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婚服的颜色还是得挑。
“砚城西北方向、雪山南麓上有棵两株合抱的茶花树,树龄超过五百年。枝干盘绕无间,一株是单瓣、一株是重瓣,开的花大多并蒂,每年开花有数万朵,远看如似红霞。”
她娓娓道来,柔声提议:“不如,就取那两株茶花的红,你用单瓣那色、我用重瓣那色?”
“好。”
“至于婚服上的绣。”
她偏了偏头,白嫩的小手往天际一抓,翠绿得太深,近乎黑色的绣线,如雨般源源不绝落下。她递给他看。
“就用这色,好吗?”
“很好,”
他坦承。
“我很喜欢。”
“我知道。”
她也坦承,笑意里藏了秘密,原本遮掩得很深,但逐渐能被看出,只是还不清晰。
“再来,该来试试你身量。”
她又说。
“你会不知道我身量?”
他取笑。
彼此常相依偎,他早知她纤腰多少,而她这些年来,全都不假他人之手,亲自选料裁缝,为他纳鞋、缝被褥、做衣裳,对他的身量早就一清二楚。
“做平时衣裳的尺寸,跟做婚服不同,总要再试试才准确。”
她嫣然一笑,探取最近的那个素白丫鬟奉上的红布,轻声说道:“放我下来。”
他依言照做,松开臂膀,怀中娇柔的可人儿落下地。
纤巧白嫩的双足赤裸着,花草匆忙迎上前去,托顶着姑娘的脚底,花茎草叶放得柔软又有弹性,竭力让她裸足也能舒适。
红布伸展开来,她在花草的伺候下,时而升高、时而降低;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小手隔着布料,轻轻在他全身上下游走。
“你的肩是这样,你的前胸是这样,你的后背是这样,你的腰是──”
蓦地,雷刚再也不能忍,擒获花草上的她,紧紧贴入怀抱里,感受她的柔软、她的芬芳,薄唇印上她嫩软唇瓣,汲取她的呼吸,贪婪难舍的厮磨,吻得她全身娇软……
庭院寂静,红布圈绕成茧,将他们护在其中,素白丫鬟们则是眼耳鼻口都消失,不敢窥听他们的亲昵。
终于,理智尚存的他,没有恣意纵情,竭力克制,好不容易才放过轻颤的她。
水眸迷离的姑娘,被吻得喘了,卧在他颈间好一会儿,才勉强能撑起娇躯,羞赧得全身发烫。
以往,动情太过时,她会说不可以。
但,渐渐的,她不太说了。
他反倒提醒自己,不能激情太过。
木府里走动的人与非人太多,有灰衣的奴仆,各种花花草草,几乎无所不在的信妖,以及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就来请求解困的人鬼妖精们,想图个清静着实太难。
“你、你别扰我。”
她低下眉眼,长睫轻颤,语声太娇,还又补上一句:“现在还不要。”
欲拒还迎的模样,实在太诱人,他只能苦笑。
他们都有默契,将欢爱留在洞房花烛夜,到时候万事万物都会被摒除在外,没有人与非人能打扰。
红布包围的茧,自动垂落下来,圈绕在他们脚边。
姑娘缓了缓心神,轻手一扬,不论是无风自绕的,或是在地上的红布,都自动收迭,恭敬又无声,一次收折就像一次叩拜,依序化为整齐的布匹。
“信妖。”
听见叫唤,素白丫鬟们的脸上开了口,同声回应:“在。”
“把红布都收下去,要用的颜色,你去跟茶花树取。”
“是的。”
素白丫鬟们齐声说,各自收拾地上的布匹,抱起来就往庭园外走去,满目的深浅不同的红渐渐浅去。
雷刚却微微拧眉。
“这就好了?”
“是啊。”
“只量了我的身量?”
她甜甜应了声:“嗯。”
“你的呢?”
“我自个儿会处理好。”
她莞尔一笑,眼波柔情似水,又带有调皮。
“不过,做好也不让看,等成婚那日你才能看见。”
“让我先瞧个大概吧。”
他抓起素白丫鬟来不及收起的布,盖住她乌黑长发,望见艳艳红布,衬得她更是雪肤花貌,刚要夸赞,浓眉却微乎其微的一皱。
那表情出现跟消失,比眨眼还快,还是被她发现。
“怎了?”
“布里有针。”
他小心的拿下红布,不让针尖刺着心爱女子。
姑娘靠上前去,指尖轻触红布,布匹因为藏针未察觉,诚惶诚恐的颤抖,布面起了湖水般的涟漪。
甜翠的嗓音一声令下。
“起。”
倏地,数十个灰淡淡,比针更细、更小,如似毛刷沾浅墨,无意一刷的残痕,或直或横的浮出红布,要不是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这倒不像是针。”
“是我检查不周,请姑娘恕罪!”
红布中藏有异物,还刺着雷刚,信妖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雷刚要伸手,取过来让她过目,嫩白小手却拍拍强壮臂膀,示意不必如此,他就也不动。
“这是蚊子的尖嘴,的确很难看得见。”
她端详了一会儿。
“只不过,蚊子死后就无法叮人,这些离了活体,却仍能刺人,而且还叮疼了你。”她握起宽厚大手,在被叮的红点上轻轻拂,疼痛就消失。
听出脆脆语音中的责怪,信妖趴跪得低得不能再低,愧疚像是一座大雪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变回一张素纸在地上嘎啦嘎啦的抖。
雷刚抬起手,轻触精巧的下巴,劝道:“别动气。”
她望着他。
谁也奈何不了她,而她,偏对他无可奈何。
怒气消散,她贴入他怀中。
“信妖,婚期将近,你奔前走后的,要办的事情很多,难免有疏漏,真是辛苦你了。”
语气中没有责怪,还软语劝慰,轻声说道。
“只是,蚊口烦人,你能再多做一件事吗?”
信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姑娘安慰他呢!
信妖感激涕零,急着戴罪立功。
“只要是姑娘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信妖说道。
姑娘于是说:“那么,你去药楼找青儿。”
***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蚊群萦绕不散。
砚城里的人与非人,被骚扰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被叮咬时很疼,皮肤会红肿,搁着不管一夜也就好了。但是,没人受得了一再重复被叮咬,忍不住动手去抓的,皮肤上还会布满抓痕。
就算发起狠来,睡前把房内蚊子都扑杀净了,蚊嘴还会落在衣裳里、桌椅上、枕褥间,刺得人与非人都难以入眠,当真如坐针毡。
就在人与非人们讨论着,该不该去木府,求姑娘解决蚊患,却又迟疑着,不敢干扰即将到来的婚礼,全都忍了再忍。
濒临无法忍耐时,信妖化身白衣公子,大摇大摆走出木府,到了砚城里最大的药铺里去,指手划脚的安排,吆喝着要伙计们打起精神。
“把荠草干拿出来,快快堆到门外去。”
他吩咐着,已经跟青儿问出办法,底气十足,边走边叫嚷:“喂喂,你们都别闲着,有干的荠草就拿来,草干可以,枝干也好。”
人们不敢怠慢,全都行动起来,各自去翻出荠草。
荠草有药效,能利水、止血、明目、清热解毒等等,药用价值很高,每间药铺都存留不少。寻常人家里,闻得晒干的荠草有清香,会拿来做枕,睡起来很舒适。
不只如此,鲜嫩荠草吃来滋味也好,人们会采来炒着吃,见到野地里有荠草,都放任长着,不会去除。
在信妖的监督下,四方街广场上很快堆满荠草,还分了好几堆,每堆都有一个成人那么高。
见到荠草高堆,信妖满意的巡视,绕了几圈后停下步来,面向黑龙潭的方向大声喊道:“见红,跟你借个火啊!”
声音刚落,黑龙潭中就鼓起一团烈烈火球,远远的朝信妖扑过来。
还好他机警,预先躲在一堆荠草后,火球扑上干荠草随即燃烧,火焰滚过处冒出烟来,随着烟飘开,蚊群逐渐稀疏,偶尔有落单的,被熏后也飞得歪歪斜斜,仿佛醉酒的人,反应变得很慢。
直到这时,信妖才站起身来,朝黑龙潭嘀咕:“哼,臭泥鳅,我跟见红借的,你抢什么功劳!”
他信手拾起一杆前头闷燃的荠干,交给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女,谆谆嘱咐着:“这荠草啊,又名护生草,用龙火点燃后,无论蚊啊蛾啊都不会靠近,你们就不会被叮咬了。”
人们连连道谢,各自取了荠草回家,烟散得愈来愈广,烦人的蚊也渐渐消失,人与非人的脸上终于又有笑容,就算留有红肿的,也不再担心,连猫狗都松了口气。
信妖还在吩咐:“荠草烧光了也不要紧,去采鲜荠草花,放在枕席下也有效果。”
他边走边说,冷不防撞上一只全身黑毛满满、眉骨深深的大猩猩。
“唉呦,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大猩猩张开嘴,话说得慢,动作也很慢。
“姑娘……要红布……用……我的……血……去染,布……会……很……红……”它伸出手臂,黑毛太茂密,只见毛而不见皮,有几只蚊在浓毛中迷路,被纠缠着无法动弹。
“不用了,姑娘已经选定,用茶花树的红。”
信妖忙劝着。
大猩猩还在坚持:“真……的……我可以……”
“我会告诉姑娘,你有这份心意。”
信妖笑着说,将多毛的手臂推回。
“你要是舍血染布,到婚礼那日就不能一起庆贺,更不能看见姑娘穿婚服的模样,岂不是很可惜吗?”
大猩猩收回手臂,慢慢搔了搔脑袋,冒出几只昏昏的蚊,终于不再坚持舍血,低头致意后又往雪山方向而去。
信妖松了一口气,幸好猩猩明理,也期待见到姑娘穿婚服,否则若真取了猩猩的血染布,即便再好看,布也染了腥气,哪里还能用?
嗡嗡……
微弱蚊鸣响在耳畔,他动作很快,挥掌拍了过去。
啪。
蚊子被拍死,印在白衣上,他嫌弃的拍了拍,蚊尸飘然落地,碎碎的横七竖八。提起衣角细看,发现竟留了浅浅的痕,他懊恼得不得了,盯着考虑该怎么去除。
只是,愈是看得久,衣角上的印痕,看来愈像是……像是……像是……
信妖看得更仔细,脑袋歪歪。
这是个“口”字吗?
他磨了磨衣裳,蚊尸留的痕就淡去。
唉啊,肯定是他太忙,一时眼花了啦!
信妖甩甩衣袖,快步离开四方街广场,惦记着要去告诉山麓上的茶花树,婚服的颜色选用花色,雷大马锅头的要用单瓣那色,姑娘的则是要用重瓣那色。
在背后,蚊尸满地,陷入五彩花石里,碎尸拼成大大小小的无数“口”字,全都噤声无言。
那些散布在人与非人的发鬓边、衣裳里、被褥上,曾有过蚊踪的地方,“口”字都无踪,却不是消失。
它们静静等待。
等待开口的那日到临。
到时,它们会说。
说出那句至关重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