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往卓记佛具香纸店而去,玉桂不解地问:“小姐,那天卓夫人在八月会上欺负你,为什么咱们还去那儿买沉香?”
“她虽然可憎,可卓记的沉香却是上等的。”赵宇庆微笑,“再说,如果她那天欺负我,我就躲着她,岂不表示我怕了她?”
“咱们当然不怕她,只是不想让她赚咱们的钱。”玉桂说。
她噗哧一笑,“就那么点钱,你还真小家子气。”说话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卓记佛具香纸店前了。
马车停妥,她跟玉桂一前一后的下了车,便走进卓记。
可还没踏进去,就听见里面一阵谩骂叫嚣,那声音听着便知道是卓夫人的。
她跟玉桂互觑一眼,很有默契地便往店里迈了进去。
店里有十几名客人围拢着,像是在看戏似的。
“你这种低贱的女人别进来污了我卓记的招牌!”卓夫人扯着嗓门不知在骂谁。
赵宇庆从人群钻了个空隙一探究竟,这才发现柜台前站了一对主仆,竟是那天到东二街找她耀武扬威的露湖及她的婢女。
那卓夫人站在柜台内,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露湖,“你的银子都是靠那些下贱的伎俩从男人那里捞来的吧?”
“卓夫人,我已经付了账,请你把我买的香烛给我,我立刻走人。”露湖虽身在风尘,却也是个倔强要强的人。
“我卓记的香烛不卖你这种不要脸的贱蹄子!”卓夫人毫不留情地斥骂。
虽说之前露湖跟她有点过节,不过听卓夫人这样公开羞辱露湖,赵宇庆可看不下去。
这时,她听见一旁围观的客人偷偷议论着——
“卓夫人何必搞得这么难看?这不是闹笑话吗?”
“可不是,东西赶快给人家就算了,钱都收了。”
“你们有所不知,卓老爷为了见上露湖这头牌一面,不知在逍遥楼砸了多少银两呢!”
“原来如此,那……卓夫人这是在报私仇罗?”
“卓夫人是只母夜叉,我看这位露湖姑娘今天是难逃生天了……”
听见客人的议论,赵宇庆总算知道卓夫人为何找露湖的麻烦了。说来又不是露湖逼着卓老爷上逍遥楼撒银子,怎么可以把气出在人家身上呢?有本事就把自己的丈夫拴起来呀!更别说这露湖又不是特地上门挑衅的。
“你快给我滚!否则我对你不客气!”卓夫人语带警告地恐吓。
“你讲不讲理?”露湖的婢女忍不下这口气,气呼呼地道:“我们小姐都付钱了!”
“付钱了是吧?”卓夫人一把抓起柜台里的几个散碎银两往露湖身上砸,“你的脏钱拿去!滚!”
露湖站在那儿,眼眶瞬间红了,她羞愤至极,浑身不住地颤抖。
卓夫人一脸得意地笑视着她,“还不滚吗?”
“小姐,”婢女忍着眼泪,轻拉了露湖的手,低声劝道:“算了,咱们走吧?”说着便要去捡拾那些撒在地上的银两。
“别捡!”赵宇庆自人墙后出声,那站在她前面的几个人反射般地让出一条路来。
露湖疑惑地转头,一见是她,露出了惊疑不解的神情。
赵宇庆又往前几步,站在露湖身边,像是跟她同阵线似的。
“你……”卓夫人吃惊地看着她,有点惊慌失措,“你、你要做什么?”
“卓夫人,这就是卓记的待客之道吗?”她质问卓夫人,“客人上门是给你羞辱的吗?”
“什……”卓夫人一时慌了,但仍张口辩解,“她……她是娼妇!是妓子!”
“就算是妓子,也不容你这般羞辱。”赵宇庆义正词严,“卓记收了银钱却不给香烛,这是坑骗。”
“我不要她的脏钱,我可是还她了。”卓夫人咬牙切齿地说。
“不要也不能丢在人家身上,伤了人家,你赔?”赵宇庆再安她一条伤害罪。
“什……”卓夫人又气又急,却反驳不了。
“我愿意为这位露湖姑娘做人证,到官衙告你伤人及谤人两条罪。”
卓夫人恼羞地出声,“我哪里谤她?她就是个贱……”
“你想好了再开口。”未等卓夫人说下去,赵宇庆便语带威胁地打断她,同时“教育”她,“有能耐的女人对付的该是自己不听话的男人,卓夫人可别这般没出息。”
卓夫人陡地一震,顿时语塞。
赵宇庆上前,一把取走柜台上伙计早已打包好的香烛,转身,她走向瞠目结舌,一时没了反应的露湖。
“走吧。”她一把拉住露湖,在众人注视下走出了卓记。
来到店外,赵宇庆将香烛交给了露湖的婢女。
那婢女急急忙忙地接下,并以崇拜及感激的眼神看着她。
露湖困惑又难以置信地开口,“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她说。
露湖柳眉一揪,“你真心帮我?”
她挑挑眉,“我像虚情假意?”
“不像,可是……”她的挺身而出所带给露湖的震撼,远远超过受卓夫人当众羞辱,“我之前与你有过节,你为何帮我?”
“一码归一码。”赵宇庆气定神闲地说:“我知道你帮了我官人不少忙,也知道你对他有感情,他那么优秀,你会情难自禁也不怪你。”
露湖眼底的忧疑更深,“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之前你还那么不客气地修理我,为何……”
“你这话可不公平。”赵宇庆打断了她,“先侵门踏户寻衅的人可是你,我总不能闷不吭声任你打吧?我今天帮你完全是仗义,没什么私心或意图,你若不信就算了。”说罢,她转身便要上车。
“马夫人!”露湖唤住她,神情有点犹豫挣扎,“谢……谢你。”
“不客气。”赵宇庆停下脚步,“如果你还需要材料包,就到我店里来吧!”
闻言,露湖微怔。
“我知道最近有几家店开始模仿繁锦贰馆的品项,你可别去买假货。”她一本正经地说着,“要认明繁锦贰馆的戳章喔!”
露湖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展颜一笑,“马夫人,你这个人真是妙。”多么率真又爽直的女人呀!
赵宇庆顿了一下,神情认真,“这是……恭维吗?”
“是。”露湖爽快地说:“我终于明白马爷为何钟情于你了,不说他,连我都忍不住喜欢你了。”
赵宇庆眨了眨眼,“你也喜欢我?”
“是。”露湖点头,“夫人这般爽直率真,谁不喜欢?”
赵宇庆那古灵精怪的眼珠子转了一圈,不知想到什么。“既然如此,咱们交个朋友吧!”
露湖惊疑地看着她,“朋……朋友?”她居然要跟一个青楼女子做朋友?她是在开玩笑吧?
“你不乐意吗?”赵宇庆眉心微拧。
“不是……”露湖有点反应不过来,“你不嫌弃我的出身?不怕别人笑话你议论你?”
赵宇庆挑眉一笑,“我交朋友还得别人同意吗?”
露湖像是想确定自己没听错,转头看着身边的婢女。
婢女跟她点了点头,彷佛在告诉她“小姐没听错”。
“马夫人真不在乎露湖出身青楼,又与马爷……”露湖狐疑地看着她。
“你跟他是在我之前的事,我管不着。不过我可告诉你,今后不要打他主意就是了。”她说着,咧嘴笑笑,俏皮又逗趣。
这一刻,露湖是真真切切打从心里佩服着她。“马夫人不嫌弃露湖出身,露湖感激不尽。”
赵宇庆上前,伸出两手,热忱地握住了她的,“以后请多多指教。”
内室里,洋灯在这秋夜里映了一室温暖。
赵宇庆坐在镜前,马镇方正在她身后,悉心且温柔地替她梳着一头乌黑长发。
“我听说了……”马镇方稍稍弯下了腰,唇捱在她脸颊边,“你今天做的事。”
她微顿,“你是说……”
“听说你在卓记香纸店里杀得卓夫人片甲不留?”
“只是牛刀小试罢了。”她轻描淡写,“谁教她欺人太甚呢!”
“你居然为露湖出头?”马镇方搁下梳子,将她转向侧面,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微微仰视着她,像极了崇拜,“我真是由衷地敬佩着你。”
她一脸“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淡然表情,“我只是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
“之前她到贰馆去的时候,你明明一副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样子……”他促狭地道。
“你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吃人鬼一样……”她轻啐一记。
马镇方笑意一敛,双手轻握着她的手,眼底是满满的崇拜,“你总是让我惊喜……”
“露湖姑娘也不是自个儿愿意沦落风尘的,就算是,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闻言,他又是一惊,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每个人都有其生存之道,她凭的也是自己的才艺跟手腕,那说来也是一种能耐。”她说:“你没听到卓夫人用多么不堪的字眼羞辱她呢,我听着都有气!”
看她义愤填膺的表情,马镇方温柔一笑,“我还听说你交了她这个朋友……”
她微顿,啧啧两声,“这才今天发生的事,你全知道了,一定是海丰那个耳报神说的吧?”
他勾唇一笑,“他本来就是我的耳目,你才知道吗?”
赵宇庆佯怒地道:“看我明儿怎么修理他……”
马镇方用手指撇了她鼻尖一下,“你这人宽厚,连露湖都能接纳,怎会舍得修理海丰?”
“接纳?”她正色更正,“我是跟她做朋友,可不是同意她跟你……”
“你吃醋?”他打断了她,眼底闪过一抹狡黠。
她也不装模作样,率直地说:“是,你以前的事我不管,可往后却是万万不能,我已经提醒过她不准再打你主意了。”
“要是她还打我主意,你欲如何?”他问。
“当然是打你罗!”她一本正经地说:“女人不为难女人,我一定冲着你去。”
听着她这番有别于一般女子的霸气作风,他先是一顿,旋即哈哈大笑。
夜深人静,他突然笑得那么大声,教她忍不住捂着他的嘴,“你小点声。”
他凝视着她,眼底充满深浓的爱意及崇敬。他缓缓拿开她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是老天爷派来治我的吧?”他说着,单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我的心里有个黑暗的房间,那房间里关着连我自己都害怕的怪物,这么多年来,我让它吞噬啃蚀着我的心,直到你……”
说到这儿,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眼底闪过一抹的痛苦,“曾经我想让那怪物伤害你,可如今我却害怕它伤害你……”他深情却又痛苦地注视着她,“我不是好人,我……”
话未竟,她又一次捂住了他的嘴,“从你身上的伤,我便知道你是受害者……那些年,你究竟过着什么生活?”
“我……曾经在人口贩子的黑船上待过。”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地狱,我不想你知道。”
人口贩子的黑船?她过去也看过相关文章,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光是想像都觉得可怕且残忍,更别说他那一身的伤……
原来他曾经在黑船上待过,受过不人道的对待,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那些痛苦的记忆成了你黑暗房间里的怪物?”她柔声地问。
他微微颔首,“嗯。”
她深深注视着他,湿润的眼底满是怜惜。
须臾,她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肩膀,搂着他的颈项,将脸靠在他肩窝里,温柔又坚定地宣告,“不怕,我专门打怪的。”
这未来的用语放在此时此刻,真是毫无违和。
听着她这句话,他忍不住将她紧紧环住,教她几乎快不能呼吸。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嗔怪道:“想勒死我吗?”
“我舍不得。”他深情凝视着她。
她满意一笑,“其实我跟露湖姑娘化干戈为玉帛,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
他微顿,“我?”
“嗯。”她笑意一收,“你不是说她一直在帮你打探消息吗?我想……你要她帮忙打探的事情也不是小事,商场如战场,有各种的尔虞我诈,凡事动辄得咎,轻忽不得,要是她一怒之下向你的对手投诚,那可不妙。”
他心头一震,他真没想到她有这样深沉细腻的心思。
“你这丫头当女人实在可惜了,庆隆记真该由你来打理的。”
她恬淡一笑,“功不必在我,我在乎的是爹……庆隆记不只是他一生的坚持及成就,更承载着他对故友的承诺。”
故友?他心一抽,惊疑地看着她,她口中的故友是指……
“你一定不知道吧?”她安适地坐好,叹了一口气,“庆隆记是我爹跟一位马世伯共同创立的,赵马两家情谊深厚,当年我出生时还跟马世伯的独子结了娃娃亲……”说着,她自顾自一笑,“很巧吧?最终我还是嫁了姓马的。”
他已然笑不出来,神情僵硬。
“怎么了?”她疑惑地看着他,“你的表情好……”
“继续说。”他调整了下表情,“好像是个……有趣的故事。”
她微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抹愁绪,“其实这不是有趣的故事,马世伯一家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他不着痕迹的深吸了一口气,装得像是好奇的局外人。“发生什么事?”
“当时我不到周岁,对那件事根本没有印象,都是后来听说的。”她续道:“听爹说马世伯误信亲戚,惹祸上身,一家子都没了,爹后来想帮他们讨公道,却屡遭官府阻挠甚至警告……”
马镇方浓眉揪紧,胸口一阵抽痛,几乎忘了呼吸。
“爹怕招祸,不准我们在外面说这事……”她一叹,“庆隆记是爹对马世伯的承诺,也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后的联结,在情感上的价值超过了一切。”
他发现自己在颤抖,如果赵毓秀没对女儿说谎,那就是说……一直以来他都误会赵毓秀了?高滨松对他和娘说谎,将一切嫁祸给赵毓秀,又将他送上没有归期的黑船,死无对证。
这么看来,高滨松回到刺桐后未曾见过赵毓秀也合理了,因为他们从头至尾都不是共犯,不曾合谋。
可若赵毓秀只是编了个谎骗她呢?
不对,他们家遭难时宇庆不到一岁,他有什么编故事骗她的理由及必要?况且马家的事对外都是用意外结案的。
高滨松曾说他牵线让谢明洁跟赵宇庆订亲,是为了钻空子亲近赵家,以找到赵毓秀谋害他父母的证据,那当然是谎言,因为高滨松便是这桩灭门血案的凶手之一。
那他牵线促成谢赵两家的婚事究竟目的为何?难道他不怕赵毓秀发现他的真实身分?
这张网还缺了几条线,他得把这几条线找到才能窥见全貌。
“你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出神?”见他若有所思,她疑惑地问。
回神,他看着她,“这确实不是有趣的故事,不早了,咱俩上床去吧。”说完,他将她拦腰抱起,走向了那舒适的锦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