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昆仑 捌 龙角散(1)

碎散的封印,从粉末累积成片,在苍狼梦境深处的无尽空间中缓缓游移。其中一片映了不明的光,亮起。

积累其中的记忆冉现。

衣着素雅,染有深深浅浅墨花的丫鬟走近,手中捧着红艳烫金的喜帖,姿态流畅灵巧,恭敬来到桌边,用百灵鸟般悦耳动听的声音说道:“禀姑娘,有人送了张请柬来。”

丫鬟眉目清晰,只有晕了墨渍的裙,显出原本是宣纸,由姑娘绘出后施法,才从平面变得立体,化作与真人无异的模样。

木府里的奴仆,都是由纸人变成。

砚城里的人们,见过她破开阴阳,白昼问鬼,审了恶商之后,态度从怀疑转为敬重,她的能力就增强许多,画出的纸人,愈来愈是灵动。

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娇嫩柔弱、如花似玉,看似十六岁的她,虽事事有纸人伺候,但总会亲自去雪山找他,不畏惧他大妖的身分,用脆甜的语音,请他到木府喝茶。

雪山冷凛,积雪又深,想必她鞋袜都湿透,见她这么走了几趟后,他终于说道:“以后,别再来了。”

乌黑的双眸,蒙上一层阴影,眸光流转之际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难受。

“改由我去找你。”

言语从嘴边滚落,语气比预期更急了些。

“好。”

娇靥转忧为喜,她轻拍双手,宽袖的无绣绸衣如蝶翅般挥动,不经意拂过他苍黑的乱发,以及妖斧的斧刃。

斧刃的寒光,还有他的心,都不知不觉软化。

从此,他成了木府常客,不论哪个厅堂或庭院,都有他专属的座位,次次都由她亲自招待,有时是品尝好茶,有时是赏当季最美的花,有时是吃精致糕点,照顾得体贴入微。

偶尔砚城里有无法解决的事,人们就来求她,她出面处理时,他也陪伴在侧,遵守之前诺言,给予最大协助。

贴身伺候的丫鬟,从最先的无法言语,到开口能言,渐渐连说话也条理分明,传达的事情都正确无误。

“请柬是邀请您与苍狼大人,务必同去出席婚礼。”

府里的纸人对他尊崇有加,没有宾主之分。

他难得有些诧异。

万妖万魔都畏惧他的强大,对他退避三舍,连前任砚城之主也对他视而不见。而她继任时日虽短,砚城居民对他的态度已全然不同,不再恐惧疏远,在崇敬她时,也礼敬他。

说来,他参加过无数战役,却未曾受邀参加过婚礼。

不同于他的静默无言,她的欢欣毫不隐藏,眉眼间笑意甜甜,庭院里的樱花见了她的笑容,纷纷陶醉得绽放,白的、粉的、红的菲薄花瓣簇簇成团,开得满树很是灿烂。

“这人做事很是周全。”

姑娘含笑嘉许,长睫轻轻眨动。

“他说,父亲曾被诬陷而自尽,承蒙姑娘与苍狼大人之恩,才死而复生,还恢复了名誉。”

丫鬟说道,音色婉转。

“因此,家中将有喜事,就送来请柬,请两位再度莅临。”

“原来是那家人。”

白嫩小手探出,接过烫金的红艳请柬,清澈如泉的双眸微低,才又抬眸望他,红艳纸色衬得眸光柔亮、肌肤润艳:“既然是一番心意,我们就一起去,好吗?”

“我没有参加过婚礼。”

他坦承。

她嫣然一笑,搁下请柬,嫩软指尖触及他的手。

“很热闹、很好玩的。”

她劝着,殷切朝前稍稍倾身,细致眉目满是期待。

“如果,你到时觉得有一丁点儿无趣,或是厌烦了,告诉我,我们就离开,好不好?”

他尚未回答,就警觉到异状,粗糙黝黑的大手翻腕稳稳握住她纤纤皓腕。

明眸微微睁大,闪过些许讶异,蓦地就转而看向窗外蓝天。

“来了。”

姑娘喃喃低语,歪头的模样犹有一分稚气,好奇胜于戒备。

强大力量迫近,速度很快。

野性本能让他随时保持警戒,察觉最细微的变化,判断该战或杀。而看似十六岁少女、娇柔如花的她,反应仅比他慢了些许。

城北传来轰隆巨响,地面剧烈晃动,桌上两杯茶都倾倒,茶水泼洒在软软厚毯上,没有一滴胆敢溅落绸衣。

“是不曾来过的客人。”

她不惊也不惧,依旧从容,语音娇甜。

“只是,进砚城的方式着实太粗暴,会引起麻烦的。”

妖斧的斧刃震动,发出低低嗡鸣声,因未知威胁而迫不及待。

“这么心急啊?”

她靠近锋利斧刃,嫩软指尖抵着唇,巧笑倩兮,美目流盼,再度向他看来,说道:“我们去见客人吧。”

他没有说话,直接站起身,护卫在她身旁,一同走出木府。

***

砚城以北,被击出一个巨大深坑。

来者坠落速度太快,撞击地面时仍势不可挡,古老岩层被破坏,石块碎裂滚动,深坑旁裸露出地面,沙尘遮蔽日光,使得飞鸟迷途坠跌落地,无助扑棱双翅。

千年栗树虽躲过一劫,但今年长出的树枝,被掀起的狂风催折,整棵树余悸犹存,边缘刺齿状的椭圆形绿叶大量掉落,如似惊惧时的泪。

绸衣飘飘的姑娘到来时,手心轻触纵裂树皮,软声哄慰着:“别怕。”

栗树叶不再落下,原本离枝的叶飘转,将沙尘卷走,不让半颗沙粒遮挡她的视线,更不能染污她的发肤衣裳。

丰沛的雪水,原本从栗树下涌出,昼夜不停的流入砚城,一分三、三分九,再分为无数大小水流,浇灌城内所有沟渠水道。

而眼前的深坑却截阻水流,清澈雪水飞流直入坑中,因混杂大量沙尘而浑浊,泥水拍石,如雷劈山崩,轰隆隆的声响震耳欲聋。

震动与巨响,吓得砚城居民们惊慌失色,急忙四散奔走,都不敢待在屋里,扶老携幼踩过破碎砖瓦,聚集到四方街广场上,一时人心惶惶、鬼心慌慌,眼里都是恐惧。

沟渠间的水流渐渐枯竭,让众人更是面色死灰、全身泛寒。

自然而然,视线都往水声隆隆处望去。

绸衣翩翩、青丝如瀑的姑娘,与狂发苍衣的苍狼临靠深坑,坑中迅速上涨的浊水,让激起的细细泥沙,从浅渐渐变浓,扑溅在栗树叶形成的保护圈围之外。

水声愈来愈响,累积的泥水即将漫出深坑,原本润养砚城的水流,即将泛滥成灾,冲涌向砚城的每寸地、每块砖,如此汹涌泥流流过处,不论是房屋或是花木,都会被摧毁。

“这可不行。”

姑娘慢条斯理的说道,一手先垂下,而后举起。

木府中窜出几十个白衣人,有男也有女,衣裳眉目都不同,半腾在空中,神色凝重的朝向深坑。

“去。”

她向前方挥手,白衣人们飞越半座城,咻咻咻的涌上,手牵手来到深坑旁形成屏障,围堵漫出的泥流,不让滔滔泥水破防,危及砚城里的人们。

但是,白衣人们终究是纸做,沾水就撑不住,逐渐软了下来,颜色也被泥水染黄。

蓦地,苍狼旋身一跃,魁梧奇伟的身躯遮蔽部分日光。

妖斧朝泥水挥出,射出一道道森冷蓝光。

猛悍妖力灌注入纸人们,软化的身形立即变得挺拔,黄泥也被逼得瞬间飞喷,纸人们有妖力加持,不但恢复洁白,还个个腰杆直挺,七窍闪烁幽幽蓝光,随之变得高壮。

“你真好。”

姑娘回眸,嫣然一笑。

“现在,该来看看,是来了哪位客人。”

软嫩的小手提起,浑浊泥流也跟着盘旋上升,在纸人的坚强护卫下,她的指尖每提高一分,水流就升高一丈,深坑内的滔滔浊水都被卷起,包含细沙碎石汹涌圈绕。

当她的手指向天际时,浊流已化作巨大无匹的水龙卷,上通天、下接地,其中雷虐风号,一再亮起白蓝光刺眼闪电,砂石相互反复撞击,尖锐的被磨去棱角,巨大的碎散成细小。

砚城的人们从未见过这般惊人奇景,个个目瞪口呆,连口气都不敢喘。

虽说历代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要是出了什么难事,只要去求木府主人都能得到解决。

但这任的砚城之主,前所未有的年轻,能力却也前所未有的强大,先前破阴阳的景况,有些人没能亲眼目睹,还不能全然信服,现在恶水成患,幸亏有她阻挡,就也由衷生出敬意。

只有苍狼瞧见,看似从容的她,实则已用尽全力才能支撑,细致肌肤上,浮现晶莹汗水。

他伸手拈了一瓣,藏在乌黑秀发中的樱花花瓣,递到她面前,浓眉略略扬起。

姑娘心领神会,双眸含情脉脉,轻轻吹了口气。

两者力量相乘,花瓣飞入水龙卷瞬间,凶险泥水就化为樱花,层层迭迭无数花朵顺着水流迸发,开得急切又仔细,没有一朵含苞未开,或是雕萎破败,全都争相绽放显出最美姿态。

微风吹过,白衣人们散开,恶水化为漫天樱花柔柔软软飘落入砚城,染得人人处处粉粉红红,众人惊惧的神色都消失,欣喜沐浴在芬芳花雨中,额手称庆大祸消弭,鬼也兴奋的咻溜溜转圈跳舞,高兴活的亲人们、还有墓地都能保全。

“感谢姑娘!”

“谢姑娘救命之恩!”

人们欢欣鼓舞,大声喊叫。

有人感激涕零的跪下,对她再三膜拜。

她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干涸深坑。

水被抽尽,坑底景况一览无遗。

不需要她出声言语,苍狼宽厚有力的大手主动揽住绸衣下的软软细腰,一同跃入坑中。

因为一手环抱着她,他落下的速度很慢,格外珍惜怀中的娇小人儿,鞋尖落地时没有激起半点土尘。她欢喜的依偎在他颈窝中,笑靥如花,全心全意信赖。

深坑底部,躺着一只巨龙。

龙口半张,利齿间吐着粗浅喘息,状似极为痛苦,全身鳞甲黯淡,脊刺多有断折,身躯露出血肉模糊的伤,长须上沾着点点血珠,头上双角被折去一根,断根处只余残骨,还在裂分碎散,很是狼狈凄惨。

“你怎么受伤了?”

她凝望着伤龙,面对险些酿出大祸的外来者,没有恼怒也不是开口责备,而是关心伤势。

悦耳的语音,神奇的让疼痛消弭,龙无限惭愧的低垂着头,收敛四肢利爪,口中吐出的声音,如金属相互摩擦,在深坑内回响。

“这是龙吟。”

苍狼解释,仍没有松懈。

她双眸闪动,偎靠在他健壮的手臂中,比丝绸更柔腻的乌黑发丝覆盖他衣衫外的皮肤,随着仰头,或是侧头望向伤龙,发丝就随而轻轻摩擦。

“你听得懂?”

砚城里人说人语,即便是鬼,生前也是人,能说得人话,她听了就能明了,但是她不曾见过龙,自然不懂龙吟。

他点头。

龙再三低头,竭诚叩拜,吟声高低起伏,过了一会儿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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