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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神 第二章 乌鲗(1)

春暖的那日,油菜花开放到鼎盛。

薄薄的黄嫩花瓣、浅绿的茎、深绿的叶,遍布在砚城以东的草原,就连雪山山麓较低的地方,也看得见油菜花的踪迹。

春日时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人们爱在这时出城踏青,观赏嫩黄的花瓣,在油菜花丛间嬉戏,有情男女们想避开人群,就躲在花丛深处,轻声互诉甜言蜜语。

这一日,木府里也开满油菜花,处处是鲜妍的薄黄色。

以往,雷大马锅头总会骑着枣红色大马,带着姑娘出门游玩。

但是姑娘冬季时,与公子一场恶战,受了重伤还需要休养,不能出木府,更别说是去郊外踏青。

油菜花们商量后,决定让开放得最美的那些,进到木府里去绽放,好让姑娘能在雷大马锅头陪伴下观赏花景。

虽然油菜花有心,但是这件事情原本在木府里的花木们是不同意的。毕竟春日里百花争艳,个个都想讨姑娘欢心,要花木们暂休一日,让油菜花独占春色,花木们哪里会肯?

还好,蝴蝶耐心的居中调解,说这都是为了让姑娘高兴,伤病才好得快,花木们才勉强退让。

垂丝海棠心胸最宽大,让出绽放的日子。

当雷大马锅头小心翼翼的抱着姑娘,来到庭院里,在灰衣丫鬟摆设好的精致圈椅坐下时,油菜花们株株抖擞精神,开得盛之又盛,姑娘轻眨清澄的双眸,嘴角噙着笑,伸出粉红色的嫩嫩指尖,轻触一瓣油菜花,娇美的黄色就从衣袖开始染透,渐渐漫满素雅绸衣;茎的浅绿化为棉袜的颜色;鞋则是叶的深绿,鞋面的绣样,就是含苞的薄黄油菜花。

“好不好看?”她侧着头,凝望抱着她的男人。

“好看。”雷刚衷心说道。

“是衣裳好看?还是袜子好看?或者是鞋子好看?”“都好看。”

她还要再问。

“多好看?”

“很好看很好看。”他说。

姑娘心满意足,嫣然一笑,这才望着触目可及的油菜花们说:

“你们好看,都好看。”甜脆的嗓音,动人心魄。

油菜花们陶醉不已,更用心绽放。

就连木府里暂休的花木们,也觉得与有荣焉,觉得让油菜花入府,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蝴蝶化为人形,头戴金丝冠,身披黑衣绲红边,恭敬的走上前,脚步触地没有半点声音。她手里端着水晶杯,杯中浓液呈淡琥珀色,散发着香气。

“姑娘,这是油菜花蜜,滋味甜润。”蝴蝶细心筛选过这季的所有油菜花蜜,取得最好的一小杯献上。

“以往我也吃这蜜,只是现在还喝着药,吃什么都先问过左手香吧。”姑娘轻声说道,模样依旧娇美如昔,但的确还有些憔悴。

“是。”

蝴蝶恭敬退下,离开庭院后消失在回廊尽头。过了一会儿,黑衣绲红边才又出现,金丝冠低垂,神情很是高兴。

“回禀姑娘,左手香说,油菜花蜜性甘温,能清热润燥、散血消肿,对您的身体有益,是能喝的。”“那我就尝一些。”她说着,还没伸出手,雷刚已经把水晶杯接过来,递到她面前。

“来,先喝两口就好。”他吩咐,比谁都用心。“你胃口小,现在不能整杯都喝,免得午膳吃不下。剩下的蜜,让你喝药后,再吃些去掉嘴里的苦味。”“都听你的。”

姑娘唇上弯着笑,从水晶杯里,乖乖的喝了两口蜜,不多也不少。

眼里看着花、嘴里尝着蜜,身旁有心爱的人,她心情很好,依偎进雷刚的胸口,慢条斯理的说道:

“最近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粉嫩的十指纤纤,把玩着雷刚的发。

油菜花们面面相觑,实在不想坏了良辰美景,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什么事都能说。”姑娘很了解,露出有些无奈的笑。“毕竟,我仍是砚城的主人,事事都必须管着。”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既然是主人就必须管事,不论是人与非人、大事或小事,姑娘都会留意,虽然休养中不踏足木府之外,但是砚城内外的事情,她都要一桩桩、一件件处理。

于是,其中一株油菜花,说出砚城最近闹得最厉害的事。

春雪还没有融化时,砚城里出现一个女人。

她自称姓黑,名莹,是个寡妇,模样富泰,生得宽胖却动作灵活,衣衫虽都是一个款式,但颜色不少,有时是棕色、有时是褐色、有时是黄色、有时是红色、有时是黑色。

不过,黑莹的衣衫,不论是哪一件,两边都有宽幅,走起路来两幅摇曳,看来很有韵致。

城里有空屋,她就去找屋主,说自己能代为仲介。

屋主看她是陌生脸孔,很是谨慎,但是她很殷勤,接连上门好几次,态度很是诚恳,屋主受到感动,两方签下合约后,就把空屋交给她处理。

黑莹先花一番功夫,把空屋打扫得一尘不染,还在门前种下鲜花,才在四方街广场贴上“吉屋出租”的告示。

有人来看屋,她就笑容可掬的带领,不但介绍屋子,还把周边的环境都说得仔细。

第一个人看了,虽然心里中意,但是想压低租金。

“租金有点超过我的预算。”那人故意说。

“是吗?”黑莹笑容满面,也没有气恼,仍旧很有耐性。“跟附近的房租比起来,这儿已经比较低了。”“那我回去考虑考虑。”那人说。

“好的。”黑莹送着他出门。

谁知道他才刚踏出门,就有第二个人来说是看了告示,要来看屋子,黑莹就领着第二个人进屋。

听了介绍、看了环境,第二个人问到租金多少,黑莹说出的数字跟第一个听到的一样。

“好,那我租了。”第二个人想也不想的说。

“谢谢,我这就拿租约让您看。”黑莹笑呵呵的,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租约,跟第二个人详细解说。

第二个人当场就签下租约,说好隔天就按照租约上写的,付半年的定金加第一个月的租金。第一个人站在一旁,看到中意的房子被租走,虽然懊悔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黑莹收到银两,扣掉仲介费后就交给屋主。屋主知道她奔走得勤快,于是把手边两个空屋,也接交给她仲介,果然很快的也租出去。

其他手中有空屋或空地的人与非人,听到黑莹的名声,都找上她,虽然她收的仲介费比别人高一些,但大家也要让她仲介,连原本由别人仲介的,也都解了合约,转而交给黑莹,渐渐她就变得很忙碌,处理的案件很多。

虽然姓黑,但是她的双手很白,十指特别灵活,拨算盘时指尖动得很快,几乎让人看花了眼。

原本以仲介为业的,案子都变少了,个个愁眉苦脸。

“唉,陈员外的那些屋子,原本都是我代理去租的,现在都被黑莹抢去了。”穿蓝衣的仲介说。

“别说了,王寡妇的那几块地,也改让黑莹仲介去卖。”穿绿衣的仲介说。

“偏偏,她就是能把屋子跟地很快的租出或卖出。”穿金色的仲介说。

“她很用心,这点我们真的都比不上。”穿蓝衣的仲介说。

“是啊是啊……”

“我们倒是也该学学。”

“对。”

“要学要学。”

穿寿衣的仲介远远走过来,一脸苦相,还没说话就先叹气。

“唉。”

“怎么了?”蓝衣、绿衣、金衣的仲介一起问。

“黑莹开始接墓地的案子了。”不仅人的饭碗被抢,连鬼的饭碗都不能幸免于难。

“她不是很忙吗?”蓝衣仲介很讶异。

寿衣仲介点头,再叹一口气,鬼气冲天。

“说来奇怪,她推掉几件卖地租屋的案子,挪出时间来处理墓地,现今赚银两也赚冥钱。”“你们觉得,我们是不是干脆去找她,请她收我们当手下,可以帮着她跑腿,虽然赚得少些,但不怕没工作可做。”金衣仲介提出想法。

蓝衣、金衣跟寿衣同时用力摇头。

“不可以,我们要有骨气。”

“是啊!”

“再怎么说,都不要去替外来的工作。”

金衣仲介有点委屈。

“好好好,我也就是提提嘛!”

“提都不要提。”

“是啊!”

“要有骨气。”寿衣仲介拉开衣裳,露出一身骨头。

彼此打气后,三人一鬼散去。

但是,说归说,每个人心里想的可不是那回事。

蓝衣仲介离开四方街,立刻就去找黑莹,毛遂自荐说早就想替黑莹工作,就算把腿跑断也心甘情愿。

绿衣的吃过晚饭后,提着礼物上门,满嘴说只要黑莹雇用他,他就对她忠心不二,把她当仲介业的马锅头,而他为马首是瞻。

寿衣的半夜从坟里爬出来,看见黑莹住的屋里,还透着一抹烛光,知道她还没有睡下后,才小心翼翼的敲门,等她开门之后就说,墓地跟鬼客户的事情都交给他,从此黑莹都可以早早睡觉,夜里有他奔波就行了。

金衣的老实,事后听到朋友们不讲义气,干脆跟他们绝交。

黑莹没有接受仲介们的请求,都客气的拒绝,还介绍他们许多她拒绝的案子,他们就连忙跑去抢案子,彼此争破头。

到春暖的时候,事情开始出现异状。

吃得比刚来时胖大的黑莹,衣衫鲜艳,在阳光下一会儿红、一会儿黄、一会儿还黑白相见,一会儿还有斑点,衣衫上的颜色仿佛能流动似的。她走过四方街广场,经过百寿桥时,站在桥上往底下看了一会儿,露出贪馋的神情,还咽了好几口唾沫,之后才又往前走去,来到她第一间仲介租出的房子前,伸出白白软软的手敲门。

房客打开门,看见是她,觉得有些讶异。

“是黑莹啊,你怎么是今日来呢?不是再过十一天才到该交租金的日子吗?”黑莹摇头,水光亮亮的黑眼凸起,鼓鼓的眼白里是黑浓的眼珠子,原本笑弯弯的嘴,这时往下弯,满脸不耐,拿出当初双方签妥的租约,硬凑到房客面前。

“你占着屋子,没付定钱跟租金,我不跟你计较,有人租了这间屋,你明天就给我收拾干净,快快搬出去。”她边说,从腋下到脚踝的两边宽幅,无风自动飘啊飘。

房客大惊失色。

“我们当初不是签了约吗?”

黑莹翻了翻眼,一时竟看不到眼珠,只见两眼都是凸起的白。

“谁跟你签约,看清楚,这才是租约,上头写的是我跟别人签的名,白纸黑字的,你可不要看我是妇道人家,就想要耍赖。”她把租约扔到房客脸上,冷冷的笑着。

房客接过租约,愤恨不平的跺脚。

“你别想骗我,当初合约是一式两份,我这里也有留底。”他转身去屋里找,果然过了一会儿就翻出他那份租约,怒气冲冲的拿到黑莹面前。“你可要看清楚了!”黑莹连看都没看一眼,懒洋洋的说道:

“你自己才要看清楚,那份租约上有我,还是你签的字吗?”“当然有!”

黑莹伸出手,朝着纸面戳戳戳。“给老娘看清楚点!”房客定睛一看,瞬间骇然不已。原本双方签名的部分,竟然是一片空白,这份租约根本没有效力。

“但是——但是——我们明明就签约了啊,你上个月还来拿过租金的,我还请你喝茶,我——”房客愈来愈惊慌,愈来愈来不知所云。

“别啰唆了,限你明天就搬。”黑莹收回跟新房客签妥的租约,转身就要离开,往百寿桥方向走。

“你、你这是诈欺!”房客哭了。

黑莹冷冷淡淡的。

“有租约为证,谁能说我是诈欺?”她不再理会,高傲的走开。

房客心有不甘,抹干眼泪去找屋主,诉说黑莹的恶劣行径。屋主是厚道的人,听了也觉得不应该,就找人去叫黑莹来一趟,谁知道从早晨等到傍晚,她才姗姗来迟,脸色很难看。

“老娘事情多着呢,你们不要太过分。”她恶人先告状,轮流指着房客跟屋主咄咄警告,眼睛都凸出来,衣衫变得很白,两幅剧烈飘动。

“你这人太不礼貌了,往后我的屋子都不让你仲介!”屋主很生气,即刻就要停止双方合作,铁了心要把屋子留给原来房客。

黑莹抖肩嗤笑,从鼻孔喷出两注水。

“什么你的屋子?那些屋子都是我的!”她双手插腰,鼻孔喷出更多水,洒得满地都是。

屋主气坏了。

“胡说八道,屋子只是交给你仲介,怎么会是你的?”祖宗交代过,屋子都是祖产,只能出租不能卖。

黑莹的衣衫颜色变红,两幅抖动着,一边喷水一边冷笑,从衣袖里拿出纸张,丢到屋主面前。

“你识字,自己看。”

屋主拿起纸张,仔细看了看,愈看愈是脸色发白,连忙回屋里,翻出自己留的那一份,却发现上头的字都消失,只剩一张干净白纸。而黑莹拿出的那份,明明先前签的是代为租让的约,这会儿“代为租让”四字,却变成“无偿转让”,而落款签字的确是他的笔迹,完全否认不了。

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把祖产无偿卖了。

愧对祖宗的屋主,双眼一翻、双脚一软,咕咚一声倒在湿湿的地上,就这么一命呜呼,变鬼去跟祖宗十八代磕头道歉去了。

“你、你这个——你这个恶婆娘!竟然害死屋主,真是没血没泪,冷血到极点!”房客抱住屋主的尸首,边哭边骂,对黑莹无可奈何。

她把人活活气死,竟然很得意,收起纸张放回袖子里,衣衫颜色流动,两幅优雅的飘啊飘,头也不回的离去。

等到人们被房客哭声吸引,群聚过来询问,从房客口中得知黑莹的恶行时,地上的水已经被晒干,只留下晶晶亮亮的细小颗粒,竟是盐粒,而且还是海盐。人们知晓后,赶忙奔相走告,相互提醒该要小心。

但是,这时已经太晚了。

委托黑莹仲介房屋与土地的人与非人太多,都被同样的手法,拿走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连栖身的地方都被夺走。

已经租了,或是买了的人与非人,也收到黑莹警告,限时第二天就要卷铺盖搬走,翻出的合约,都跟当初签的不同。

原本受害者们商议,不搬就是不搬,硬要留下来。

但是,到了第三天,不论屋前、地前或是坟前,都来了外地的人与非人,拿着跟黑莹签好的约,硬把原来的人与非人赶走,粗暴的把家俱或棺材丢掉,径自住进砚城里外。

顿时,城里城外多了好多好多,外地来的人与非人,有的安分有礼、有的气焰嚣张,闹得原本的住民们人心惶惶、鬼心慌慌。

被赶出住处的人,把家当搬到四方街广场,餐风露宿的很是可怜,附近店家原本都送来食物跟被缛,酒店还让出房间,让无家可归的人可以洗热水澡、睡个好觉。但是人数实在太多,酒店里挤不下,民居也开放,让人们挤一挤。

住祠堂里的鬼们也共体时艰,让被赶出坟,抱着自个儿墓碑的鬼,到祠堂里分点后人的香火。

人与非人都过得辛苦,搬进砚城来的外地人、外地鬼、外地妖愈来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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