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睁眼,直觉告诉夏翰青,他提前苏醒了。
回到夏家老宅过夜,他原有的生活节奏未能跟着回来。
灰白的天光,破晓才会出现的啁啾鸟语,年长慢跑者绕行河堤步道的相互招呼,所有的线索让他肯定此刻不超过六点半。
他伸手抓了床头闹钟瞥看指针──六点二十分,比起在城区的私人寓所过夜时早了些。没有耽搁,他翻身下了床,走进浴室开始清晨例行的梳洗。
清洌的冷水滑过面庞,收缩了毛孔,来自园子里的茉莉花香飘进窗内,窜进鼻腔,双重刺激醒觉了脑袋。数个模糊破碎,几乎快消融的画面重新浮出记忆的水面。那是他的梦境!他的苏醒全因为他作了梦,梦里他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哀,如山雨欲来前的雾霭,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别无它法,他只得醒来。
试着重组画面,梦境源自多年前的一段记忆,他还只是个高二学生,地点在校园。他如常在下午相同的时间走在社团大楼的回廊里,经过每层楼的转角,便听见不同性质的喧闹声从各类社团教室传出。年轻的心如此轻盈,几无暗影,他年轻挺秀的身材动作俐落,无论爬多少阶梯,步履一样轻快,额角一样爽净不冒汗。在梦里,他更是以如风般的巧劲抵达四楼,朝他所属的吉他社前行。
趋近吉他社门口不远,意外地,传来的不是吉他单弦或和弦练习,而是陌生的歌声,属于少女的歌喉。他停下了步伐,悉心聆听──并非歌声宛如天籁,嘹亮婉转,事实正好相反,少女的嗓音女敕稚单薄,中气有些不足,亦欠缺华丽的技巧,奇妙的是少女毫无半点胆怯,她大方吟唱,质朴无染的声调好似长年徜徉山林水泽间的清新童谣,一首中板的诗歌经少女演绎,全无匠气,在木吉他简单的伴唱下,竟莫名地产生了动人的质素。
驻足听完一轮,他起步跨进教室,不小心擦撞了一张椅子,发出突兀的声响,所有人一齐朝他张望,包括唱歌的女孩;女孩起身回头,眨着莹亮美目打量他,一头未经整烫的乌亮直发垂肩,苏格兰制服裙下的身段纤秀。有人热心地替他们俩介绍,女孩有个普通的名字──汤慧敏,但女孩有个不普通的笑容,让一张秀气的脸蛋泛光,女孩是个高一转学生。
至此,梦境重播了当年的片段,没有添枝加叶,接下来剧情丕变,女孩主动喊了他的名,笑盈盈摇晃着裙襬,他记得她走近他,说了句奇怪的话:“翰青,你怎么还不放手呢?”
那句话令他痛不可言,下一秒他仿佛沉入了触不到底的深水里,他不停往上挣游,别住气,企盼露出水面重见天日,接着,他醒在快要缺氧的那一瞬。
他呆看手中的毛巾良久,回神后,擦干脸上水渍,胡髭也不刮了,匆匆换上外出服。下了楼,放慢脚步,小心翼翼避开家人耳目,在玄关处取了车钥匙,放轻每个动作的力道,驾车离家。
这个临时起意的决定估计来回会多花上两小时,影响了他上午的行程。他加速在省道上行驶,越过数个地名,却无心览胜。一路飞逝而过的树林、山丘、屋舍、河谷,他几乎视而不见,只专心闪避着不时迎面或超越他的凶悍砂石车和蛇行的越野重机,一心想着再过多久才可看到他期待的路标指示。
结果他提早了二十分钟抵达岔口,跟着指示牌转进一条更窄的车道,车道两侧竹林成荫,连绵两百公尺后结束在一片平坦的绿茵草坪边缘,隔着两个篮球场大小的草坪,一栋ㄇ型的白色建筑物和竹林遥望。
停好车后,他瞄了眼手表,在驾驶座上静坐等待,十分钟后他才下车,越过草坪,进入建筑物,朝走动的警卫颔首,在大厅柜台前站定。
穿着白色制服的值班护士见到他,恹恹的疲倦神情顿时一扫,热络地招呼,“夏先生,好久不见,今天真早。”
“我看一下就好,今天不待久。”
“好的,我马上安排。”
建筑物室内处处透光,一点都不阴暗,三层楼挑高的天花板完全是一片格状琉璃天窗设计,无论晴雨,室内都浸浴在天光里,扫除了病气;清晨天刚亮,四周只有三三两两早起走动的白袍病人。
其实不必护士带领,他可以独自熟门熟路地走到中庭右翼那栋楼,位在三楼尽头最后一间,房号三零一,视野及采光最完美的单人病房。
但他习惯和护士并行,询问一些近况。
“有其他访客吗?”
“今年到现在为止还是只有夏先生。”
“最近体力如何?”
“吸收功能轻微衰退,应该和上次的感染有关。我们都遵照医嘱在食物里多添加了一些特殊营养液,保持病人体力。”
“醒着的时间有多少?”
“不到四小时。”
“一天出去几次?”
“上午一次。”
“下午尽量再多一次,多接触日光总是好的,别以为病人没有感受。”
“好的,我们会安排。”
走进病房,他示意正在病床边进行清洁工作的看护妇不必起身离开,慢慢走近床头,隔了一点距离俯看床上的女子。
女子穿着白棉罩衫,安躺不动,脸虽转向夏翰青这一侧,双眼也睁着,目光却朦胧涣散,像是还在梦境里醒不来,也像是焦点越过窗玻璃,落在不知名远处。
院方为了方便照护,为女子剪了齐耳短发。乌黑的发色衬出皮肤过于苍白,也许是脸庞略微浮肿的关系,细瞧可瞧见一点薄肤下的青色微血管。五官仍可看出原有的细致,但和床头柜上一帧女子过往的生活彩照相对比,此刻的脸已完全褪去灵魂的光采,纯粹是物理性的存在。
夏翰青伸出手,先以病房备有的消毒酒精仔细擦拭,再轻抚女子的面颊。他触手温柔,感受女子的体温后,又缩回手;女子无动于衷,任凭肉身被外力触模摆布,眼光几乎没有波动。
妇人见夏翰青对长久缠绵病榻的女子仍有怜惜之意,动容之余,忍不住开口道:“小姐以前真漂亮,护士都说那张照片和之前一个模特儿有九成像,她们拿网路上照片给我看过,真的好像。”妇人本意是想说几句讨喜的话让气氛活络,说完似乎察觉这种赞美失去祝福的意义,立刻面露尴尬之色。
夏翰青没搭腔,只吩咐道:“需要什么就和护士说,有空让她出去多晒太阳,谢谢你,辛苦了。”他按惯例将装了数张钞票的信封袋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走出病房。
回去以后,他能安眠了吧?女子没有更好,但也没有更坏,她的血肉之躯还在,和他实存在同一个世界里,他远道而来,要确定的就是这一点。
回程他加快了速度,他预估这一路将会接到两张超速罚单。
赶到公司后,饥饿感提醒了他,他起床至今只喝了一杯水,但开会在即,已无多余时间到外头餐厅用餐。
他站定走道,环顾办公区,盯看站立或走动的职员,准备从其中挑出一个正在无事悠晃的来差使。
九点二十五分,似乎没有人刚上班便托腮放空或串门子,但他很清楚,盯着电脑目不转睛的不见得就在进行正办,依他得到的网路使用分析报告,上午时段,至少有三分之一员工忙着网购或在社群闲聊,下午则高达二分之一。
正犹豫着差使何人较恰当,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一种关系熟稔才有的随兴拍法;一回身,一脸粲然的笑靥照眼,竟是丸子头女孩,他记得她叫范柔,一个名字和行止完全两回事的女孩。
忍不住扫了她全身上下一遭,夏翰青不自觉拧眉──上班时间,她穿了一身绿白两色紧身短T恤和弹性机能裤,年轻健美的身段显露无遗。公司从未正式规定服装,但公司可不是健身房,她的常规判断力似乎有问题;更甚者,他注意到她背包拎在肩头,浑身散发着汗意,显然是极力赶到公司打卡,迟到近半小时,她的出勤状况大有问题。
“请让让。”她朗声开口。
他乍听不明白,左右察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杵站在她座位旁了,这里是综览整个开放式办公区动静的好位置。
“你迟到了。”他挪动一个人身的空间,指着表面。
“唔?”她眨眨眼,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细瞧表上的指标,“九点二十九分,没有啊,还差一分。”
“本公司九点整上班,五分钟缓冲,你不会不知道吧?”他按捺住无名火。
“噢,我特别申请过,今天是九点半上班没错。”
这答案超乎他的想象,瞧她一脸坦荡不似情急之下胡诌,让他不得不怀疑公司何时实施双轨制了?
疑惑中,范柔怡然大方地就座,她径自从背包拿出小钥匙旋开办公桌的抽屉锁,先拉开右侧第一个小抽屉,取出一面化妆镜放置桌面上,对镜梳拢一头散乱的长发,手指俐落地一旋一扭,立即在头顶上旋扭出一颗完好的丸子;紧接着她拉开底下容量最大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包冲泡式健康饮品和一只马克杯,抽屉开合瞬间,夏翰青不意瞥见了近乎填塞得毫无空隙的内容,瞠目不已──抽屉里不见任何卷宗文件或办公用品,有的是满坑满谷的食物,举凡甜点、饼干、麦片,以及一时看不出名堂,五花八门的零食,她费心锁住的竟是食物而非重要文件!
发现夏翰青并未移驾,范柔抬头狐疑问:“夏先生还有事?”
“有。十分钟之内替我到转角咖啡店买杯美式咖啡和一份早点,我在办公室等你。”他面带愠色下了指令,立刻移步返回办公室。
他向来沉着,这回竟不禁心生恼怒。这无疑是公司管理松弛,范柔如此明目张胆迟到早退,纵使再有人事关系也该谨守职场的基本规则。
他一回座,立即拨了内线给人事主管,劈头便问:“张小姐,总务部的范柔有特别的上下班时间吗?”
或许问得突兀,对方顿了好一会才作答:“是有的。”
“可以说明一下吗?”
“每星期三和星期五早上九点半上班,每星期二和星期四可早退一小时,至于有必要加班她可以任选时段来公司工作。”
他大为诧异,半晌道:“不过是个小助理,这是谁签准的?”
“总务部主管直接呈报董事长核准的,最后再知会人事。”
“这程式不符合规定,可以让我看一下她的人事资料吗?”
“夏先生──”对方明显在另一端迟疑,“既然只是个小助理,能否就通融一下,别让总务部认为我们连他们找个人都有意见,除非是犯了业务上的错──”
“你的意思是公司为一个小助理开先例无所谓?那怎么不全公司上下一致来个皆大欢喜?”
“这件人事案我参与的部分有限,恐怕让李主任直接回答您比较恰当。”
“……”这分明是撇清的意思,他忖度道:“我明白了。”
一个部门主管徇私至此未免太不谨慎,但李主任恰是他父亲多年旧识,他不能直接上门加以质疑,也许得空询问父亲,暂且按下不理会。
电话进来,是公事商议,他立刻进入工作状态。前后讲了三通电话,范柔恰好在他放下手机之际走进办公室,将一杯外带咖啡和一份餐点放在他前方。
他看了眼时间,面无表情指正:“我说十分钟,你去了二十分钟。”
范柔肩一耸,“没办法,餐点要花一点时间做啊,这还是我先打电话请他们先做才可以这么快拿到喔。”
“我并没有指定项目,你可以买现成的,什么都好。”
“冷的吃了不开心嘛!”范柔还是一味地笑,完全不在意被指摘。
夏翰青想再出言驳斥,霎时警觉到自己的行为已经太针对性,决定结束对话,“算了,就这样吧,多少钱?”
“不用了,我请你。”不等他回应,她轻巧地转身离开办公室。
他楞了一瞬,回神后,打开前方纸盒,垂眼一探,又是一楞──纸盒里盛装的是可颂三明治,中间的夹馅是牛肉起士碎蛋及生菜,并非内容有多豪华,而是她怎么凑巧点了一份他平日外带的餐点?灵光一闪,他擎起咖啡,寻找品项标贴,没找着,他对着盖口啜了一口,不够,再啜一口,心里有了七分确定,干脆拿掉杯盖,细闻漫逸的咖啡香气,终于确信无误,这分明是他平时钟爱的单品咖啡──耶加雪菲。
两样东西同时猜对的机率有多少?
夏翰青边思索边吃下迟来的早餐,饥饿感一扫除,愠火稍有平息,却增添了莫名的疑惑。
上午的会议即将开始,他提早至会议室就座,检视前一天他所制作的图表和影片,同一个空间里又瞥见范柔忙碌穿梭的身影。
大概被指派了任务,范柔抱了一大迭影印好的开会资料,沿着椭圆形会议桌缘分发,动作娴熟,经过他眼前只顾着手上工作,并未对他显露特别的表情。接着她走到电子白板前的置物柜,取出投影设备摆放好并连接电源备用,旋即消失在门口。过了一会,他惊见她肩上扛了两箱杯装水进来,举放轻松,全无吃力的模样。箱子拆封后她单手托着箱底,逐个座位分发杯装水,坚实的臂力令人印象深刻,但这个古里古怪的女孩不知哪条思路出了岔子,她唯独跳过他的桌面不给水,余下的继续分派完毕。
他大感纳闷,紧盯着她移动的背影,想寻出端倪。当着他的面刻意疏漏也太不遮掩,这是抗议他对她的不假辞色?
与会人员陆续进入,他无暇为了一杯水和员工计较,低头专心审阅资料。不久,他的前方赫然多了一瓶玻璃瓶装水,他吃了一惊,头一抬,范柔旋风般身影窜出会议室。
他呆了一下,握住瓶身端详标签。这是一款进口厂牌的无糖柠檬口味气泡式矿泉水,和杯装水相较当然价钱殊异,是他长期嗜喝的饮品,她是如何得知?就算她无意间发现他的饮用习惯,他并非她的直属长官,她毫无义务为他提供如此到位的私人服务。
暂且按下疑惑,他起身走到白板前代替不克出席的总经理主持会议。
夏翰青主持会议的经验繁多,算是游刃有余,但今日过早起床,又来回开了远程的车,耗费不少心神,一场下来略感疲惫。
走回办公室前,他临时起意转了个弯,绕至董事长室,想向他父亲说明竞争对手新的投资动向。门扇是敞开的,他未敲门,直接一脚踏进,原本相谈甚欢的笑语因他而中断,眼前的两人不约而同望向他──他父亲夏至善和范柔。
他没看错,其中一位正是范柔,她手里抱着一迭卷宗,冲着他咧开笑脸。
“翰青,你来得正好,一起去吃个饭吧。”他父亲从桌后起身,掸了掸西装下襬,口气极其轻松自然。
“一起?”
“是啊,就我们三个一起,她是总务助理范柔,你还不太熟悉吧?有什么需要让她了解的可以聊一聊。”
他没听错,他父亲所谓的“一起”正是含括站在此地的三个人,没有特殊原因,夏至善不会不经照会要求他出席餐叙。
他不置可否,看向范柔,在几次不算愉快的交手后第一次正眼审视这个女孩。
不知何故,她让他想起小妹夏萝青。认真说来,她们俩五官并不相似,但同样有一双毫无赧意,直视他人的大眼,只是夏萝青的眼神隐含着倔强和敌意,范柔则是充满着好奇和观望,尤其在被指正时,不经意便闪现出一抹调皮和趣味的神色;她们俩同样说话直来直往,不经修饰,但夏萝青口气里总是流露着不甘和赌气,而范柔却一副坦荡荡理所当然。
夏翰青尚未过目她的履历,猜测和他小妹年纪不相上下。这样一名并非位居要津的小助理,如何让主管为她改变出缺勤管理规定,且让几无接触机会的董事长开口邀请共餐?
他不着痕迹打量着她,然后客气而疏离地笑了。他有礼地婉拒:“真不巧,今天中午时间较紧,改天吧,改天再好好聊聊,范小姐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夏先生忙,我了解。”她挥挥手,一脸善解的笑,仿佛早就对他的答案了然于胸,只是等着他说出口。
转身离开后,他的笑容迅速消失,无以名之的烦躁爬上心头。
这代表着,他再也无法将印象不佳的范柔等闲视之了。
***
范柔第一眼见到夏翰青,短短几秒钟之内,就已知晓自己无法将这个男人等闲视之了。直觉是一种天分,但直觉看不穿未来,如同此刻,她猜不出夏翰青待会见到她将做何反应。
此刻,她遵照厨师示范,将数颗剥了外皮的洋葱放入锅中和女乃油一起加水小火炖煮,再手持料理刀,仔细将红萝卜、西洋芹切成块状,牛肉块烫熟沥干,准备得差不多了,再借看一眼身旁富太太手上腕表的时间,决定负手等待,瞧着别人兴致勃勃地备菜。
“这么费事做出这些菜不知道我们家老爷赏不赏光,上次辛苦做了一桌,结果你们猜怎么样?”身形圆润的富太太边剥洋葱皮边问。
“怎么样啊?”身形瘦苗的富太太将蘑菇丢进锅里。
“我和我家外佣还有财佑一起吃光了,老爷一口也没吃到,他半夜才回到家。”
“财佑是谁?”身形接近方块比例的富太太问。
“我家那只拉布拉多啊,都一岁了。”
“男人不就是这样?肯回家就不错了。”瘦苗太太不以为意。
“我儿子倒很赏光,全打包给他女朋友吃了。”方块太太道。
“阿姨,这些菜最好别给狗吃,会掉毛,还会拉肚子。”范柔严肃地插嘴。
众太太止声,望向范柔,接着面面相觑,圆润太太出声辩解:“我只给财佑吃肉,涮过白开水的。”
“阿姨,建议你一个方法。”范柔把脸凑近,降低声量,“你就尽量做一堆菜,做好一口也别请老公吃,全都拿到外面送人,次数多了老公一定觉得奇怪,你就神秘兮兮什么也别说,他有一天一定想办法回来吃你做的菜。”
众太太再度面面相觑,瘦苗太太冷眼打量范柔,“美眉,不容易啊,你这么年轻就知道这样对付老公?”
“不是我,我还没结婚呢。是我姨妈,我姨妈以前都这样做。”
“美眉,你姨妈应该是美人吧?”圆润太太细眉一挑。
范柔伸出食指左右摇一摇,“NO!美人不是重点,重点是男人多半喜新厌旧,这是我姨妈的经验谈。”
“这倒是真的。”方块太太心有戚戚焉颔首,“那你学做菜是想做给谁吃?”
“我才不爱做呢,麻烦死了。”
“那你付那么多钱来上课是闲得慌吗?”瘦苗太太问。
“我啊,只要知道这些菜是怎么做出来的就行了。”
“唔?”众太太不解。
“我男朋友有一手好厨艺啊。”范柔露出别具心思的婉转甜笑,“知道怎么做菜,品尝的时候就可以说出点学问,让他开心一下。”
“原来只想‘说’得一口好菜啊!”圆润太太不以为然。
说话间范柔眼角余光扫视到出现在门口的男性身影,她等待的人终于现身了,连忙挺直脊梁,调整炉火,状似忙碌。
“你们知道吗?那位夏先生家底可不简单。”瘦苗太太翘起下巴示意。
“怎么个不简单法?”方块太太凑上耳朵。
“夏家本业是化工起家的,竹科南科都设有工厂,总管理处就在附近大楼里,这几年跨领域投资又购并,发展得有声有色。”
“噫!我们都上了几堂课了,你现在才想到啊?”圆润太太不以为然。
“冤枉,我可不是现在才想到,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啊。上堂课我家老公来接我,刚巧瞄到夏先生从车头前面走过去,我老公才说起他是夏家下游的承包商之一,还说没多久前和夏先生洽商过一次,错不了的。”
“原来是这样。年轻人懂得低调的是不多见。”方块太太的小眼随着话题人物移动。
“你们说,一个年轻又多金的男人晚上不去泡妞,特地来学做法国菜,还从不缺课,到底是为什么?”瘦苗太太嘴角泛起不单纯的笑纹。
“我猜绝不是因为女人。”方块太太意在言外。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老发现好男人为的都不是女人,你们说奇不奇怪?”圆润太太语多感慨。
“各位阿姨,你们得小声点,他看起来可不像耳背。”范柔善意提醒,众太太讪讪地各自归位。
夏翰青看起来行色匆匆,直接走过去向厨师致歉,再就今天的上课内容询问几句,女助理指着范柔的方向说明今天的分组成员。
果然夏翰青万分意外地朝她走过来,目不转睛看着她。他还穿着白天上班时的水蓝色衬衫,只是卸下了领带,挽起了袖口,腰间系上了围裙。
她迎视他充满疑窦的目光,笑咪咪指着火炉上的锅具解释:“炉口有限,得两人一组,我们俩比较晚到,所以──”
“是你!你今天早退就是来这里上课?”他绷着脸质疑,公司之外两人无从属关系,他声量明显放低,不欲惊动旁人。
“是啊。”
“你知道我在这里上课?”
空间有限的关系,两人站得极近,她仰视他,感到他高大身躯逼近的压力,那副戒慎的表情显然把她视为动机不良的跟踪狂,她得说出些什么让他释怀。“我猜你大概有脸盲症。”
“……”表情霎时转为呆怔。
“我在这里上课两个月了你都没认出我,可见你从没正眼瞧过我。”
“……”他眼神几度变换,似乎理解了什么,但紧绷的面容并未全然放松,明显看得出个人领域被侵犯的不自在,“没事我盯着不认识的女人瞧做什么?”
“没事难道你都盯着男人瞧?”
不过是顺口的玩笑,夏翰青面庞一秒间凝结,范柔赶紧识趣地转身,指着还在锅里加热的洋葱,“好像还没熟?”
“你忘了盖上烘焙纸。”他瞄上一眼,轻推开她,挤身至炉火前,取了张烘焙纸细心覆盖在数颗洋葱上,一边说明:“这样温度才会刚好。”
果然是标准的料理迷,注意力很快被移转。
夏翰青快速看了一眼备料似乎就有了月复案,俐落地将她预切好的蔬菜和牛肉块一齐放进高汤里炖煮,边问她:“月桂叶呢?”她立刻在角落小碟中抓了一片扔进汤里,由他盖上锅盖。
接下来她几乎只能让贤站在一侧,目视他料理配菜,沥出牛肉蔬菜高汤,煮出浓稠的女乃油面糊,再加入高汤搅拌煮至沸腾,动作连贯纯熟,没有须臾犹豫。
她在一旁不敢打岔,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做菜的模样虔诚专注,似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她从口袋里模索出手机,悄悄对准角度按下快门。
夏翰青没察觉入了镜,出声问:“都看清楚了没?”
“嗯。”她用力点头,忽然起了困惑,“你怎么才一来就知道怎么做?”
“我在别的地方学过这道菜。”他将木勺交到她右手心,“换你来,别只顾着看。”同时把盛了混合酱料的大碗交由她左手握住,“倒下去,动作快些,别让汤汁结块了。”
木勺柄上还有他手指的余温,握着的感觉难以言喻。她顿了一瞬,依照指示倒进混合液,在锅里搅和。他在一旁观看片刻,眉心一皱,直接握住她的手施力于勺柄上,在浓汤中划圈搅拌,“你手劲不对,这样动作才会均匀。”
她指尖颤了一颤,思绪空白了几秒,浑身的感受器仿佛集中在被男性大掌包裹的右手上了。她暗暗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不知过了多久,他撤了手,熄火,以小汤匙舀了一小勺凑进她唇边,“试试看味道。”
抬眼溜了他一眼,俯对她的是一张没有情绪起伏的脸。
她忍不住纳罕,这个男人明明轮廓生得端秀,平日谈吐温文有礼,虽然有些不可捉模,但不曾见他对同仁端过架子,为何对着她却难得喜笑颜开?他眉梢眼角向鬓边微扬,本就容易产生距离感,一旦双唇紧闭,容易透出不易妥协的严峻,他的严肃到底是本色还是武装?
她就着他的手将小汤匙含进嘴里,一股恰到好处的浓郁在味蕾泛开,她激赏地猛点头,他见状跟着试吃一口,将牛肉块及配料加入浓汤,洒上黑胡椒,白酱炖牛肉大功告成。他又舀了一勺女乃黄色的汤料盛放在白瓷盘中央,在边上仔细搭配迷你胡萝卜、淡绿色西洋芹和深绿色的迷迭香叶,仿佛赋予了魔法,简单鲜明的摆盘却能呈现出几分艺术性。
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做纪录,顺手将瓷盘递给她,“吃吧。”
“你呢?”她错愕地接过。
“我不饿。”说时不看她,跟着前方厨师的示范料理下一道海鲜汤。
接下来的汤与甜点,范柔还是靠边站的份,视线紧随着夏翰青的双手来回移动;他纤长的手指流畅地在食材和各种料理器具上运作着,没有任何钝拙感,像是天生要与它们为伍,不可思议地契合。
范柔看得呆了,没听清他的吩咐,递盐变成递糖,打蛋连同蛋壳滑进碗里,还找不到萝勒叶;夏翰青几次欲言又止,冷睐了她几眼。也许是嫌麻烦,他索性连简单的备料也不让她过手了,一概负责了所有的制作。
夏翰青对于料理的兴趣似乎大过于享用,成品只尝一口后旋即让范柔全盘下肚,站在一旁无用武之地的她,倒成了眨巴着双眼垂涎主人食物的小狗。
视觉与味蕾的飨宴同时进行,令范柔十分激动,不知是否过于饱足,脑袋有一点晕眩,助理宣布下一次的上课内容时她听得七零八落;看见夏翰青解下围裙,扣上袖扣,和法籍厨师交谈数言后转身离场,她也背起背包,跟在他后头走出教室。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人行道上,才走上一段,夏翰青霍然止步转身,她煞停不及,结实地和他撞个满怀。他直挺挺站定文风不动,偏头看着她,流露出颇具兴味的笑意;范柔手抚着撞疼的额角,见他表现友善,也回报以笑容。
“你猜我等一下要去什么地方?”他突兀地问了句。
“唔?”
“猜猜看啊!我非常好奇,我平常吃的喝的你都猜对了,连我在哪上法式料理课你都恰好知道,那么接下来我的行程你不会凑巧也猜对吧?”他温和地笑问,语气轻快,似乎真的纯粹好奇,不含质疑她的意图。
范柔怔了片刻,直线思考后答复:“你刚才把自己那份都给我吃了,不是真的不饿,是接下来还有饭局对吧?而且这个饭局挺重要的,不能敷衍喝个两杯酒就走人,你得认真地吃下每一道菜,所以很有可能是请客的人亲自下厨招待,空月复赴约是最好的致敬方式。”
“……”他眨了眨眼,右手支起下巴沉吟起来,眼眸深沉难辨。
她仰着脸任他打量,确认他没被自己惹恼,见他沉默,忙道:“猜错了吗?那我再猜一次──”
“不必了。”他冷不防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掣,两人挨靠得近乎贴触,她吓了一跳,却在瞬息间嗅闻到他身上散逸出的木质与草茎的混合香气;七分阳刚,三分温柔。她迅速在大脑中解析这股气味分子传送的资讯,试图按香索骥,找寻答案。恍神间,他又将她推离,并出言提醒:“靠边站一点,骑自行车的人多。”
明知他的护卫动作出自下意识,无关乎体贴,她还是不由得感到了欢喜。不想耽搁他,她举手道别,像个旧识般友情叮咛:“那你快去吧,晚点要是喝了酒,记得别开车。”
她越过他快步离开,无需回首,也猜得出他在背后直盯着她,内心对她充满疑虑,可她满脑子的思绪没有一点空隙去分忧这个问题,她全心全意思索的是:不一样了,他用了哪个牌子的男性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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