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日落早,酉时初刻,玉怀瑾看看天色差不多了,从前院的书房往后院走,经过小厨房时,一阵热闹的喊声此起彼落。
“元宝,你先别切那些菜了,快来这边帮我看火!”
“少夫人,你又怎么了?”
“没事,就是这烟有点大……”
“哎呀,这火还真大,可别又像方才一样烧起来了!”
又?玉怀瑾一凛,踏出去的长腿便折回来,往小厨房走去,还未来到门口,就见一阵浓烟从里头冒出来。
不会真的烧起来了吧?
玉怀瑾加快了脚步,旋风似的卷进灶间,只见正中央一团灶火烧得旺旺的,他那位平日粉妆玉琢的娘子正蹲在那口灶前,白女敕的脸颊都覆上了一层烟灰,元宝和另一个厨娘在她后头看着,都是一脸焦急。
“少夫人,这看火的事你又何必亲自来?交给奴婢就是了,你快起来吧!”
“没事,我就看一眼,做饭哪能不会控制火候?”
“可是……”
厨娘话语未落,一道火舌陡然窜出,吓得她惊叫一声。
玉怀瑾见势不妙,快步上前,一把就将那倔强的小娘子给拽入怀里。
“你胡闹什么!”他又气又急,语气不由得就有些严厉。
金于飞愣了愣。“你怎么进来了?”
玉怀瑾没好气,将她拉到灶间门口,清锐的目光在她全身上下扫了一圈,确定她安然无恙,暗暗松了口气,脸色却是越发难看。“我还想问你呢,你在这厨房里忙活了一个多时辰,连个灶火都还没烧好?”
“我没事,你先回屋里等着,马上就能开饭了。”
金于飞嫌他碍事,想将他推出去,不料他转头一瞪,目光凌厉得教她愣住。
“不许再弄了!府里是没下人吗?要你这个少夫人如此亲力亲为?”
“是你自己说要吃我亲手做的菜,你忘了吗?”
玉怀瑾一窒,见金于飞仍有反抗之意,索性直接上手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大踏步离开厨房。
金于飞呆了,没想到这个傻夫君也有如此蛮横的时候,而且还是当着满院子下人的面,就这样公然抱起她,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
她不禁脸红心跳,总觉得怪怪的。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敲打着玉怀瑾的肩膀,在他怀里扭动起来。“你放我下来!”
他丝毫不理会她的挣扎,钢铁般的两条臂膀更加将她箍得紧紧的,教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蜷缩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
她脸颊更烫了,一颗心怦然狂跳。
这没道理啊,他就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傻子,她以为自己不会将他当成男人看的,可无论是他上回轻薄地咬她嘴唇,或是这次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她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傻夫君的确是个男人,而且还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他让她,想起了那个人……
宛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金于飞忽然感觉透心的凉,她不由自主地震颤着,像是惊惧,又似慌张。
玉怀瑾将她一路抱进正屋里间,喝令所有下人都不准进来,帘幕一甩,就将她往柔软的床榻一抛,看似毫不怜香惜玉的动作,却不曾弄疼了她。
她踢开脚上的绣鞋,躲进厚厚的被褥里,双手抓紧被角,好不容易有些安全感了,这才抬起头来望向他。
房内尚未点灯,只有案桌上一盏烛火摇曳着,霞光暮色由窗外透进来,朦朦胧胧的,映亮了他半边身子,却也将他半边脸庞隐藏在幽暗里。
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心跳就更乱了,想起了纠缠自己多年的恶梦,想起在梦里,她总是无法把握那个男人的心思。
她想起了和他共度过的那几个火热又昏沉的夜晚,想起了那日大雪纷飞,他们在城外野林遇上了刺客,想起了最后取走她性命的那一箭……
“小燕子。”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她登时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男人。“你……喊我什么?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彷佛叹了口气。“是光哥儿告诉我的。”
她一愣。“光哥儿?”
“这是你的小名,对吧?很好听。”
原来是光哥儿告诉他的,原来他不是……
金于飞正思绪凌乱着,玉怀瑾蓦地坐上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腕。“娘子,你是不是怕了啊?”
他笑嘻嘻的,又恢复了原先的单纯无害,她眨眨眼,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的所有感觉只是错觉。
“我怕什么!”认清了眼前这个他,不是那个他,她泼辣的气势又回来了,脸颊气鼓鼓的。“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不让你做饭,是刚刚实在太危险了,你差点就被火烧到了呢。”傻夫君嘟着嘴,一脸后怕的模样。
她看着这样的他,眯了眯眸,故意逗问,“我看怕的人是你吧?你老实说,方才是不是吓到了啊?”
“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担心火烧了娘子,娘子会痛的。”
这傻孩子!
金于飞紧绷的神经完全放松了,粲然一笑。“你莫怕啊,我只是想炖一锅汤。”她轻轻拍了拍他。“你不是说想吃我做的吃食吗?”
“我不要了。”玉怀瑾紧紧握住她的手。“娘子,你得好好的,我不要你受伤。”
她看着他彷佛极为心疼的表情,忍不住又探问,“我受伤了,你会如何?”
“会心疼。”
“是吗?”
“嗯。”他严肃地点头,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这里,会痛的。”
“这里是?”
“是我的心。”
她笑着随口试探,他却回答得十分认真,紧盯着她的墨眸幽深如海,潜藏着某种令她捉模不定的情感。
她顿时又心慌起来,下意识地欲挣月兑他的手,他不肯放,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她往前一趴,玉手意外地按到他身上某处。
那里,热热的,软软的,却又很快地有硬起来的迹象。
金于飞还愣怔着,玉怀瑾只能紧咬住牙关,做出一副委屈的神态。
“娘子,你压到我的『小玉儿』了。”
小玉儿?
金于飞起先还糊涂着,等到弄清楚原来自己一只手正压在男人胯下最脆弱之处,整张脸顿时爆红,狼狈地抽回手,身子往后退。“我、我不是故意的,这就是个意外,对,是意外。”
她慌得嗓音破碎,他却是直勾勾地瞅着她,彷佛还嫌她不够窘迫似的,撒娇地补了一句。“『小玉儿』好疼。”
天哪!金于飞心乱如麻,吓得连忙伸手掩住这傻呆子不知顾忌的嘴唇。“你别说了!我警告你,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胡说八道,会吓死人的,知道吗?”
“喔,那我不说了。”玉怀瑾很是温顺地颔首,却是眼珠一转,故意贴近金于飞耳畔。“我只在娘子耳边说,好不好?”
温热的男人气息,吹得金于飞耳朵酥麻,全身血液都羞窘地沸腾着,连忙将他推开。
“差不多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不好让王爷和你弟弟妹妹久等,我们还是快点起来吧!”
“好。”玉怀瑾倒是很干脆,乖乖站起身来。“可是娘子,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晚上睡觉的时候,你得哄哄我的『小玉儿』,不然它很可怜的。”
金于飞闻言,蓦地倒抽口气。
登徒子!大!
她狠狠瞪着眼前一脸很无辜的男人,他这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她怎么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
玉怀瑾面对她满是质疑的眼神,却是淡然微笑着,眼眸如星辰闪耀。
申时正,松涛院的前院厅堂热热闹闹地摆开了筵席。
都是一家人,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男女同席,围在一张大理石圆桌旁,案桌中央摆了个鸳鸯暖锅,冒着热腾腾的蒸气。
这鸳鸯暖锅分割成两个半月形,一边是麻辣口味的汤底,一边则是枸杞红枣药膳汤,下锅的肉盘与菜料十分丰富,上好的肥牛、肥羊切成薄片就不说了,还有琳琅满目的各色蔬果瓜类,香菇、金针菇、猴头菇及鱼肉、鲜虾、干贝等山珍海味,那也是无限量供应。
别说玉娇娇姊弟俩看得目不暇给了,就连玉长天这个当家的王爷眼睛都大放光芒,频频赞叹。
“儿媳妇啊,你这是何等本事,这大冬天的,哪来这许多新鲜的瓜果蔬菜?”
“父王,这些都是儿媳陪嫁的农庄所种植的,冬日里在空地架起大棚,里头用搭暖炕的法子培育蔬菜,再请几个佃农细心照料,倒也没什么难的,就是得多费点柴火。”
何止多费柴火?这大冬天里要种出这些蔬菜瓜果,肯定不是简单的事,否则有这温室栽培之法,那些当官的早就进行全国性的推广了,又哪会由着他们这些权贵享受口月复之欲?
一念及此,玉长天看向长媳的目光越发热切了,彷佛在看一个走动的赚钱工具似的,深感儿子这媳妇娶得不亏。
金于飞察觉到公爹满是赞赏的目光,微微一笑。“父王和小姑小叔以后若是想吃什么,尽管与儿媳说,我那几个农庄鸡鸭鱼肉、瓜果蔬菜,什么都有,不是什么贵重的,就图个新鲜口味。”
玉长天朗声大笑。“话说回来,儿媳妇啊,都是一家人,你也别喊什么父王了,就同舒儿他们一样,喊我一声爹吧。”
“是的,爹爹。”金于飞从善如流。“那爹您也直接喊我飞飞吧,我娘家人都是这么喊我的。”
“行!”
公媳俩达成共识后,玉长天便执起筷子,示意众人开动。
玉望舒当下不客气地风卷残云起来,玉娇娇吃相虽然矜持优雅,却也没少将桌上的山珍海味往嘴里送,倒是玉怀瑾,并不急着动筷子,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坐在他身旁的金于飞。
他本以为她今日刚从娘家归宁回府,就急着往灶间里钻,是打算做什么了不得的料理呢,结果送上桌的竟是暖锅,连汤底都是从娘家带回来的。
她费的功夫,不过是将这两样汤底加热,就这样,她还能弄得整个灶间乌烟瘴气,差点没一把火烧了。
他这个娘子,可真能耐啊。
金于飞正将一片在麻辣汤底里涮得恰恰好的肥羊肉放进嘴里细嚼,蓦地感到一阵异样,这才惊觉她的傻夫君一直盯着自己。
“夫君,你怎么不吃?”作为一个贤慧的娘子,她自然不能只顾自己吃得痛快,还是偶尔得服侍一下丈夫的。她夹起一块软女敕的鱼肉放上玉怀瑾面前的小碟里。
“这是今天一早才抓上来的湖鱼,很鲜的。”
“娘子不是说要亲手下厨煮汤给我喝吗?”
“是啊。”
“就这个?”
“怎么?夫君不喜欢吃这鸳鸯暖锅?这可是我娘家特制的汤底,外头尝不到这样的好味道。”
“可这不是你亲手做的。”傻夫君扁了扁嘴,彷佛挺委屈的。
金于飞讪讪一笑。“哎呀,是我亲自看火加热的,这样还不成吗?”
傻夫君不吭声。
金于飞想想,这事确实是自己有些取巧,也不能欺负他傻,就想着用这种方式糊弄过去。
“那娘子亲手喂你吃,算是道歉好不好?”
玉怀瑾一愣,未及回应,金于飞就主动将那块鱼肉递至他唇边,他犹豫片刻,还是张嘴一口咬下。
一个喂,一个吃,这情景说不出的甜蜜暧昧,却是看得桌上其他人都忍不住辣眼睛。
这算什么?公然放闪?
玉娇娇轻哼一声,颇为不屑地撇撇嘴,玉望舒却是和老爹交换一眼,父子俩心里刹时都感到不是滋味。
玉怀瑾这个魔王,在他们面前架子摆了个十足十,在自己娘子面前却还能装傻扮无辜,还敢撒娇要人家喂他吃东西,他敢不敢有点礼义廉耻?
“娘子,我还要。”玉怀瑾指了指在锅里翻滚的花枝丸。
金于飞很上道,立刻用汤杓将那颗白生生的丸子捞起来,亲自夹给夫君吃。
玉望舒简直看不下去了,附在玉娇娇耳畔低语。“你说大哥是不是有点过分?他明明就不傻,却这般耍得大嫂团团转。”
玉娇娇瞥了放闪夫妻俩一眼。“呿,这关你什么事?”
“我是怕哪天大嫂得知真相,会闹着要与大哥和离啊。”
玉娇娇一凛,筷子在半空中冻住,明明心下很在意,表面却故作淡定。“离就离吧,反正我们也管不着。”
“你这人怎么如此无情无义啊?我可是听说了,大嫂今日一从娘家回来,就命人往你院里送了好几匹名贵的好料子,还都是今年最流行的花样,听说还要请彩衣坊最厉害的裁缝和绣娘替你裁制新衣裳。”
彩衣坊也是金家名下的产业,尅?锦缎布料及成衣的销售,在京城里的名声同样是响叮当的,一衣难求。
玉娇娇微敛眸,掩去眼里的情绪。
若说她不感动,那是骗人的,可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不得劲,她知道,大嫂必然是看出了她的捉襟见肘,才会特意送她衣料,又要请人替她裁制衣裳。
不仅如此,大嫂还派人送来一大盒珠花及各样首饰,其中有一顶小巧精致的米珠彩冠,正是时下年轻小姑娘最爱的饰品,她若是能戴出去参加各府的宴会,肯定能收获一大波羡慕的眼神。
只是很可惜,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收到帖子了,好似这王城里所有的名门贵女都同时忘了她的存在,谁家办宴会,都没想到要邀她赴约……
小姑面露愁容,金于飞很快就注意到了,但她并没有戳破,只是让下人又送了一坛秋露白上来,炒热席间的气氛。
这晚,玉娇娇喝醉了,玉长天与玉望舒父子俩更是喝得畅快淋漓,金于飞自己也微醺,只有玉怀瑾无论喝了多少酒,目光总是清明,神智依然清醒。
只不过面对自己醉醺醺的娘子,玉怀瑾还是一贯地装傻。
吃罢酒席,两人回到房里,金于飞忽然捧住他脸庞,吃吃地笑着。
“娘子,你喝多了。”他微微一笑。
“嗯,我是喝多了。”这回她倒是爽快地承认了。“因为我心里高兴。”
剑眉讶异一挑。“因何高兴?”
“你知道刚才散席时,爹和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啊,以后,这王府的中馈就由我来管了!”
“是吗?”他其实一点也不吃惊,因为正是他交代玉长天这么做的。“你能管家,就如此欢喜?”
“自然是欢喜的了,因为这表示公爹认可我了,他愿意信任我。”
“嗯。”
“我一定会好好管的,替府里多赚点银两。”
“那就拜托你了。”
金于飞眨了眨略显迷蒙的眼,彷佛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平淡,软软的柔荑在他脸颊揉呀揉的,揉得他的脸有些变形,唇畔含着的笑意也开始别扭起来。
“你别闹了。”他轻声制止她,话里是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宠溺意味。
可她在神智朦胧间倒有些听出来了,踮起脚尖,勾住他脖子,认真地瞅着他。
“玉怀瑾。”她喊了一声。
“嗯。”他也应了一声。
“其实我一直想不通怎么圣上当初替你指婚,偏偏就想到我了?”
“怎么?你不乐意?”他微微蹙眉。
“不是。”她摇摇头,呼息间吐着淡淡的酒香。“我是想啊,既然嫁了你,我就盼着能和你好好过日子……我也没什么好求的,情啊爱的我都不想,就想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
这便是她的心声吗?不求情爱,只求平安?
他深深地望着她,墨眸幽暗闪烁,似无垠的星河。
“你说呢?”她等不到他的回应,神色略有些黯淡。“玉怀瑾,你能不能莫要像他一样啊?”
他震了震,胸臆不由自主地揪紧。“什么意思?”
葱白的纤指在他脸上轻轻划过。“你莫像他,伤我的心,好不好?”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他盯着她,心情百般复杂。
“好不好嘛?”螓首在他胸膛前顶着转着,像一只爱撒娇的小花猫。
他心一软,想着这一刻无论她对自己提出的是何等无理的要求,怕是自己都会难以回绝吧。
何况她所求的,其实有些卑微……
“好。”他哑声低语。
她一怔,扬眸望他,像是没听清他说什么,又彷佛不敢置信。“你再说一遍?”
他淡淡一笑,将佳人轻轻地拢在臂膀间,慎重地在她耳畔许诺。“娘子,我们一同好好过日子吧,这辈子你好,我也好。”
“嗯。”她该是听到了,轻轻地点了点头,整个身子放松,软软地偎入他怀里。
软玉温香在怀,不做点什么,好像就不算是个正常的男人?
玉怀瑾胸口灼热,心跳不争气地乱着,一把将佳人拦腰抱起,万分珍惜地搁在柔软的床榻上。
只见佳人一个翻身,抓起一粒软枕就抱入怀里,樱唇微启,如猫咪般发出细细的鼾声。
好吧,竟然睡着了!
玉怀瑾傻眼瞪着这一幕,不得不在心里暗暗感到遗憾——
他的“小玉儿”,看来今夜还是只能继续保持冰清玉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