉毛的南明逍拉进屋里。“谁又惹妳哭了?让我猜猜,猜对了妳就得听我的话做一件事,好不好?”
南明逍睁着满是水气的大眼,乖乖点头。
“嗯,该不会是--”李子遥故作沉吟。“又挨夏嬷嬷骂了吧?”
南明逍点头如捣蒜,惊讶不已。“你好厉害,怎么都猜得着?”
李子遥不禁笑了。他跟小南上个月才一起过十一岁生日,他自认为已经长大,像大哥那样,该有男人的样子了,她却还是像他的小妹妹似的,惹得他老爱逗她。“那是当然,我看妳的脸就能知道妳心里所有秘密!”
“真的?”那不就糟糕了?她心里有好多秘密呢……她想遮住脸,遮住秘密,却又顾忌着老是不小心皱起的眉头,一双手正不知如何是好--
“妳呀!”李子遥拉下了她高举的双手,摇摇头。“欲盖弥彰,就算压住了眉毛,妳的嘴角还是往下撇,像座拱桥似的,任谁看了都知道妳不开心。”
南明逍吸吸鼻子,眼圈还有点红。“夏嬷嬷说,娘就是因为整天皱着眉头,爹才不爱看见她,爹最爱看小南笑了,小南如果愁眉苦脸,爹就不爱了。”
“我知道,所以我会在妳身边常提醒妳。”李子遥在茶几前坐下,南明逍像小狈似的乖乖跟着坐在他对面。李子遥愉快地掀了点心盒盖,一阵桂花香立即飘散出来。“来,汪厨子刚做的桂花蜜糕,还热着哦,快张口--”
南明逍仰着头,李子遥用银筷夹着糕,松软甜蜜的桂花蜜糕一掉进南明逍嘴里,她立刻兴奋地瞇起了眼。“嗯嗯嗯--好甜、好甜喔!”
李子遥微微恍惚。她浓密的睫毛上还有几颗刚才留下的泪珠呢,此刻盈满笑意的眼睛却显得更加晶亮!
“真是的,妳真容易哄。”见她笑弯了的嘴角边还沾着尚未化去的糖粉,李子遥还没吃桂花蜜糕,竟也感到阵阵甜味了。“将来……妳嫁了我,我要妳像现在这样,在我面前大哭大笑的,再不用理会别人的眼光。”
“什么?”南明逍没听清楚李子遥的喃喃自语,她吞下了嘴里的蜜糕,笑盈盈地上前拉住了李子遥的手,毫不避讳,也不腼腆。“子遥,再一块。”
李子遥却僵了身子,潮红迅速从脖子一路窜烧到耳根!她老是这样,牵他的手牵得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就算他们是指月复为婚、将来一定会结成夫妻,但是在成亲前,也不能、不能……
唉!他想南家请的老师肯定没教她念过什么叫做“男女授受不亲”!
“如果这时候能再喝一杯卫大哥泡的茶就更好了。”南明逍一偏头,忽然建议道。“汪师傅做的茶点配上卫大哥泡的茶,简直是绝配!”
卫大哥、卫大哥……为什么小南老爱提起大哥,还语带崇拜的--心里没来由生起一股不悦,李子遥没心思去多想那代表的是什么,却顺势将南明逍整个小身子都给拉了过来。
“哎哟!”南明逍的脸撞进了李子遥的胸膛,鼻子吃痛,仰起来看他的小脸又皱了起来。“怎么了?”
“小南,刚才不是说好,我猜对了,妳就得听我的话做一件事吗?”李子遥看着南明逍的眼神充满羞窘,连手心都微微出汗了。“那我要妳让我--亲一下妳的眼睛!”
南明逍一愣,与他相对无言半晌……“你喜欢小南的眼睛吗?好哇,那就让你亲一下。”
她这样就答应了?李子遥有点措手不及,南明逍却已经把脸凑上前,两人相近到李子遥连她唇边那抹桂花甜味都嗅到了。
“爹喜欢小南笑,小南就天天都笑给爹看:子遥喜欢小南的眼睛,小南就让子遥亲一下!因为子遥跟爹都是小南最喜欢的人。”南明逍笑瞇瞇地说完,又踮了踮脚尖,小脸差点就撞上了李子遥。
“好了,我知道了。那妳--把眼睛闭起来。”不然看着她眼里不停闪烁的星光,他老是看到整个人呆掉,怎么亲啊……“好,那--那我亲喽。”
李子遥的唇瓣单薄却温暖,当他的唇轻压上南明逍柔软的睫毛时,那种连心都跟着温柔起来的触感呀……
为什么要亲她的眼睛?他自己也想不懂,纯粹是因为喜欢,就好想占为已有……他十一岁了,快变成男子汉了,怎么还是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李子遥的头发摩擦着南明逍的脸,她不禁嘻嘻笑起来。“好痒喔。”
“小南。”李子遥忽然变得一脸正经。“妳的眼睛,我--我最喜欢了!所以不能给别人亲哦。就算是--”尽避心里别扭得很,李子遥还是忍不了,一定得说出口:“就算是大哥也不行!”
“卫大哥?当然不会了,他是子遥的义兄耶。”南明逍晃着绑了两个包包头的小脑袋,煞有其事地承诺:“夏嬷嬷说过,子遥是小南将来的夫君,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让你亲的,别人--想都别想!”
“好啦!嘘--”南明逍身量小,音量却很大,害李子遥的脸又微晕起来。“还有……我亲妳的事,也不能说出去哦,这是咱们的秘密。”
“好啊,好棒,是只有小南跟子遥知道的秘密!”南明逍压低了音量,却压不住心里的兴奋与喜悦。“那--再吃一口桂花蜜糕好不好?”
“好,那妳得先松开我的手呀。”李子遥举起他和她从刚开始就一直没松开的两双手,明明是无奈的,凤眼里却又不自觉地浮起笑意。
“嗯,可不可以不松手,也能吃桂花蜜糕呢?”南明逍看起来很为难,一脸犹豫不决。“因为我最喜欢牵着子遥的手了啊。”
原来他说看着她的脸就能猜到她心里所有的秘密,是真的呀……
“啪搭”一声响,总是浅眠的李十三瞬间从梦中惊醒,靠着船舱里微弱的灯笼烛光,她看见李子遥的衣衫有些凌乱,表情像冰一般寒冷,他挂在腰边的王府令牌落在船板上,南延芳跌坐在一边,脸色不太好看。
他们--在干嘛呀?李十三不动声色,微瞇起眼,继续假寐。
“我问过韩雍了,你根本不是真的要去长白山找福琳道姑帮忙,而是因为你深信那个什么李女侠就是明逍姊姊,所以你才要跟着她!就算她今天是要去山东、去陕西,你也会跟着她!是不是?”南延芳刻意压低了声音,安静的黑夜里李十三依然听得出她话中的忿怒。
“妳半夜不睡觉将我吵醒,就是为了证明这件事吗?”李子遥目光冰冷,是李十三从小到大不曾见过的。
“子遥哥,你从哪里认定--”南延芳转头看了一眼看来睡得正熟的李十三。“认定她就是明逍姊姊呢?她跟姊姊完全是两张不一样的脸,况且隔了六年,人的相貌声音都会变,你怎么能肯定?”
“她会易容,我自然不能靠长相来认定。”李子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轻柔而低沉,李十三只觉心中一阵波动……“她能扮成丑女、能扮成村姑,惟妙惟肖、骗倒众人,可是她却没办法改变她那双眼睛。小南的眼睛像星星,而且是这世上最亮的两颗星,所以我一看就能确定,她就是小南!”
原来--是她的眼睛?是她的眼睛泄了底!
心中一个冲动,李十三差点就睁开眼了,但是,但是--
李子遥不知何时起身,轻轻定到李十三身边蹲下,注视着她的睡容。“只要她睁着眼一天,她就永远骗不了我的。”
她的眼睛,他最喜欢,最喜欢了!而她为什么,忽略了这一点呢……
“这是什么--什么鬼理由!你简直是疯了!”南延芳看着李子遥变得认真又温柔的神情,想嘲笑他,却发觉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别过头,手紧抓住裙襬。“你如果知道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不会那么喜欢她了!”
“真实的小南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人,我这样说够明白了吧?”李子遥慢条斯理地拉整好衣衫,又将王府令牌挂回腰际,走回原位躺下。“还有,女人对我投怀送抱这种事我是习惯了,我虽然没差,但是妳是个姑娘,名节最重要,妳一个人跟着我们两个大男人出来乱闯已是不妥--”
“是娘准许我跟着你来的!”
“难道妳娘也准许妳在三更半夜时偷偷靠近我的床、模上我身子、月兑我衣服吗?”李子遥凤眼一扬,轻佻的眼神和口气都像是在挑逗,南延芳不禁咬住唇,红了脸蛋。
李十三双眸紧闭,心里强忍的那股不悦却让她眉头隐隐抽动!李子遥这登徒浪子!竟敢公然在她面前勾引良家妇女!在她面前勾三搭四!在她面前--
在她面前--又怎样呢?惊觉现在自己是个带着易容面具的李十三,根本毫无立场去干涉李子遥公子的行径。就算李子遥再放荡、再招蜂惹蝶,又与她何干?愤慨的情绪顿时一泄千里,好象高楼崩了基土,令她失望又挫败……
“子遥哥,你误会了,船舱狭小又摇晃,我只是不小心给绊了一跤--”
“顾及妳南府千金的声誉,以后请南二小姐谨守男女之防。”李子遥轻佻依旧,微瞇起的凤眼却透露出一丝危险。“还有,倘若妳娘让妳跟来是为了阻碍我与小南,妳可要处处当心、三思而后行啊,大家都知道小李爷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不但赏罚分明,还非常爱记仇。”
“子遥哥--”
“嘘,我累了。”像是没兴致再与南延芳扯下去了,李子遥懒懒地翻过身,只扔下最后一句警告:“记着,别再想碰我的王府令牌。”
四个人共度的第一个月夜,随着规律的水流微微摇晃的船舱里,除了已经睡得不省人事的韩雍以外,剩下的三个人,皆各有所思地熬着漫漫失眠夜……
河北,芙蓉镇。
“终于不用再坐船,真是太好了!”韩雍两脚一踏上扎实的土地,立刻精神百倍起来。“这几天全睡在船上,船板硬也就算了、天天吃鱼也罢了,只是我怕我再这么摇晃下去,上了岸会连路该怎么定都不知道!”
“我看你是瞎操心了,你现在不是走得很稳吗?”南延芳说着,便把一个包袱扔给韩雍。“帮我背一下吧。”
“什么?”韩雍不可思议地喊道。他身上已经扛了整整五个包袱了耶!她真把他当奴才看啊?还是把他当书僮?就算是书僮--那也只是二哥专属的御用书僮啊!“喂喂,妳也太没礼貌了吧?我堂堂--”
“堂堂锦田伯的公子嘛,雍弟,这句话你一路上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瞧你那么生龙活虎,还有力气大呼小叫的,你就帮她一下吧。”李子遥抚顺了长袍上的皱褶,挥去了肩头上旁人根本看不到的灰尘,畅快地呼了一口气,这才一展笑容。“能出来真好,那艘破船里的气味真够我受的了,下等穷人的味道。”
“是啊,子遥哥,咱们一开始就应该顾艘大船的。”李子遥丰采翩翩,南延芳心中着迷不已,嘴上连忙附和,早已忘了之前李子遥对她是如何冷淡。“你是贵族公子,坐这种民用小船实在太委屈了。”
李子遥一挑眉,丝毫不吝啬地丢给南延芳一个足以令天下女子心醉神驰的邪美笑容,便跨两步上前跟上李十三。“不过小南--李女侠,这天好象开始变冷了,我怕妳穿得不够--妳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有吗?”李十三勉强让自己紧绷住的表情放得柔和些,跟李子遥讲话的时候刻意回避彼此的视线。“小李爷多心了。”
“不但脸色难看,还双拳紧握、脚步飞快!李女侠,有人惹妳生气吗?”
她生气?一直以来,她对于他从来不是生气,而是--失望罢了……
李十三挥挥手,干笑两声。“大概是有些疲倦吧,没什么。不过咱们愈往北走就会愈冷,况且看这天好象就要下雨了,我想咱们还是先找间客栈吧。”
“不是就要下,而是已经开始下啦!”一滴、两滴、三滴,雨点由小而大,滴滴答答落在韩雍身上的大小包袱上。韩雍一边举足狂奔、一边喊着:“别呆站着,都湿了,快找地方避雨吧!”
城郊荒凉,李十三等人在风雨中寻寻觅觅,芙蓉镇里几家客栈都已挤满了躲雨的旅客,就在李子遥已经忍无可忍、准备举出王府令牌下令清空全镇客栈的时候,李十三终于找到一家尚有客房的小客栈,勉强还能让他们四人住进去。
“这实在太糟糕了,连椅子都是湿的!”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南延芳看来很狼狈,满面怒气地用手绢不断擦拭木椅上的雨水。
“反正妳身上也是湿的啊,椅子是湿的妳也没感觉吧?”被包袱拖累的韩雍看来更可怜,他一边拧吧自己的衣袖,一边无力地建议:“虽然我饿扁了,但也许咱们应该先梳洗一番,换套干净的衣服再下来吃东西。”
“好吧,客房只剩两间,小李爷跟韩公子一问,就请南小姐委屈点,今天跟我共享一间--”
“我不要。”南延芳断然拒绝,就算浑身湿淋淋,她看起来仍然相当有千金小姐的架势。“妳什么身分?配跟我同睡一间房吗?”
李十三一呆,随即又笑嘻嘻的:“是是是,我是江湖人,行为粗鄙,也怕冒犯了南小姐,那就请南小姐独睡一间吧,我去跟店小二借柴房--”
“那怎么行?柴房能睡人吗?”李子遥好听的声音忽然从李十三身后响起,令她心中猛然一大跳!“既然南二小姐不肯与李女侠同一间房,那干脆让李女侠跟我睡同一间好了,雍弟你就去跟店小二说说看,看他愿不愿意借你柴房--”
“那怎么行?”南延芳、韩雍异口同声,难得很有默契地同仇敌忾。
“男女授受不亲--”
“她是人不能睡柴房,我难道不是人吗?”
李十三先是吃惊于李子遥大庭广众之下的轻浮言语,又因瞬间成为众矢之的而傻眼。而李子遥这始作俑者却气定神闲,取出银两递给店小二。“把我跟这位女侠的包袱送进同一间房,再准备一大桶热水,咱们要沐浴。”
沐浴?李十三一把抢下了包袱,面具底下的肌肤已经红烫!她立刻向店小二摆手笑道:“不用了!江湖人出门在外,很少沐浴的,麻烦你把这两位公子的包袱送进同一间房,把这位小姐的行囊送进隔壁房,然后请你帮我跟店主问一声,能否借柴房一用……”
“不行!柴房又冷又窄,连床都没有,万一妳身子没能好好休息,着凉感染了风寒,那可就兹事体大了。”李子遥说得认真无比,坚持得很。“去长白山还有好几天路程,我们一路上都得靠妳,怎能让妳受一点委屈?不能睡柴房。”
李十三目不斜视,不是直直看着前方,就是低头瞪着自己的靴子,就怕与身旁的李子遥目光交会……他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一定得靠她那么近呢?就好象……
“我怕妳没听清楚。”李子遥忽然伸过来的手吓了李十三一跳。出于习惯,她差点就要出手格挡,却见李子遥只是揽住她的肩,将她不知何时整个歪向旁边的身子给扳回来。“因为妳老是站得远远的,我只好靠近点。”
李十三尴尬得连忙挣开他放在她肩头的手,见他眼里有笑,她忽然很想揍人!
南延芳把他俩的动作全看在眼里,想到那晚李子遥说他认定这李女侠就是南明逍的事,不禁恼火。“不行!你们绝对不能同房!男未婚、女未嫁,这成何体统?”
“那不然让她睡柴房嘛!”韩雍一手指向南延芳,不耐烦地道:“拖拖拉拉的,我都快冷死了!”
“客倌。”在一旁等候差遣的店小二也是满脸无奈。“你们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她跟我睡一问。”南延芳断然说道,冷冷看向李十三。“我就委屈一晚吧。”
“其实也不用勉强……”李十三呵笑着,/心中却烦恼起来。与他们共乘一船数日,一直没机会月兑衣处理她胸口上方的箭伤,况且一月兑衣,她肩头上那个疤……
“走吧走吧!我快冷死了!”终于解决了,韩雍抢先踏着湿淋淋的脚步往楼上客房走去。南延芳不发一语,脸色极难看地也踏上楼梯。
“走吧。”李子遥朝着眼神飘忽不定的李十三一笑,叮咛道:“赶快泡泡热水,把身子和头发弄干,千万别着凉了。”
目光飘啊飘,就是不敢落在他脸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根本已经成了他手下败将……“不劳小李爷费心。”
屏风后飘来了阵阵白色烟雾,暖呼呼的水气温暖了整间客房,此刻安静的房里只听得见女子拨动水流的声音。
嗯,希望她能慢慢洗,愈慢愈好,她就有时间偷偷换药了。李十三蹑手蹑脚地取来包袱里的药箱,翻出了师父的自制膏药,又小心翼翼地剪了块布,开始处理伤口。她月兑下了外衫和小衣,胸口上的箭伤已结痂,恢复得挺好,不能否认师父制药的功力还是可以相信的。
“喂,姓李的!”
南延芳的声音忽然从屏风后面传了过来,李十三一阵手忙脚乱的,连忙答应着。
“在在在,什么事啊,南小姐?”该不会洗好了吧?这么快?如果刚才李子遥不要阻止她去睡柴房就好了,她一个人在柴房就不用这样偷偷模模的。
李十三等着南延芳说话,屏风后面却是好一阵沉默。“没什么……”
见南延芳没有出来的打算,李十三轻呼口气,又开始将膏药细细涂抹在伤处。
处处要求完美的师父总是叮咛门下女弟子,出来闯荡江湖不可能不受伤,但是受伤了就一定要好好照料,别留下丑陋的伤疤,因为她们是生而娇贵的女子,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
“所以师父总是要咱们随身携带她发给咱们的膏药,以备不时之需,真是用心良苦啊……”李十三一边将多余的膏药仔细擦拭干净,一边自言自语。
“妳真的会带我们去找福琳道姑吗?”屏风后面,南延芳忽然问道。李十三连忙草草将伤口重新包扎好,开始穿衣。
“是啊,小李爷苦苦哀求……”应该说是死缠烂打。“我实在没办法拒绝他,只好带他去找我师父喽。”
南延芳已经沐浴好了,当她换上簇新华美的衣衫走过李十三面前时,尚且能闻到一抹贵族妇女才擦得起的香粉的味道。李十三低头看自己的衣服,也是整洁干净,就是少了那份华丽。一直到十八岁以前,她自己就像眼前的南延芳一样,十足十的官家小姐,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她已经能忍受穿上粗布衣衫,是已经认命而乐于接受,还是只是习惯了?
“我听过福琳道姑的事迹,却没料到真的会遇上她的徒弟。”南廷芳在桌前坐下,眼神看来很是落寞。“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倘若我也去求她,她能帮我抓住子遥哥,抓住好姻缘吗?”
李十三正偷偷模模地将药箱收回去,听见南延芳的话却呆了呆。
“其实--李子遥未必是妳命中的好姻缘啊,他那个人老是没个正经的,风流成性、处处留情,而且还非常势利,总是靠着自己贵族的身分仗势欺人--”她是在干嘛?在南延芳面前尽其所能地说李子遥坏话?她当初不是就是想成全延芳嫁给他的心愿吗?
“这不能怪他,子遥哥本来就是生在富贵之家呀,妳怎能要他与普通老百姓平起平坐?”
“不是呀,他是打从心底厌恶穷人,只要不是出身贵族、或是没钱没权的,他一概看不起!一点情面都不留!”她还记得,他说他一辈子都不会跟穷人扯上关系的,更别说娶穷人的女儿……
“留什么情面?妳到底在说什么?”南延芳奇怪地看了愤慨激昂的李十三一眼。“况且不止是子遥哥,就连我也看不起那些穷酸鬼,真是一见就讨厌。”
像是被重击一拳在胸口,李十三顿时哑口无言,房里一阵沉默。
“子遥哥在找的那个人--南明逍,就是个出身贫寒的假冒千金。”南延芳忽然冒出了这句话,眼神跟着变得阴沉。“她根本不是我的亲姊姊,冒充我爹的骨肉在南府里白吃白住了十八年,要不是我无意间发现了真相,想办法逼她自己离开,当年她还会冒充南府的大小姐嫁进郡王府当媳妇呢!”
李十三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南延芳--她怎么能说出来呢?她答应过要替她保密的--
饼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六年前的一个晚上,延芳带她偷偷躲在二娘房门外,她亲耳听见当初帮娘接生的产婆与二娘的对话……她这才知道,原来她不是娘跟爹的骨肉,更不是被与李子遥指月复为婚的南府千金;她也终于明白娘生前为何总是愁眉不展,看着她的眼神总是不够亲切……
李十三转过头,那种椎心刺骨之痛,已经被她封锁了六年,如今竟然又再度袭击她的心房,痛感与六年前不相上下,甚至令她更难承受!
门外似乎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李十三心中猛然一惊!深怕是李子遥在门外,深怕他听见了这个秘密。
“怎么了?”南延芳见李十三那副紧张的模样,疑惑问道。
侧耳倾听,外头雨水的声音滴滴答答的,是她听错吧?“没事……”
“这话妳别告诉别人,因为我答应过她帮她保守秘密,只要她能承诺我以后不再出现在我跟子遥哥的面前。”南延芳倒了碗茶,慢慢啜饮。“可是我一听子遥哥说--他说妳就是南明逍,瞧他那副深信不疑的模样,妳知道他凭的是什么吗?竟然就凭妳有双跟南明逍一模一样的眼睛!”南延芳摇着头,嗤笑起来:“真是太可笑了,我看他未免也太一厢情愿了。”
不对,门外真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听这步伐,不像是刚才的店小二,也不是韩雍,不疾不徐、缓慢却不踏实,很像是李子遥啊……
“不过听他这么一说,我愈看妳的眼睛就愈怀疑,似乎真的有那么点神似南明逍。所以我想问妳,妳跟南明逍没有关系吧?不会真的如子遥哥所料--”
“李女侠!”门外忽然响起李子遥愉快的呼唤声,令南延芳和李十三都吓了一跳!她们俩像是有默契似的,南延芳立刻闭上嘴,李十三则是慌张地冲去门口,将门开了个小缝。
“小李爷有何贵干……”
“妳梳洗好了没?”李子遥看来心情很好。他已经换了套一看就知道是好料子做的白色长袍,上头用绣线精心缝上去的瑞云图样更衬托出他贵族的气息。他真是适合这件袍子呀……明明是那样好看,此刻李十三却觉得刺眼不已。
“你站在门外多久了?”
“刚刚才来的,怎么?”天气不热,其实满凉的,李子遥却依旧取出腰际的象牙扇,慢慢挥着,摆出他一如往常般高贵又迷人的姿态。“如果好了,咱们下去吃饭吧?”
“我快好了,你和韩公子先去吧,我们随后就来。”要当着他此时笑得那么开心的俊脸甩上门实在有点困难,李十三勉强半劝半威胁地赶走了李子遥,无力地关上门,长嘘一口气。
“我真羡慕妳……”南延芳的声音带着醋意,也有一丝嘲讽。“子遥哥在我面前不会露出那种笑容。妳不过是眼睛有点像她--”
“我跟那个南姑娘没有关系!”李十三忽然激动地大声说道,吓到了南延芳,也吓到了自己。“我是说--妳刚刚问的,我跟那个南姑娘八棍子撂不着,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妳不用担心。至于我的眼睛,就像妳说的--是小李爷太一厢情愿了,一个人的眼睛能有多特别?真的那样独一无二、天下无双吗?连妳是她妹妹都认不出来,小李爷又怎么能光凭六年前的记忆来认人呢?别说妳觉得可笑,就连我听了也想笑!”李十三想强颜欢笑,喉头却干痛异常,眼眶跟着酸疼起来。“况且如果我真的是那个假冒千金--李子遥一天不改他嫌贫爱富的偏见,我也不可能会喜欢他,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的!”
屋内,又恢复一片沉默,而屋外,去而复返的李子遥呆站在门前,举到一半准备叩门的手僵在空中,不上不下。他踅回来是想问她,要不要帮她叫盅以前在苏州常吃的老鸭煲……
他与她之间只隔了一片门板,她说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他耳里,想假装没听到都不行,虽然他此刻多希望刚刚他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说--她不可能喜欢他,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