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暖暖,吹得花儿开放、人们神清气爽。
这时候的风最是舒服,李翁穿着旧衣裳,在千寿桥上停步,深深闻嗅风的气息,觉得精神抖擞,才又往前走去。
他家三代住在砚城里,靠种植茶花致富。
因为茶花为他家带来财富,所以对茶花他始终心存敬意,栽种时格外用心,从来不假他人之手,每一株都亲自伺候,天热时多点水、天冷时盖些土,对茶花轻声细语,长得枝繁叶茂他就高兴、长得枯萎雕零他就哀伤。
因为很用心,所以他种出的茶花都盛开得很美。
不论玛瑙茶、宝珠茶、蕉萼白宝珠、杨妃茶、正宫粉、石榴茶、一捻红、照殿红、白芙蓉或美人茶。
也不论是单瓣、半重瓣、重瓣、曲瓣、五星瓣、六角形。花色红、黄、白、粉,甚至白瓣红点等。
只要是李翁种植的,都生长得很好。要是有买了他的茶花去,种下后有得病的,请他过去医治,他一定急如星火,不分昼夜的奔去看顾,直到茶花恢复健康,再见鲜妍,他才放心离去。
他把每株茶花,都当女儿一般,又因为年老还没有娶妻,所以砚城里的人与非人,说他以茶花为妻、茶叶为子,他听了笑呵呵,捻着胡须直说这称呼他喜欢。
这日,照例先绕到木府的石牌坊前,搁下今早在家中园子里,开放得最美的一朵茶花,恭敬的叩首,喃喃自语:
“这朵花请姑娘笑纳。”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每任主人都很年轻,男的称公子,女的称姑娘。
这任的主人是个比花还娇美的少女,李翁因为献上许多茶花,花儿们开得很好,他因而有幸被召见进木府。
那是姑娘第一年来到木府时,硬眉硬眼的灰衣人,领着发须皆白,却身体硬朗的李翁,经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走进一重一重的楼房,庭院里的景色很奇异,各季花木都争相绽放。
最后,他在大厅里见到木府的新主人。
姑娘容貌如十六岁少女,也像少女般美丽爱笑,说茶花们很尽责,不但赏心悦目,还日日替她的绸衣换颜色,都是李翁的功劳,赏给他一颗珠子,还跟李翁聊起关于茶花的事情,姑娘的见识让他惊奇,清脆脆的几句话,比养花、护花超过一甲子的他都精辟。
李翁回家后,把珠子缝在袖子里,从此不论去哪里,都能出入平安。
因为敬重姑娘,他从此每天把园子里开得最美的花,都摘下来特地到石牌坊前,慎重的搁下。
这样搁了一年多,有天来了一个衣衫像白芙蓉,粉里带着一点点娇红的美丽女子,神情敬重又有荣光,告诉他:
“夫君这么日日献花,姑娘很是高兴,所以再有赏,珠子多加一颗。”然后,她坐在地上,化作一株白芙蓉茶花。
李翁惊奇不已,摸着袖子,果然感觉到布料之间,珠子由一颗变成两颗,仔细看看缝线,并没有拆开再缝过的痕迹。
他从此献花更不敢懈怠,而那株白芙蓉茶花,他更是细心照料,特意为它搭了个棚子,冬季大雪隆冬时,更是搬进屋子里,有外人来求售,他都不肯,说那是他的妻子。
去年,砚城里人与非人们说着,姑娘因为公子的扑袭,受了很重的伤,他很是焦急,对着园子里的茶花们说出忧虑,本来就真红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的茶花,开得更是花繁艳红,深夺晓霞,他在凛冬时献上的花,比以往更艳美,希望姑娘看了花,能心情好些,也痊愈得快些。
做完一日的第一要事,他才迈着从容步伐,往回走过千孙桥,通过四方街广场,去到附近溢灿井附近,方家的宅邸去。
方毅是琢玉的能工巧匠,每块璞玉被他雕琢后,就栩栩如生,雕的花仿佛有花香、雕的龙仿佛要腾飞,而他最擅长雕美人。
他雕的美人远近驰名,许多人从慕名而来,捧着金银求他雕刻,但是他要找不到中意的玉,就算再多金银也不动刀。
有次,方毅离开砚城七八年,回来时带着红衣美貌女子,名为珊瑚,说是在外地娶的妻。
原来,他去了西北荒漠,在昆仑山下的和阗溪旁找寻璞石,不但找到稀世美玉,还找到稀世美人,人与非人都很羡慕。
方毅得了美妻又有美玉,家境也富裕起来,他把雕成的玉美人,放在四方街广场供人欣赏了一个月,人们都说像极了他的妻子珊瑚。
但是,方毅成家后,却继续贪恋美色,起先是在别处寻欢,渐渐的也没顾忌,竟把女子带回家作乐,奴仆欺珊瑚是外地人,联手隐瞒,对她很冷淡,甚至没有尊卑之分。
这些事传开,人们心中为珊瑚抱不平,但是到底是方毅的家事,外人不好插嘴。
李翁对花儿专情,对别人家事不过问,去年夏季时有人送他一块玉,大如方桌,他让方毅来看,想要雕成一个大花盆,把白芙蓉栽种在里头。方毅懂玉,一看就说是难得美玉,请务必让他来雕琢,彼此约定一季之后交付。
只是,入冬后砚城震荡,李翁也无心想到花盆的事,延宕到春季这日,他才来到方毅的宅邸前,想问问花盆是否完工。
但是以往宾客络绎不绝的方家,大门虽然敞开,却见不到半个人与非人,李翁在门前张望,还试着叫唤。
“请问,有人吗?”
叫唤了几次,都得不到回应,李翁又说:
“我找方毅。”
还是没有回应,屋子只有风声回荡。
李翁心里发麻,却又惦记着要给白芙蓉的花盆,探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地上落着几片碎红,比最红的茶花更红,艳艳的在日光下闪烁。
他蹲下身去审视,用指尖挑起一片,凑到眼前观看。
那是红艳的鳞片,屋里落得比较多,屋前就仅有几片,往屋内看去,多得像是女子留下的脚印,诱人进去屋里似的。
李翁正想着,红鳞不知从哪里来,倏地一阵风从屋里涌出,吹带出一阵飘雨般的红鳞,洒在空中处处金红,无限好看。
但是,那风冷得诡异,跟暖暖春风完全不同,还带着腥味。
李翁被吹得全身发寒,觉得一股膻腥昧直冲脑内,像是尖锥子扎进脑袋一样痛彻骨髓,连忙什么都顾不得,转身就逃回家中。
李翁回到家就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他躺在床上辗转呻吟,一下子很冷,像是身在寒冰狱里;一会儿又到热到无法忍受,像是身在烧到炙热通红炭瓮里。全身三百六十个骨节,每节像是浸在醋里般酸酥;四万八千个毛孔,每个都滴出汗珠。
神智昏沈的时,他双眼朦胧,看见床榻边有影子晃动。
两张从来没见过的鬼脸,凑到他面前,一张白、一张黑;一个大眼小鼻、一个小眼大鼻,兴味盎然的端详,嘻嘻咯咯的讪笑。
“嘻嘻,看他病得就离死只剩一步了。”大眼的说。
“病死了好。”小眼的说。
“不好,病死就看不到他痛苦。”
“说的是。”
两只鬼在床榻边揶揄,李翁气恨,却又无能为力,也没有符咒可以驱鬼。这样的病痛,就算是健壮的男人也承受不住,何况李翁年纪已经大了。
以往,砚城里还有个名唤郑堆的人,跟李翁是同辈,彼此交情也深。郑堆的符咒很灵验、百试百灵,在四方街广场一角摆摊,用朱砂画的符咒,可以驱除恶鬼邪神。
郑堆死的时候,李翁也去奠祭,帮忙把丧礼办得风风光光。
后来,郑堆变成鬼,还想重操旧业,画的符咒却都不灵,被人与非人唾骂,因此被公子蛊惑,落得魂飞魄散。
李翁在病中想起故友,想着自己差不多也要死了,但是绝对不会被蛊惑,无论如何都要对姑娘忠诚。正这么想着,一个衣衫粉色中带着娇红的美丽女子,走到病榻旁,持着浓绿色扇子,朝两只鬼挥赶。
“快走快走!”女子扬声说道。
大眼小鼻跟小眼大鼻的鬼,因为兴致被扰,都气得眼珠子迸出来,各自捧着眼珠子。
“可恶的茶花精,现在能赶我们走,但我们一定还要回来!”
“对!”
“他已经染了病,非死不可。”
“到时候,连你这株茶花精,都要跟着病!”
两只鬼嚷嚷着,才不甘心的穿过墙,冉冉消失。
李翁顿时觉得全身轻松,那女子靠过来,有芬芳的花香,闻着她的香气,病就好了三分,她的手摸上他的额头,病就好了五分,能够靠着她的身子坐起。
“白芙蓉?”闻着花香,他就知道是她。
是那株他最认真照料,搭了棚子,又在冬季搬进屋,视以为妻子的白芙蓉。
女子满脸是泪的点头,抱着因病消瘦的他,哭着自责。
“夫君因为我,才去了方府,染上这么重的病,我真是该死。”她伤心不已。
“怎么会是你的错,是我太不小心,才会招来邪祟。”他很不舍,擦着一颗颗眼泪。
“那两只是风鬼,被吹着就会犯病。”白芙蓉停住哭,一遍遍抚着李翁的脸。
“想是方府里有妖物作祟,而且是能力极大的妖,砚城的自从姑娘与公子一战后,雪山震荡,结界又有损,风鬼才从那儿窜进,要是那妖物跟公子联手,怕就万事休矣。”
“别担心,砚城里还有姑娘呢!”李翁说道。
白芙蓉叹气。
“姑娘这会儿还在休养,很怕能力不如从前。”
李翁严肃摇头。
“爱妻不可这么说,我们都要盼着姑娘痊愈才是。”
“夫君说得有理。”
说到这时,李翁的肚子响了,原来这些天都卧病在床,一滴水、一粒米都没有吃,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
“我真是不该,竟顾着哀伤,忘了夫君饥渴。”白芙蓉快快起身,去厨房生火起灶,淘米煮粥,过了一会儿,端来一碗芬芳馥郁的粥,一匙匙吹到不烫,才喂李翁吃下。
粥很美味,是他以前从不曾尝过的滋味,里头还有白芙蓉的香气,问了作法,她说是用自己的露水去煮的,能强身健体,对病弱的人最好。
吃完一碗粥,他出了一身大汗,大笑说:
“我哪里还有什么病?”声音比病前更爽朗有力。
白芙蓉很高兴,嫣然笑着,为他擦拭汗水后,再用两手替他轻揉太阳穴。一阵阵花香沁人心脾,穿过鼻腔,浸润到骨髓里,当真把病气都驱逐了。
两人和衣睡下,李翁抱着她,觉得她肌肤滑润、芬芳从骨肉间透出,夜半无人私语时夸奖她,她羞涩的说,都是夫君照料有加,才能比从木府里来的时候更美,别的茶花们都羡慕她有好郎君。
这么睡了几日,李翁的白发竟然转黑,模样也变得年轻。白芙蓉餐餐煮食,但是都只是看着他吃,她只喝点水。
李翁的模样跟体力,都恢复到壮年,两人就真正成了夫妻。
但是渐渐的,白芙蓉起了变化。
最先,是从衣衫开始。
原本是粉色中透着娇红,但娇红先消褪,粉嫩的颜色慢慢变成很浅很浅很浅的褐色,褐色逐渐变深。
有天她揽镜自照,在桌前不停叹息,李翁看见很是心疼,就从后方抱着她。
“爱妻仍旧美貌如昔,为什么要叹气?”
她倚靠在他怀中,轻声细语。
“我不并是在意自己容貌,而是知道自己染病,怕从此不能照料夫君,于是觉得哀愁。”
李翁大惊失色。
“你病了?”
他本就爱极白芙蓉茶花时的模样,如今化为人形后,更是珍爱得如珠如宝,听到她病了就焦急不已。
“风鬼很凶恶,我虽然暂时驱逐了他们,但是却不知道那时已经染了病,这阵子都跟夫君恩爱,等到发觉时,才知晓自己已经病了。”她一边说着,容貌也跟着枯槁,说完时已是满头白发,跟八十几岁的老妇没两样。
“我如今病得容貌不堪,夫君可以休离我,再去选一株茶花为妻,全砚城的茶花都盼望能跟夫君结为连理。”
李翁哪里会肯。
“我养过的茶花无数,但只有你是我的妻,现在你病着,我都想拿性命去换取你的健康,怎么还会想着去挑别株茶花做妻子?”他抱着苍老的她,在床榻躺下。
白芙蓉流下眼泪,交给他一把扇子。
“蒙得夫君深情,我就是精魄不要,也要护着你。这是我的叶所做的扇子,暂时还能驱鬼,要是风鬼们再来,请夫君用来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