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家围在一块儿絮絮叨叨,不时有异样的眼光朝温岁岁看来,温岁岁却仍是稳如泰山,倚在水榭边捧着何家丫鬟送上的茶盏,淡定地喝着。
她当然明白自己在这些闺秀的眼中宛如脱胎换骨,也能想见她们会如何心有不甘,但这于她而言都是不足为道的小事。
她前世可是国公府千金,这些女孩家之间的刀光剑影她早就习惯了,比起京城那些真正的名门贵女间的暗中较劲与厮杀,眼前这几个姑娘的鄙视与耳语就彷佛过家家似的,丝毫动摇不了她。
她眼中只看着何忆菲,以及一直跟在何忆菲身边那个看来有些娇弱胆怯的远房表姊张秀青。
何忆菲尚未及笄,身材却已显出几分韵味,身上穿着缕金的锦缎梢子,翡翠撒花裙,脚上踩着一双翘头绣花鞋,鞋头上缀着的明珠品相非凡,光彩夺人。
这身贵气打扮,倒是很符合她侯府外孙女的身分,而张秀青的穿着便逊色多了,容貌也及不上她,面露讨好地亲自倒茶给何忆菲喝,何忆菲却连眼角余光都懒得赏对方。
温岁岁望着这一幕,嘴角不禁扬起若有所思的笑意。
何忆菲察觉到了,在她看来温岁岁这般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分明就是意在挑衅,她心中莫名一堵,一个眼神,她身边的贴身丫鬟便领会了她的暗示,捧来一个精致软绵的引枕,让她也靠着坐下。
何忆菲拿了一把鱼饲料看似在喂着池子里的锦鲤玩,其实是有意与温岁岁搭话。“温姊姊好闲情,瞧你来了这花园后就只顾着喝茶,也不跟其他姊姊妹妹说说话。”
温岁岁淡然一笑,并未立即放下茶盏,而是又啜了一口后才慢条斯理地回应。“上好的君山银针,自然是值得细细品味的。”
何忆菲讶异地扬眉。“你竟喝得出这是君山银针?”
“君山茶色泽淡雅,芽片细嫩,经沏泡张开后,芽尖在杯中根根直立不倒,如同刀山剑磋,这茶确实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只不过相较于作为贡品的君山茶,等级又稍逊了一些些,但也不奇怪,何家再如何想炫富,房氏再如何想彰显她侯府贵女的身分,也是舍不得拿贡茶来招待这些普通客人的。
今日能喝到这盏君山银针,怕也是何忆菲急切想在这些外府的姑娘前争个颜面,确立她众星拱月的地位。
温岁岁一番话娓娓道来,看似不经意地说着茶经,何忆菲却是越听越感到古怪不适,忍不住出言嘲讽。
“我听说温县丞俸禄并不多,姊姊家的姨娘有时进商铺买点东西还得和掌柜的算计些三瓜两枣的零碎钱,想不到姊姊对于茶道倒是有些浸婬。”
言下之意,你们家无甚家底,根本就喝不起这样的好茶,你也只是现学现卖,唬唬人罢了。
温岁岁可没想跟她斗这些嘴上功夫,淡然一笑。“我家家境寻常,自然是不如何妹妹你见多识广,品味高尚的。”
温岁岁话说得越是云淡风轻,何忆菲越觉得脸上发热,其实她舌头并不灵敏,母亲不知私下叨念过她多少回了,说给她喝好茶就是牛嚼牡丹。
她忍不住懊恼地鼓起脸颊,往池子里丢鱼饲料的动作也不知不觉重了些,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
张秀青一直暗中观察着,见她神情似是不悦,连忙过来陪着笑,小小声地说道:“忆菲,你不是说今日想玩投壶吗?丫鬟们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何忆菲没好气地瞪了张秀青一眼,目光一转,果然见水榭外头已经放上了投壶的器具,一众姑娘都跃跃欲试准备大展身手。
她眼珠一转,见温岁岁也是一副颇有兴致的表情,忽地心念一动,起身拍拍手。“今日不玩投壶了,我们斗琴!”
“斗琴?”姑娘们都愣住了。
何忆菲笑得灿烂。“大家也晓得,我母亲的生辰宴向来是办得最热闹的,如今我哥哥他们都在另一头吟诗作对呢,我们来比拼才艺,可不能输给他们。”
她这话一说,姑娘们顿时都明白了,今日这宴会有何目的她们心知肚明,出门前就听说这附近几个县城只要有点名气与才气的少爷公子们都接到了邀请,姑娘们正值豆蔻年华,芳心不免有些悸动,脸上也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那就斗琴吧。”
比起玩投壶,自然是琴声更能传到那些公子少爷们的耳里,也才能在对方心里留下好印象。
姑娘们笑嘻嘻的,你偷偷捏我一把,我悄悄对你使个眼色,分明是在打趣彼此的少女情怀。
这其中只有温岁岁仍是一脸淡然,越发令何忆菲看不过眼。
“温姊姊怎么不说话?我可是听家兄提起了,今日那周家大少爷也会来呢。”
周家大少爷正是那个捡到原主发簪的二世祖,闹出满城风波害得原主不堪受辱,上吊轻生的罪魁祸首。
温岁岁神色一沉,虽然何忆菲和这些姑娘们并不晓得她们的闲言碎语已经害死了一个年轻女孩,但这样的罪责她们仍必须承担。
温岁岁霍然起身,凌锐的目光扫过众人,正色撂话。“我不管外头那些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今日我温岁岁敢当着大家的面起誓,我与那周家大少爷绝无私相授受之事,谁再敢污我名声,我与她不死不休,犹如此茶盏!”
语落,她拿起茶盏重重往地上一掷,声响震惊了周遭十几个少女。
姑娘们都吓到了,何忆菲脸上更是不好看,半晌才勉强笑道:“温姊姊言重了,姊妹们不过说笑而已……”
温岁岁清冷地打断。“你我都是知书达礼的女儿家,须知女儿家名节要紧,你们几句玩笑话伤的却是我清清白白的闺誉,我如何能忍!”
何忆菲脸色刷白。
张秀青在一旁见状,上前斯斯文文地向温岁岁行了个礼,细声细气地说道:“我表妹年纪尚小,或有不够周全之处,万望温家姊姊多担待几分。”
她话说得有礼,表面上是替自家表妹打圆场,其实却也是将年纪轻不懂事的帽子扣在了何忆菲头上,就不晓得这莽撞的姑娘能不能领会了。
温岁岁若有深意地睨了何忆菲一眼,何忆菲也不是个笨的,立刻就听出表姊没安好心,气呼呼地甩袖拂开她。
“你让开!不会说话就把嘴给我闭上!”
张秀青一听,全身都颤抖起来。“表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她嗫嚅地道歉,后退了几步,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更显得何忆菲盛气凌人,连对亲戚也颐指气使,倒教周围一些姑娘对她产生些许同情。
这出戏还真是好看啊。温岁岁微微冷笑。
何忆菲瞥见她嘴角的笑意,更加气恼难忍,指着她就念道:“温姊姊既然自认端庄守礼,想必闺阁教养是极好的,今日斗琴不如就请姊姊献艺,也好让大家都见识见识你的好风采。”
温岁岁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你确定要我弹琴?”
“是又如何?莫非你怕了?”
“我只怕抢了在座诸位姊姊妹妹的风采。”
“你!”何忆菲气得脸颊都红了,命令自家丫鬟。“碧玉,抱琴来!”
铮铮琴音,跌宕起伏,响彻了小桥流水的后花园。
所有人都震撼了,被房氏领着吃茶点的夫人们停下交谈,在花园另一头饮酒作诗的少爷公子们也都停止了嬉闹。
听到琴音激越处,何忆菲的长兄甚至发出了雄心壮志的感慨。“好一曲十面埋伏!金戈铁马,波澜壮阔,你我大好男儿当如同此曲,为国为民,一展抱负!”
“为国为民,一展抱负!”众公子们举杯一仰而尽,豪情万丈。
而围在温岁岁身边听琴的姑娘们更是早已听呆了,一个个茫然不知所措,这般犀利的琴音,温岁岁没说错,她一出手就再也没有了其他人表现的空间,她一个人独占紧头,抢尽了风采。
就连向来对琴艺极是自傲的何忆菲在温岁岁一曲弹毕后都不敢再说什么,命丫鬟收起了琴,憋着一肚子火玩起投壶来。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吧。
即便有些姑娘看不惯何忆菲平日的骄纵,心里腹诽几句,表面上却都没多说什么,很是识趣地继续玩乐笑闹起来,就当斗琴一事不曾发生。
大家当没这回事,何忆菲却仍是感到面子下不来,瞥扭不已,也不知怎地,丫鬟上果子酒时不慎翻倒了酒盏,在她的裙裳上泼出了一道难看的红色。
她气极了,骂了那丫鬟一顿后,就被张秀青劝着欲回自己院子换衣裳,偏生路上张秀青,乍见一条小蛇从草丛里窜出来,吓得往她身边躲,害她的脚跟着拐了一下,当下疼得走不动路,只得在附近的小楼里暂歇,等丫鬟替她拿衣裳来换。
丫鬟走了,张秀青也被她骂得躲开,屋内只留她一人,她才喝过果子酒,有些晕晕的,喉咙又发干,于是拿起桌上的茶盏一口气全喝了,没想到一点也不解渴,头反倒变得更晕了,身子陡然发起热来,热得她受不住,下意识就想脱掉外裳。
衣带才刚解开,她手臂就软得再也举不起来,想站起身身子也虚软无力,正觉得整个人迷迷糊糊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少爷,您喝醉了,可别乱动。”
“本少爷没醉!谁跟你说我醉了?啊?我还能再喝,你让人继续上酒来,快啊!”
“少爷啊,您可别闹了,这里有座小楼,不如小的扶你进里头歇歇吧。”
“不、不用你扶!我自己可以走……你去拿酒来,快去啊!”
主仆俩吵吵嚷嚷,眼看着就要闯进屋里来,何忆菲总算警觉到不对劲,她不会是中了什么圈套吧?她如今衣衫不整,要是有外男闯进来,她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她想躲,想将自己的衣裳重新穿好,却怎么也动不了,再是心急如焚也只能软绵绵地趴在桌上,眼角泛出无助的泪花。
“娘,救我,爹……”她哽咽地喊着,嗓音细弱如猫儿,急得泪流满面。
“你们俩,给我站住!”
正绝望时,屋外蓦地响起一道清脆的声嗓,何忆菲神智晕沉朦胧,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只模糊地感觉到外头的人似是经过一番争吵,那个少爷和他的小厮嘴上嘟嘟囔囔地离开了,屋里进来了一位姑娘。
何忆菲努力抬头,睁大眼望向来人,竟然是温岁岁端凝严肃的脸孔。
“是……你?”
“你认得是我就好。”温岁岁樱唇一勾,似有几分嘲弄之意。“否则我怕救了你也没人认这笔账。”
“你……”何忆菲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喘不过来。“为何救我?”
“自然是要你承我的情了。”温岁岁笑容如花,看得何忆菲颇为刺眼。“待你逃过此劫后,可莫忘了报答我。”
“究竟……怎么回事?”
“等会儿你就明白了,谁把旁人带来这小楼里看热闹,谁就是设计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何忆菲迷惘不解,但片刻之后,她便领悟了,她那个最爱装柔弱可怜的表姊带了一大群姑娘来这里看她。
算计她的人,原来是张秀青!
数日后,何忆菲带着贴身大丫鬟,捧着几盒礼物,亲自上温家来拜访。
两个姑娘坐在房里喝茶,何忆菲先是扭扭捏捏地向温岁岁道了谢,接着终于忍不住问出盘旋心头多日的疑惑。
“你是如何察觉这件事的?怎么就晓得是我那表姊存了坏心,欲要对付我?”
温岁岁笑笑,喝了口茶,足足吊了何忆菲胃口好片刻,才悠然开口。“其实说来也是巧,就是之前那回你邀我去澄园参加诗会,我去上官房的时候,偶然听见你那位寄居府上的远房表姊和她的丫鬟在念叨,本来我也听不太懂她们在说些什么,回家后仔细琢磨了一番,才知道她们是想借着令堂生辰宴这天办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好让你毁了名声,以后再也不能在她面前装腔拿乔。”
这件事在原主记忆里确实存在,只是她向来不爱动脑筋,听张秀青和丫鬟含含糊糊地说了半天也是一脸莫名,还是她将这段记忆翻找出来,来回推敲才恍然大悟,也霎时明白了这正是她能替父亲保住升职之路的好筹码。
果不其然,那天她救下何忆菲,房氏对她是千恩万谢,口口声声称赞她聪慧机灵。
“我娘说,如果那日不是有你,我怕是摆脱不了表姊精心布局的毒计。”何忆菲咬着牙,难掩愤慨。“她不只是怨我,最主要的是她一直偷偷恋慕着我母亲娘家的外甥,也就是我表哥,她就是妒恨表哥和我……”
她蓦地顿住,脸颊染上几许红霞。
温岁岁心中了然。“你和那位表哥正在议亲吧?”
何忆菲呼吸一窒,不过既然被温岁岁猜到了,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大大方方地回应。
“是,我和表哥青梅竹马,我娘和姨母也早有默契,就等我及笄之后为我们俩张罗婚事。”
怨妒的确会令人迷了心智,尤其是因情而生的嫉恨。
温岁岁不去评论张秀青的动机卑劣,也无心过问她如今是什么样的下场,她设此毒计陷害自己的表妹,自有何家人处置。
“你现在懂了吧?一个女孩的名节是如何轻易就能被旁人泼上脏水,那日醉酒欲闯进小楼里的正是那位周家大少爷,你能想像到如果你和他的丑闻在这平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日后你出门在外可还抬得起头来?”
何忆菲闻言一震,其实这正是她后怕也最心虚愧疚之处,她难受地望着温岁岁,此时此刻真心感受到自己罪孽深重。
她站起身,郑重恳切地对温岁岁行了一礼。“我知错了,虽然温姊姊身上的流言并非因我而起,但我却有推波助澜之恶行,我在此郑重道歉,请你原谅我的鲁莽轻率。”
原不原谅的已没有意义了,毕竟原主已经离开,不过既然她占用了原主的身体,至少得帮原主化解最后这口怨气,她直勾勾地望着何忆菲,语重心长。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若是真的心有愧疚,还请你用县令嫡千金的身分在这县城里替我正清白,护我名声……你可愿如此?”
何忆菲深吸一口气。“我愿意!温姊姊你放心,不仅我本人,我也会请托爹娘替你澄清流言,还有那位周家大少爷,我爹爹必不会放过他,他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那就麻烦你了。”温岁岁语气稍稍温和下来。
何忆菲却越发感到汗颜,几乎没脸直视温岁岁沉静的眼神。“是我应该做的。”
说着,她从丫鬟捧着的一个礼盒里捡出几本琴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温姊姊琴艺高超,想必是爱乐之人,我抄写了几本琴谱,都是家里珍藏的,送给姊姊作为赔礼。”
温岁岁秀眉一挑,接过琴谱略翻了翻,果然都是些少见的曲目,其中还有一本就连前世她在国公府也不曾看过,且琴谱抄写的字迹工整秀丽,显然何忆菲是用了心思的。
她微微一笑。“既是何妹妹的好意,那我便承你的情。”
何忆菲听出她话里的笑意,顿时松了口气,接着又奉上另一个匣子。“这里头是一些宫制的珠簪和绢花,待姊姊出孝后可以戴,父亲说令尊这次考核优等,已被拔擢为七品知县,你们一家很快就要回京了,祝福姊姊一路平安。”
温岁岁唇畔笑意更深。“多谢了。”
送走何忆菲后,温岁岁陡然身上一轻,她能感觉到原主残留于这世间的最后一丝怨气也烟消云散了,就好似放下了最后的心事,能够潇洒自如地前往另一个世界。
走吧,善自珍重。
她在心里默默地向原主告别,仰头望向悠远的天空,正是一片晴朗蔚蓝,万里无云。
一个女孩离开了,另一个女孩留了下来,离开的人了却执念,留下的人却有了更多的牵挂。
温岁岁微微一笑,她不怕牵挂,只怕她在乎的人被孤伶伶地留下,这也是她重活一世的选择——
回报他挚烈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