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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神 第四章 白食(2)

过了不知多久,前头响起人声,老夫妇擦净双手,端起热腾腾的菜肴,开始忙进忙出,皱巴巴的脸上重新堆满笑容。

趁着两人不注意,小妾逮住机会,来到前厅,只见满室宾客,个个都在大快朵颐,一口一口吃着曾经是她丈夫的肉块,每人都赞不绝口。

她惊骇得想拔腿就逃,但又怕引起老夫妇的注意,情急之下只好随便挑了一桌,就近坐下假装是客人。

那桌独坐着一个男人,啃骨吃肉正吃得销魂,瞧见有美貌女子坐下,以为是客桌已满,不得已来凑桌。

“小娘子是新客吧?我来这里连吃了几日,都没见过你。”美食加美人,这下子口福跟艳福都齐了。为了显示热络,他还忍痛分享。

“这会儿人多,菜上得慢,你先尝尝我这道去骨肘子,炸得可酥烂了,入口即化呢。”

浓油赤酱的肉块,在筷尖颤动,送到她的嘴边,浓酱一滴一滴的落下——

濒临崩溃的她,再也承受不住,摀着嘴往门外冲去。

回家之后,小妾哭着对妻子说出所见所闻,两人抱头痛哭,哭得声音都哑了。

没想到入夜之后,齐田竟像是没事一般,晃着肥嘟嘟的身子回家,还差点卡在门框上进不来,入屋之后没有盥洗,倒床就睡了,连鼾声都没有。

妻子狐疑不已,心惊胆战的上前,确认丈夫完好如初,没有少了胳臂或少了腿,更没有被拆骨吃肉,这才松了一口气,责备小妾胡乱编造。

先前鲜血淋漓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小妾即使被责备,也不敢靠近丈夫,当夜就逃回娘家,说什么都不回来。

齐田醒来后,也没去要人。

小妾偷偷打听,听见别人议论,齐田竟不再出门吃喝,变得安分度日,胖大的身子没有瘦下来,却也没有变得更胖。

左思右想,那日见的事情太骇人,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在某天,戴帽压得低低的,出门去了。

四方街的那头,走来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

他衣衫贵气,手持一把好扇,扇骨是黑檀镶金,扇面素白,只落了一枚艳红的印记,反倒更为惹眼。

这阵子他日日都经过这儿,心存爱慕的女孩们,总在这里等他。虽然不敢上前说话,但只要看他一眼,就脸红心跳,能做几日好梦。

也有大胆的女孩,尾随他的踪迹,想看看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每回总是跟着跟着,就失去他的身影。男人的来处与去处,都成了个谜团。

男人走的路径格外诡谲,旁人寻不见、找不着,他却熟门熟路,来到砚城里的饕客们口耳相传,菜肴可口非凡的客栈。

还不到晌午时分,客栈里已经有八成满,饕客们顾不得仪态,吃得满桌满身的浓酱碎肉,努力的咀嚼再咀嚼,吞下更多的菜肴。

男人嘴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撩袍在空桌旁落坐,跟四周的饕客相比,他显得格外不同。

一来,他举止斯文,举手投足好整以暇。

二来,他很瘦。

其实,他身形合宜,但跟一群肥胖的男人同处一室,他就显得瘦了。

看见他登门,老妇人脸色一沈,跟丈夫使了个眼色,薄皱的脸皮才堆满笑,赶紧凑到桌边来招呼。

“客人,您又来了。”

男人挑眉。

“怎么,你开客栈还不许人来?”

“不不不,我日盼夜盼,就怕您不来呢。”她笑得更用力,脸皮几乎要裂开。

“别担心,我每日都来。”男人也不戳穿老妇人的谎言,持扇挥了挥。“今日有什么好菜,都端上桌来,别怕本公子没银两。”

老妇人咬紧嘴里剩下的几颗牙,勉强维持笑容,直到走回厨房,脸色才陡然阴沈,浑浊的双眼隔着半个大厅,狠狠的瞪着俊逸的男人。

“那家伙怎么又来了?”老头子刚踏进厨房,就气呼呼的咒骂。

“来就来了,他有银两付账,能赶他走吗?”开店赶客,肯定有人会起疑。

“问题是,这人不论吃多少,身上都不长肉,偏偏吃得又比别人多,白白浪费咱们的菜。”他边舀菜边抱怨,愤恨难平。“我看,不如早点下手,肉虽然没有多少,那副骨头至少能拿来熬汤。”

夫妇商议妥当,又开始忙着端菜送酒,把客人们一个个伺候得心满意足。眼看客人们愈吃愈胖,两张皱巴巴的老脸,就笑得看不见眼,只剩两条亮晶晶的细缝。

唯独,替那斯文男人上菜时,嘴角总藏着一丝的不情愿。

客人们吃饱后捧着肚皮,打着嗝、剔着牙离去,那男人却慢条斯理的吃了一盘又一盘、一锅又一锅,菜肴就像倒进无底洞,不论吃下多少,贵气衣衫下的肚腹始终扁平。

可恨的是,他餐餐如此,吃得最多,再不动手,客栈迟早被吃得倒闭。

送走最后一个肥满的客人后,夫妇二人凭着多年默契,各自有了动作。老妇人端酒上桌,老头子则是回到厨房,把屠刀藏在腰后,悄无声息的接近,预备横刀一抹,划断那细细的颈项。

“客人,吃得好吗?”老妇人假装殷勤的问。

斯文男人搁下筷子,餐桌跟衣衫没有半点污渍,俊容上笑容可掬。

“当然好。”他举起黑檀镶金扇,轻敲桌面。“贵店的菜肴非常可口,请问用的是什么材料,又有什么秘诀?”

“说不上秘诀,就是新鲜罢了。”老妇人诡秘的一笑,把桌上的酒杯添满。“这是本店招待的陈年好酒,公子一边喝,我一边说明用料。”

男人也不迟疑,举起酒杯,仰头就要喝下。

趁次良机,寒光一闪,屠刀已经划下,蓦地割开男人颈项,光洁的颈部横开一道口子,男人的头往后倾倒,双眼倒翻,直直望着凶手。

从断颈流出的,不是鲜艳的血泉,而是刚喝下的酒。

“呵呵,不是说要招待我吗?这么急就要讨回去了?”男人后倾的嘴里说着,颈间的口子还发出笑声。

老妇人恢复得快,嘶声大喊:

“还不快再补几刀!”

垂落的屠刀再度举起。

男人面带微笑,手中的扇子往桌上连敲三下。瞬间,镶在黑檀扇骨上的金丝喷涌而出,萦绕得满屋金光炫目,转眼收束成笼,将老夫妇囚禁在金丝笼中。

柔韧的金丝收紧,一根根陷入肌肤,束得老夫妇无法动弹。至于锋利的屠刀,则是被金丝绞断,成了一块块碎铁,叮叮当当在地上。

断颈的男人,扶起后倾的脑袋,伸手往颈间一抹,伤口转眼消失无踪。

“连龙火都奈何不了我,只凭一把破刀竟想杀我?”他扶正脑袋,不以为然的翘起脚,再拂顺衣衫,才懒洋洋的说道:

“你们是哪来的妖怪,给我从实招来。”

老夫妇困在金丝笼里,紧闭着扁薄的唇,一声都不吭。

“不说是吧?”

黑檀扇再度轻敲三下,金丝收束得更紧,入肉入骨却也不见血,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夫妇二人身上落下。

“这可是姑娘交给我的扇子,金丝能随意收束,不论是人,或是非人,要是不乖乖听从,最后都会被束得粉身碎骨。”他把玩着黑檀扇。

齐田的小妾,到木府求说明这件异事,求姑娘查明。养伤中的姑娘,给了信妖这把扇子,信妖这才化身翩翩美男子,来到这间新开不久的客栈。

客栈里的菜肴,它表面上是吃下肚了,回到木府就吐出来,缺皮缺骨的肉块全都暂先封存,等姑娘伤好再处置。

从夫妇身上掉落的石块愈来愈多,慢慢堆积成一小堆。信妖俯身,拿起一小块,在指尖揉成粉末。

“原来,你们是盐妖。”难怪,如此擅长烹煮。

被勒得愈来愈小的老头子,终于忍受不住,呻吟着出声,声音就像沙砾摩擦般粗糙。

“我们是远山的万年盐块,前不久被震下山来,跟着妖魔们进了砚城。”老头子艰难的说着,盐粉持续洒落。

“老头子,不能说!”

“不说咱们就完了!”

“一旦说了,让那人知道,也是死路一条。”老妇人嘶喊。

“我就是要说!”老头子耐不得酷刑,只求不要在此时粉身碎骨。“有人要我们先静待不动,等时候一到,就能分食世上最滋补之物。”

信妖仔细听着,随后才又问。

“跟你们接触的人是谁?”这个问题最是关键。

会是公子?

还是其他外来的妖魔?

或者,是藏身在砚城中,长期按兵不动,别有所图的人或非人?

老头子张开嘴,正要说出答案,身旁的老妇人却先张嘴,往丈夫的身上猛咬,力道之大竟咬崩了一边的肩膀。

“臭婆娘,你敢咬我!”老头子怒火中烧,也张口咬回去,咬碎妻子半边的脑袋。

坚硬的盐块喀嚓喀嚓的崩落,信妖来不及阻止,盐妖夫妇已经互咬得崩碎,其余没有崩下的也裂痕处处。愈是坚硬,崩裂得愈快。

转眼之间,盐妖夫妇化为满地碎石。

金丝收束无物,再度镶回黑檀扇骨,偌大的客栈只剩没能问出答案的信妖,沮丧的用脚猛踩盐块。

那天。

那时。

城里一些突然肥胖起来的人,包括齐田在内,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缩扁下去,当家人上前探看时,发现只剩一张人皮,内里早就空空如也。

妻子很难过,小妾也回来,两人痛哭,把齐田那张皮,找个偏僻角落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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