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燕燕于飞 第十三章 以身相替渡劫数(1)

金于飞抵达大齐北境边城的时候,正值夏秋之交,这原是北境气候最舒适宜人的季节,但去年适逢雪旱之灾,五谷歉收,今年早春又下暴雨,刚种下去的秧苗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若不是镇北王府从京城陆续运来大量粮食,又派人来指导军士屯田,怕是百姓早就开始饿肚子了。

可即便有镇北王府的照拂,战事一起,烽火漫天,百姓的日子依然苦不堪言,再加上疫病蔓延,不说边城外那广大的乡野荒地,就连城内繁华的商业区,也陆陆续续有病人倒下,闹得人心惶惶。

值此非常时期,前段时日率领大军连战皆捷,被百姓誉为大齐新一代战神的玉怀瑾也染上疫病的消息,自是瞒得严严实实,只有军中少数亲信知晓,玉怀瑾亲力培植的亲卫首领墨石是其一,而玉望舒这个镇北王世子就是其二了。

将金于飞迎进边城的镇北王府时,玉望舒几乎是哭丧着脸的,一见到她便连声道歉。“大嫂,都怪我,大哥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受伤又染病。”

玉望舒红着眼眶,将近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原来他自从跟着大哥上战场后,起初只是个传令小兵,后来立下几次功劳,便升了校卫,率领一小队人马,某次中了对方诱敌深入之计,遭到俘虏,还是玉怀瑾在清理战场后,领着几十名亲卫亲自来救他。

“大哥虽顺利把我救出来了,身上却是中了一箭,我就劝他别急着快马回军营,先在附近的山村里歇一晚再走,谁知那村里早已有几个村民染上疫病却不自知,大哥为了安顿他们,反倒遭到传染。”

“你的意思是这疫病是有潜伏期的?”

“是啊,起初染病的人不会觉得有哪里特别不舒服,顶多就是有些容易疲倦,偶尔会咳嗽而已,有些人染了病,很快就痊癒了,有些人却会加重感染,彷佛胸口被堵住似的,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渐渐地就会失去意识,不治身亡。”

这听起来倒像是病毒感染了肺部,抵抗力强的,自是能勉强熬过,若是如同玉怀瑾这样本来就连日奔波劳累,身上又受了伤,抵抗力不足,病情便容易恶化。

“我带了大批的粮食与药材过来,你和几个老将军商量,分配下去吧。另外我这还有几张治疗疫病的药方,你召集几个有名望的大夫研究,看看能不能用得上,若是得用,那些药材也随他们取用。”金于飞将几张药方直接交给玉望舒,快速吩咐过后,便急着去见自己的男人。“你大哥在哪里?带我过去!”

玉望舒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不成啊,大嫂,大哥吩咐过,除了负责照料他的大夫,谁也不准进他屋里。”

“我是他的妻子,连我也不能进吗?”

“大哥连我也不让进,他就是不想自己的病传染给别人啊!”

“好,你不带我过去,我就自己一间一间找!”金于飞没那么多耐性与小叔折腾,一把推开他,气势汹汹地就往内院走。

玉望舒拗不过她,也被她这泼辣的架式给震慑住了,只得领着她来到府里最偏僻的一处院落,虽是打扫得还算干净,但院子里的花草早就枯败了,一口石井也长满了青苔,显然很久不曾有人住过。

堂堂镇北王嫡长子,皇上亲封的大将军,受伤染病之后,竟是委屈自己屈就于这样的所在吗?就为了不让其他人遭他连累,他宁可一个人躲在这荒僻之处?

傻瓜!她最珍爱的男人怎么就如此傻气,教她心疼不已。

金于飞一身风尘仆仆,不敢就这么进去见夫婿,怕自己从外头带来的尘土会加重他的病,连忙唤人打了热水,在院子里的偏间梳洗沐浴,拧干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这才接过大夫刚熬好的药汤,亲自送进屋里。

她的男人,就那么孤伶伶地躺在床上,俊脸灰败,毫无血色,胸膛裹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纱布,显然箭伤未癒。

他静静地沉睡着,如果不是受伤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她几乎以为他已死去,一股难言的酸楚刹时横亘在她心口,泪水当即如断线的珍珠,无声地碎落。

“怀瑾。”她轻轻地喊着他,小心翼翼的,不敢稍稍提高嗓门,就怕把那样脆弱的他给惊醒了。

她想起了在现代的医院,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也是如同这般一直沉静地躺着,彷佛永远不会醒。

她搁下药碗,来到榻边,温柔地俯视着他的睡颜。

时光在这样的静谧中流逝,好似过了百年,又像是千年,她蓦地听见脑海里响起一道苍老淡定的嗓音。

“他这一生,尚有劫数未渡,你可还愿为他以身相替?”

那道声嗓,像是来自某个智慧的老者,扣问着她的心。

泪珠再度碎落,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愿意。”

“即便舍了你的命?”

是的,即便她死了,只要他能平安活着,她便无悔。

于是,那道嗓音远去了,就好像不曾出现过,一切都只是她的梦呓,她的一厢情愿。

金于飞侧身坐在那边,手指轻柔地抚过玉怀锦的眉眼,充满眷恋与怜惜。

蓦地,睡梦中的玉怀瑾激烈地抽搐起来,眉宇痛楚地纠结着,金于飞见状,刹时惊慌,正欲起身喊大夫进来,他忽然又平静下来,只有嘴唇微微地开合着,似是在呢喃着什么。

“怀瑾,你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她靠近他,极力想听清他破碎的低语。

终于,她听见了,那沙哑疲惫的嗓音反覆呢喃,其实就是这么一句话——

“大小姐,别怕,我会保护你,你不会有事,不能有事……”

她愕然震住,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所以,他和她一样,也会梦见他们生生世世的纠葛吗?是否就因为如此,前世的他在草原上看见仍是青春少女的她,才会感觉似曾相识,当两国提起和亲之事时,就悄悄向她父王求娶了她?

“乖,闭上眼睛……”

金于飞倏地低泣一声,伸手掩唇,强忍住悲痛的呜咽。

她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在车子坠落悬崖前,她的玉哥哥透过车窗,用唇形对她道别。

小燕子,我走了,再见。

“哥,你别走,你回来啊,哥……”

金于飞哽咽着,只觉得一颗心揪紧,教她无法呼吸,躺在床上的男人也不知是否听见她声声如泣血般的呼唤,终于睁开迷蒙的眼。

“小燕子?”他哑声开口,神智仍有些茫然。

“是我。”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含泪微笑。“我来看你了。”

他先是怔怔地望着她,接着陡然回神,脸色大变。“谁让你进来的?快出去!”

“我不……”

“听我的,出去!”他激动地嘶吼着,宛如一头受困的野兽。

她担心他扯动了伤口,只得起身,从怀里揣出一条方巾,系在脸上。“你瞧,我把自己的口鼻挡住了,你不必担心将疫病传染给我。”她见他挣扎地撑起上半身,一面用手压着胸膛,显然正忍着伤处的痛,越发不舍。“你莫生气了,我懂得保护自己的,不会有事的。”

他勉力抬头,两道凌锐的眸刃射向她,她不免有些忐忑心虚。

“真的,你看我把这方巾绑得紧紧的,就算你当着我的面咳嗽也不怕的。”

他见她主动与自己拉开了几步的距离,又围着口鼻,稍稍安了心,语气却仍不悦。“谁让你来的?我不是要你好好待在京城?”

“我想你了嘛,就想来看看你。”

她对他赧然笑着,略带撒娇的口吻顿时令他没了脾气,只得强逼自己硬下心肠。“如今你看到了,可甘愿离开了?”

“为什么你非要赶我走啊?”她嘟嘴。“我可不是旁人,我是你的妻子啊,是你最亲的娘子。”

“就因为你是,我才更不能把病传染给你。”

“被你传染,我甘愿。”翦水双眸款款地睇着他,情深似水。“你生,我才能活,你死,我亦同归。”

他愕然无语,她如此坦然示爱,他更不舍得伤了她的心,只能无奈地叹息。“傻瓜。”

她见他唇角隐隐有了笑意,知道他方才清醒时乍然见到她的震惊已经淡去,风暴的警报解除,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语带娇嗔。“傻的是谁啊?你才傻呢!生个病就把自己关在这么偏僻的院落,你可是堂堂初代镇北王呢,大齐的北境都是靠你才守下来的。”

他望着她浅笑盈盈的容颜,心情也不禁飞扬,无论如何,在自己遭病魔缠身之际,能得心爱的人相伴,他心里其实还是欣喜的。

“你不是说这是一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不许我翻,你自己倒翻得挺高兴的?”

“行军打仗,你这个大将军确实有能耐,不过这家宅里翻帐本的事,自然得听我这个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

“是,夫人,大事我作主,小事听您的吩咐。”他很识相地顺应她的口风。

“何谓大事,何谓小事?”

“自然是夫人您说了算。”

她嫣然一笑,伸手端起案上的药汤,欲喂他喝,他却是坚持要她退到一边去,自己接过碗慢慢喝着。

她没辙,离他远点就远点吧,起码能这么亲眼看着他,她也比较安心。

喝过药,他又感到倦意袭来,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片刻,终究还是抵不过周公的诱惑。

“你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我想留在这里陪你。”

“你再不听话,我这就命人将你整个人打包,丢回京城去。”他半真半假地威胁着,话语才落,就忍不住咳嗽几声,脸色也因此变得越发惨白,甚至隐约带点青色,闪烁不定的眼神明显相当懊恼。

她怕再不走,他会更加担忧自己将病传染给她,只得点点头。“好吧,你不愿我留在此间,那我就暂且去东厢房那边住下,你好生歇着。”

“嗯。”

他眼巴巴地目送她离去,眼神分明流露出留恋不舍,宛如一条垂着尾巴的大狗,正看着狠心无情的主人弃他而去,她又是好笑又难掩心疼。

是他自己急着赶她走好吗?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倒像是她对不起他似的。

不想再刺激他,她勉力扬唇,回以一抹温暖的浅笑,直到退出了房间,转身闭上了门扉,她才允许自己长叹一声,露出沉重的神情。

他的病势,怕是不妙。

清晨,烟霭迷离。

距离大齐北境边城约莫数百里远的一处荒野密林,一个异族打扮,单边耳上挂着雪狼牙耳坠的男人骑在马上,正听着一夜在外奔波的属下匆匆赶回来密报,面色相当凝重。

“都查探清楚了吗?那伙人确实是西凉遣来的刺客?”

“是,当中领头的好像还是一位女子,善用各种暗器,身手十分俐落。”

男人咬了咬牙,蓦地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

属下见状,焦急地扬声喊。“主子,你去哪儿?”

“去镇北王府!”

男人话语方落,已催促着坐骑,如风驰电掣般地窜出密林。

这日,玉怀瑾的病情有些反覆,早起时还颇有精神,吃了碗菜肉粥,进了碗汤药,还能与陪他吃饭用药的金于飞说笑几句。

可到了下午,他在午睡中忽地剧烈咳嗽起来,呼吸短促,脸色潮红,已有发烧的迹象。

几位大夫凑在一起,参考金于飞带来的几张药方,主治的林大夫换了其中几味药,煎了浓浓一碗药喂下去,再加上他娴熟精湛的针灸术,这才勉强让玉怀瑾缓和过来,又昏睡了过去。

大夫们会诊时,金于飞就一直坐在玉怀瑾榻边看护着他,这下她可管不了他怕自己将病传染给她了,传染便传染了,在他这般痛苦的时候,她是无论如何无法放下心的。

她拿巾帕替玉怀瑾擦了擦前额与鬓边的汗,又将被褥拉好,确定他整个人都裹得密密实实的,这才盈盈起身,示意林大夫到外间说话,低声询问,“林大夫,我夫君眼下的病情与伤势究竟如何?”

“将军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伤势倒是好了七、八分,只是这病情……”林大夫顿住,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金于飞深吸口气,命令自己冷静。“怎么了?你尽管说便是。”

“方才老夫替将军行针时,察觉将军胸肺之处有所凝滞,呼吸不畅,且将军如今昏迷不醒,显然已进入这疫病最严重的阶段,若是这关熬不过,怕是……”

“他一定能熬过的!”金于飞语声清朗。“他是玉怀瑾,大齐的战神,不会被这小小病魔给打倒,我们要相信他。”

林大夫一凛,抬眸望向金于飞毅然坚定的神情,不由得有几分佩服。

寻常妇道人家,遇到夫婿如此情况,有的怕是早就晕厥了,或是哭天抢地,哀叹世事不公,但这位夫人从赶到将军这里后,一直是有条有理地安排各项事宜,就连她远从京城带来的那些粮食与药材,亦是命人妥善地分配下去。

“将军夫人说得有理,是老夫失言了。”林大夫躬身行礼。

金于飞立刻回礼。“哪里,夫君还需要林大夫多加照料,劳烦您老费心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急促地敲着门扉。

“大嫂,是我,你快开门!”

金于飞一凛,上前拉动锁门的横木,推开了门,只见玉望舒一脸焦虑地站在屋外。

她不禁蹙眉。“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夜闯王府,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大哥,墨护卫让我来请你过去前厅。”

“墨石让我去见他?”

金于飞眉头越发深锁。墨石是玉怀瑾最信任的亲信,他让她去见那个闯进来的人,就表示对方带来的消息相当要紧,而他不能擅做决定。

她念头一转,望向一旁的林大夫。“林大夫,我去去就来,夫君就劳烦您了。”

金于飞对林大夫致歉,又交代在这院子里服侍的丫鬟几句,便随着玉望舒来到前厅。

只见偌大的前厅,里里外外守着十几名护卫,一个身穿异族服饰的男人被綑绑了双手,却是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待客的雕花红木椅上,而墨石就身姿挺拔地站在他身边。

一见金于飞与玉望舒来到,墨石大踏步上前,躬身行礼。“少夫人、世子爷。”

“墨护卫有劳了。”金于飞朝墨石微微颔首,眸光一转,望向那位异族男子。“这位就是夜闯王府的刺客?”

“将军夫人,你这话可就错了,在下哪里像是刺客了?我不过是因为你们王府戒备太过森严,不得不用些手段进来,一切都是误会、误会啊!”男人喊着冤。

这声嗓怎么听起来有些熟悉?

金于飞定睛一看,只见这异族男子浓眉大眼,相貌也算端正,单边耳朵挂着一个闪烁着金光的耳坠,分明就是雪狼牙制成的。

是……耶律诚!

“你是北辽的六王子?”

耶律诚浓眉一挑,好奇地打量金于飞。“玉夫人竟认得在下?莫不是我们曾在哪里见过?”他眯了眯眼,越看眼前的美人越觉得好像真有点印象。“是在哪里呢?”

是在花好月圆啊,老兄,就是那位你妄想吃豆腐的花娘,结果却被她吃醋的夫婿用几颗杏仁当暗器将你给打昏了。

“咳、咳。”金于飞略不自在地清清喉咙,当着夫君亲弟弟及这么多外人面前,这话可不好说,她只能装傻了。“夫君曾向我提过,他结交了一位异族好友,听他的形容,像是公子如今的打扮。”

“哎呀!我就说了,墨老弟,这一切都是误会,你家主子都承认我是他的好朋友了,你还不赶快替我松开手上的绳索?”

墨石依然一脸凝肃。“如今大齐适逢战事,非常时期,请耶律王子恕在下不得不谨慎。”

“和你们打仗的是西凉,又不是我北辽!”

“北辽有某支部队与西凉大军暗中结盟,此事耶律王子不可能不知晓吧?”

耶律诚一窒,顿时无言以对,神情有些讪讪。“这事就是我那几个王兄闹的,我这个外室子就是个边缘人,不必扯到我身上吧。”

金于飞淡淡一笑。

若照她夫君所说,他之前协助耶律诚拍下那组前朝的兵马俑是为了进献给耶律诚的父王,那这个外室子也没那么边缘啊,起码也是想讨自己老父亲的欢心的。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