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时黑莹做坏,姜仕也是众多受害者之一。
黑莹惨死,化为乌贼死在一间大屋里后,大伙儿才知道,合约上的重要字句,是用黑胆假墨写的,才能被窜改。
消息传开后,被骗的人与非人,连忙去找新搬来的住客。
但,新住客手里的合约,用的是真墨所写,要去仲裁也赢不了,许多人与非人都摸摸鼻子认了,彼此挤一挤,无奈的共处。
姜仕可不打算认了。
他怒气冲冲的回到坟冢,以当年吓跑老婆的坏脾气,要赶走新住客,却意料不到,住在舒适宽敞棺椁里头的,竟是个身穿艳艳绿衣的女子。
她仓皇失措,水润润的眸子里满是迷茫,绿衣一会儿深、一会儿浅,卧在棺内软软枕褥上颤抖,分外娇弱无依。
“您、您是来赶我走的吗?”
她低声啜泣,撑起纤纤细腰,扑进他怀里,哭得更可怜了。
“求求您,请让我留下。”
姜仕哪受过这般美人恩,尽管见过不少大场面,竟也吶吶半晌,支支吾吾说其实没要赶她走,不管她是人、是鬼、是妖、还是精怪,就让她留下,跟他一起生活。
绿衣女子自称嬉娘,很是柔顺。
她吃得简单,以植物嫩芽、花或果实为主,说话轻声细语,事事都顺着他心意,不敢有半点拂逆,跟倔强前妻截然不同,将他照顾得很好,用凉却润的小手捶腿捏肩,撒娇的说着情话。
其实年老后,他对男女之事已力不从心,成鬼后更难展雄风。女子也不嫌弃,灵巧又贴心,让他无须费力气,又能享受鱼水之欢。
临老入花丛,当真做鬼也风流!
姜仕沉浸在温柔乡中,连孙子们也少回去看了。
有此艳遇,他暗暗感谢黑莹。
瞧见嬉娘衣衫单薄,还有细细斑驳,不是脏,是既有的花样,背后从颈到腰,有排绿中揉黄的流苏。
“为什么总穿着这件绿衣?”
他好奇问。
“我来时很匆忙,什么都没带,衣裳只有这件。为付给黑莹租金,连簪环等等也变卖。”
她委屈窘迫,双手揉搓裙带,愈说愈是伤心。
“您是不是看得厌烦,讨厌我了?”
姜仕魂儿都要碎了。
“怎么会呢?”
他拍抚佳人,感受她带泪的软甜亲吻,豪气的说道:“走,我们去城里!”
撬开陪葬的箱子,发现冥饷已经所剩不多,就飘回婚轿铺,跟长媳索要到一笔银两。
有了钱后,他抖擞起来,在旁人讶异的注视下,跟嬉娘携手去最奢华的绸缎庄。
婚轿铺缺不了红纱、红罗、红绸与红锦,两家来往几十年了,掌柜瞧见老执事上门,很快就迎上来。
“您来得正好,有批红……”
掌柜还没能介绍货品,话就被打断。
姜仕挥了挥手。
“不要红的,全都要绿的!”
他也懂布料,知道这间品质最好。
“记得,拿来的布料,要比我以前买的更好。”
掌柜连忙让人去取来,一匹匹铺开展示,果然都是好料子。
丝棉毛麻、绫罗绸缎,女子一块又一块的披上身,总要问好不好看,他连连赞赏,陶醉女子的依赖,笑得鬼脸见牙不见眼。
“我家乡比不得砚城富庶,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她的手摸摸这块、再摸摸那块,停顿、圈绕,握了满手布料。
“人家真的没办法决定。”软软娇声,如泣如诉。
“没关系,全都买下。”
他哄着。
“太费银钱了。”
大眼无辜扑眨,瞳膜是绿、瞳孔是黑。
“不会。”
他连忙说道:“就是要这些好布料,才能跟你般配。”
“是我穿了这些衣料做的衣裳,才能跟您般配,不显得寒酸。”
她笑靥如花,回答巧妙。
“谁敢说你寒酸?”
他醒悟过来,转头跟掌柜说道:“你店里不是有好的裁缝吗?快叫来替她量身。”
掌柜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店员,去把好裁缝请来。
很快的两三个裁缝进来,嘴里咬着针头、手里拿着缝线,用卷尺围着嬉娘比划,还说好料好工做的好衣裳,显得她腰更细、手更白,穿上后比现在更艳丽十倍。
掌柜提壶,再来添茶。
来客是鬼,喝不得热茶,奉上的是冷泡好茶。
“老执事,恕我冒昧,布料加裁缝,都尽量给您优惠了,但您的银钱不够。”
他满脸堆笑,斟酌用语:“我看,不劳您再跑一趟,让店员领了字条去取,这样好吗?”
“好,还是你想得周到。”
姜仕很高兴,不必中断之后行程。
量身讨论的时间很长,他耐心十足,就坐在一旁等着。也有不少人光临,同样来买布料,瞧见他时如常问候,都没想过,他竟也有好脾气的时候。
离开布庄后,他再带嬉娘去银楼。
当然,也是做工最精致的那间。
店东摆出一只花丝立凤银簪,从凤凰的鳞到羽、喙尖与凤眼,处处精细传神,连鸟爪抓扣的一朵云彩也生动秀丽。
嬉娘见了,却吓得脸色发白,直往姜仕的怀里躲。
“不要不要不要,快拿走,我不要看见!”
她害怕得颤抖,看都不肯再看一眼,背后流苏竖起,直硬如刺。
老鬼忙问:“不要簪子?”
怀中小脸抬起,露出双眼,泪花盈盈。
“不要凤凰的……”
她怯怯说,又补上一句:“飞鸟的都不要喔。”
店东脑筋转得快,收起凤簪,换上一对牡丹金簪。
嬉娘再探出头来,见了牡丹金簪,双眼里映了金色,被迷住般往前倾身,背上尖尖软化下来。之后,再看见的步摇、耳坠,跟一对金丝手镯,她都爱不释手。
姜仕很大方,全都买下来,银钱也让店东去姜家拿。
搂抱着心满意足的佳人,他双脚没沾到地,飘着飘着就回坟冢里,享受她的报答。
***
消息很快传开。
姜家一家惴惴不安,嬉娘来路不明,让父亲一次次赊账,担心她是来诈骗钱财。
晚辈不好去说,长子只能委托同样是鬼的岳父,去提点父亲,对嬉娘要小心些,要懂得防范。
但亲家的一片好意,却换来姜仕讥笑,说是同样身为老鬼,嫉妒他得了美人,想来拆散他们。气得亲家化做一阵烟,咻的钻回自己墓里去,夜里才跟女婿托梦。
长媳替公公说话,说公公喜欢,有个伴是好的,不然坟冢阴冷,他们这些晚辈都是人,无法在坟里陪伴,花费的银钱,就当是嬉娘替他们尽孝的报偿。
再说,自从外来的人与非人多了后,少不得类似的事。
直到某天,姜仕回到店里,欢欣又果断的说道:“我要娶她为妻。”
他说得眉飞色舞,乐得离地三寸飘啊飘。
“还有,坟冢不好,配不上我们,要盖新的,盖得大器、盖得豪华,什么都要用最好的!”
这下子,姜家炸锅了。
爹爹这个老鬼,竟色令志昏,要替他们添个新的娘!
儿子们不肯同意,再三劝说,就算喜爱嬉娘,也不必非要迎娶。现在的坟冢很舒适,不必再大兴土木,之前盖时就是他监工,造得严实坚固,是人与非人都羡慕的阴宅。
姜仕气得抖抖飘飘,冒青光的鬼眼,落在长媳身上。
“是不是你,不让我儿子用我的钱?”
长媳连忙摇头:“不是的!”
老鬼却一口咬定:“你帐管久了,就以为能作主。”
他唾了一口,落地绿艳艳,浓稠得分辨不出是什么。
“你连颗蛋都没下,早就该被休。”
“爹,你住口!”
舍不得贤妻受辱,长子抱住含泪的妻:“她替家里管帐,每个铜钱怎么赚来、怎么花去,都算得明明白白。”
“她是想日后都吞了!”
“嫂嫂最是善良,不是那种人。”
二儿媳仗义执言,见不得大嫂被污蔑,冒着不孝之名,也鼓起勇气说了。
被晚辈接连顶撞的老鬼,恨恨的大喊大叫:“你们是要把我气死啊!”
“爹爹,你已经死了!”
儿子们齐声说。
“啊……”
他发出鬼啸,消散不见了。
单鬼难敌群人,他改到梦里骚扰,挑最弱的下手。
可怜的小娃儿,从睡梦中惊醒,哭得躲在母亲怀里,费了好一番功夫安抚,才抽噎的说:“爷爷说,要娶新娘。”
二儿媳心疼不已,忙哄着惊吓过度的儿子,嚷着要丈夫快来。
男人还没赶上,长媳披头散发,抱着哇哇大哭的女娃儿逃出,半爬半滚离开卧房,摔倒在门廊上,即使自己摔伤了,也没让孩子伤到一根头发丝。
“爷爷说,要盖新坟。”
女娃儿呜呜说。
护幼心切的长媳,对幽幽鬼影喊:“您不是最疼他们吗?”
“哼,”
老鬼不认,飞快绕啊绕。
“谁会疼吵闹的娃儿?”
“不孝啊,不孝……”
鬼啸连连,愈来愈尖锐。
“不让我如意,你们全都别想好过!”
二儿媳崩溃大叫:“老不羞,别吓我孩子!”
恼羞成怒的姜仕,依旧在飞绕,但上下都收缩起来,飞绕的范围变小,落在二儿媳头旁,扭搅成深绿的绳,剩一张嘴在叫嚣:“你给我滚出去!”
他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恨恨的说着。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受尽欺辱的二儿媳,原本就多日少眠,浓重的鬼气让她失了心神,连孩子也顾不上,双手抱住头,哭喊着往外奔去。
***
听完来龙去脉,信妖摸着下巴。
“这事,得把嬉娘找来。”
见红点头,一手垂下衣袖,艳红带金的薄纱,凝出一滴带红光的水,滴落到砖地上,溜找到缝隙就钻,渗入土中,瞬间消失不见。
半晌后,地下隐隐有水声,从远处奔流而来。
姜家砖地剧烈震动,站都站不稳,只能相互紧抱,抖颤着骇然趴下,吓得人心慌慌、鬼心惶惶。
只有人跟鬼被晃动,花轿跟乐器们被黑龙以爪托住,离地有一寸高,全都安然无恙,铜锣没发出半点声音。
带着红光的水滴,从砖地缝隙溢出,起初小得几乎看不见,逐渐悬浮而起,慢慢变大变大再变大。
众人这才看清,晶莹水球中囚困绿衣的嬉娘,全身被红中带金的薄纱绑缚,显出娇娆身段。
“姜郎!”
她哭喊,想挣扎却不能动。
“救我!”
老鬼想也不想,一头撞向水球,也不管龙神的结界强大,仍旧胡乱拍打水球外侧,急着救出美娇娘。
水球没有破裂,被挤压的水灌入嬉娘口鼻,绿衣衫下不再是人形,露出真身来。当红纱松开,衣衫飘飘落地,一颗如似蛙头,却遍布绿鳞的脑袋探出。
绿鳞遍布全身,斑斓艳丽,背上有整排锯齿状突起、脚爪相当锐利,扑闪的眼里满是泪。
“原来,是只绿鬣蜥。”
信妖观瞧,摸着下巴说道:“难怪会怕凤凰与飞鸟,那可是鬣蜥的天敌。”
发现此蜥非彼嬉,老鬼委靡瘫坐在地上。
蜥眼滚出泪,张嘴吐出话语,是女人哀声:“我来砚城后,不敢去钻挖堤防,怕惹怒龙神,只能爬进墓里躲藏。其他同伴,多是被墓主赶走,只有姜郎愿意让我留下。”
绿艳艳的鳞片,逐一变得斑白,灰惨惨的艳色不再。
“他太疼宠我,我才生出爱慕虚荣的心。”
蜥的脑袋一上一下,磕头认错。
见红轻扬手,水球随即迸裂。
灰白的鬣蜥,化为灰白的女子,衣衫抖动,成对的牡丹金簪、步摇、耳坠,跟金丝手镯都滚出来。
“姜郎,知道我是鬣蜥,你还要我吗?”
她哀伤无比,泪眼扑闪。
生前严厉、死后刻薄的姜仕,起先还有怕,但瞧见那些泪,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相依相偎,爱怜之情再起。
“要。”
他伸出双手,环抱惊喜不已的女子,诚心诉出实话。
“我是鬼、你是蜥,都是非人,能在墓里作伴。你不嫌我年老,不论你是蛇、是蜥、是鳄,只要真对我有情,我都不嫌弃。”
鬼与蜥相拥而泣,见红看着他们,又望瞭望黑龙,见他无声颔首,她羞颜一笑,就出声说道:“请听听我的提议。”
她拾起地上的首饰,仔细为嬉娘戴上牡丹金簪、步摇、耳坠,还有金丝手镯。
“这算是给新娘的聘礼。往后,老执事若愿意安宁度日,姜家就保证冥饷不缺,虽不能奢侈,也足够生活。”
“太好了,我赞成。”
长媳率先说道。
鬼也要有伴,嬉娘不是来诈财,她就放下心来,尽心克尽孝道。
如她先前跟丈夫说的,坟冢冷寂,嬉娘是为他们尽孝,即便是精怪,姜家也不能苛待。
老鬼泪眼蒙眬,因长媳的大度,惭愧的点了点头,再环顾狼狈的众人,还有泪水未干的孙子与孙儿,老脸挂不住。
“我不会再回来了。”
他承诺。
有了保证,姜家人松了口气,从此不用再提心吊胆,有的笑了,也有的哭了。
“欸欸,小事解决了,该来说说大事。”
信妖敲敲桌子,吸引众人注意,确认屋里每双眼都看来,才慢条斯理的说:“姑娘即将成亲,会用你家婚轿队,你们可得仔细点,务必准备万全。”
听见有这等光荣的事,姜家人欢喜不已,连姜仕也笑了,嬉娘与有荣焉,灰白的衣衫变回艳艳绿色。
交代完要事,黑龙与见红起身,往外走去。
信妖接受姜家人的千恩万谢,过了半晌才踏出姜家,赶忙跑步跟上来。
“臭泥鳅,别走这么快!”
他喘了几口气。
黑龙置若罔闻,看都不看一眼。
还是见红有礼,回眸笑了笑,为情人的无礼抱歉。
这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归功于她。知道鬼与蜥都有情,她为姜家解难,成全非人,婚轿铺安定,之后姑娘的婚礼才能顺利进行。
信妖也懂,大言不惭的说道:“见红,我们真有默契。”
他亦步亦趋,走在两人身后,乐得笑咪咪。
“我们都晓得,姑娘有婚事要筹备,为了不破坏她的兴致,我们没去麻烦她,一起就把事情处理妥当,配合得很好。”
“谁跟你有默契?”
黑龙冷言冷语,比冬季寒风刺骨。
信妖摇头晃脑:“以后啊,就管你叫醋泥鳅。”
黑龙隐忍不发,牵握爱侣的手,走得更快了些。
“慢点慢点,我们……”
本想加快脚步的信妖,陡然停下,疑惑的抬起一只脚,察看深褐的鞋底。
怪了,他明明感觉到,鞋底痒痒的。
像某些东西,埋在砖下泥中,冒出无形的芽,虽然很小但很密集,顶磨得他贴地的鞋都发痒,仔细察看却又什么都看不着。
会是什么呢?
是植物?
是动物?
是人?
还是非人?
或是什么他猜不明,不只在砚城里,也在他心中种下,偷偷生根,除不尽、拔不完的东西?
还没琢磨清楚,抬头看见黑龙已经走得快不见影了,他连忙追上去,务求赶在前头,先回木府向姑娘邀功去。
唉啊,筹备婚礼要做的事情可多了,他肯定会很忙,得要专心才是!
信妖逐渐远去。
他原本踏的那块砖,轻而又轻的抖了抖。
黑粘粘的液体,从砖缝挤出,小得看不见,在现踪瞬间,就蒸腾于空气中,没有人察觉。
砚城里,人与非人如常走动。
姑娘的婚讯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