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发什么呆?”他捏捏她下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学时候。”她回了神。“那时候我始终不明白,外婆去世了这么多年,爸爸为何还一直不接我回夏家,也很少来看我。有一次外公拗不过我,请爸爸来一趟。爸爸终于肯来了,但他看起来并不开心,他进门没多久,就和我外公大吵了一架,我在房间里全听见了,最后也听懂了——我和哥哥不一样,我并不是爸爸的孩子。”
“——然后呢?”
“他当时用了很糟的字眼——偷人。对一个小学的孩子而言,这是一个母亲在孩子心上留下的最糟印记。很难理解我妈年轻时那些错综复杂的感情世界,她既然跟了我爸,为何又和青梅竹马的男友扯不清?最后男友跑了,搞砸了一切,只好嫁给另一个追求她多年的男人,撒手不管闯出来的祸事。你以为我恨我爸?不,我其实更怪我妈。我爸对夏太太虽然不忠实,但也被我妈蒙在鼓里好几年,直到我妈要求分手,他心生怀疑,瞒着我妈做了检验,才发现真相。在我面前,他一直绝口不提这件事,也没有撤销过亲子关系,坦白说,他对我的冷淡,已经是他最大的宽容。夏家上下,除了我哥和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至于我爸为何选择不向其他家人透露,或许是尊严,或许是考量我哥的处境,无论如何,我没有怪过他不肯出手帮我舅舅,至少表面上,他还当我是个女儿。”
“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你不想说,我也无所谓,不必介意。”他面色怡然,拍拍她的脸。“我对你从哪里蹦出来的没半点兴趣,只要你姓夏一天,就是夏至善的女儿,难不成你以为我在进行纯种冠军犬配种,需要对方提供血统证明书给我?别逗了,我还没那么无聊。如果你结婚前就告诉我,我只会警告你不准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你就是你,我不在乎你爸过去的风流帐,但我可不想以后有人在你背后说三道四。重点是,我不希望这桩婚事因此变卦,懂吗?”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怕婚事变卦?你又不愁物件,另外找一个条件和夏家相当的亲家很难吗?何必出难题给我?”她极为不解。
“另外找个亲家不算难,另外找个夏萝青就不简单了。”
“……”
“干嘛又这样看我?你以为我在唬弄你?我是说真的,我就是想和你结婚,说不上来非得这么做不可的深奥理由,其实和刘佳恩的事无关,就是打从心底认为,只要结了婚,就框住你了,就有机会让你慢慢爱上我,你也不能再任意去找卓越,或是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相亲最后嫁给他们其中之一。最起码,我天天都能名正言顺见到你,不必再找借口给你送饭。”他双手怜爱地捧住她的脸蛋。
她听得目不转睛。夏翰青有件事的看法是对的,这个男人总是能让女人心旌动摇,无论有再多心理建设,很难不为他沦陷。
“殷桥,你可别后悔,如果——如果我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我可不是什么大方的女人,你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了。”
“别傻了,女人什么时候对男人大方过了?”他意味深长地笑,啄吻了她的唇一下后,表情正经起来。“顺便告诉你,我离开公司了,不会转调到任何殷家旗下的企业,应该会独立作业,以后,也许会比以前更忙,也许没以前那么风调雨顺,你介意吗?”
她静静看着他,“是因为我哥吗?”
“不,是时候到了。”
他想证明自己。
她明白,无论他大伯留不留他,他都会离开,夏翰青还是对他起了不小作用。
“好,你想做什么都行。”她开心地咧嘴笑,两手搂住他的颈子,眼珠子左右溜转,开始想象,“最好可以和我一起开家面包店,我做面包,你在外头招呼客人,凭你的好模样,加上我的面包料好味美,一定生意兴隆。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你说有多好!不必老是和一些人勾心斗角的。等生意稳定了,我们就多请可靠的帮手,我就可以有空生一堆孩子……”
“等等!”殷桥喊停,他对她卖牛女乃女孩式的发梦内容敬谢不敏,尤其对她竟擅自分派他以色相招徕客人更是不以为然,倒是最后一句让他竖起了耳朵,他重复她的叙述,“生一堆孩子?你的梦想真奇妙,不管男主角是谁,都想跟他开一家店、生一堆孩子——”
“喂!”她白他一眼,“算了当我没说。”她一把推开他,站到流理台前整理食材,不再理会他。
“别生气,我对孩子的数量没有意见,你既然这么有雄心壮志,今天开始就别再和我分房睡了。”他从后头揽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上。“我真的很有诚意帮你实现梦想——”
“走开!”她不领情。
“小萝别这样,你想想看,有哪对夫妻是像我们这样的?”他吻她耳垂。
“我睡觉习惯不好。”
“别赖,我观察过好几次你不会打呼的。”
她叹口气,“我会滚床,懂吗?把你那半边的床都给占了,你会翻到地上去的。”
“是吗?我怎么记得都是你把我踢下床的?”
“——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
“不好,你别想躲,什么都做了还把我当室友。”
“你放开,你这样我没办法做饭——喂!你手放哪里——”
……
夏萝青那一天没有到旅馆和殷桥会合,是因为她待在公寓整整思考了三天。如果,她下定决心全心全意爱殷桥,她该怎么做,才能长久扞卫她的爱情,而非任凭她的爱情随风来乘风去。
她清楚感知这个男人爱她,但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努力扞卫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殷桥的心从来就不是可以轻易绑缚的,她不能成为下一个刘佳恩。
除了孑然一身的自己,她凭什么永远留住这个男人?
她想起了夏翰青告诫过她的,人生本来就是大大小小的各种交易,差别在互惠的种类和方式,结果成不成交罢了。
左思右想,她没有多余的本钱,但她有暂时性的筹码——夏家以她的名义掩人耳目收购的那关键性股权。
人生头一次,她为了自己的未来做了最勇敢的决定。她与夏家决裂,向殷家靠拢。她在殷父面前不卑不亢地说:“爸爸放心,我是殷家人,我永远站在公司这一边,殷桥如果留不住位置,我就代替他帮四房守在公司,我是他妻子,意义是一样的。”
殷父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嘉许地点头。“难怪那孩子喜欢你。”
她没接腔的一句话是:光喜欢是不够的。
光喜欢是不够的。
不必要男人为自己下足保证,她可以主动为自己做到。
此时,走在医院长廊,她的脚步是踏实的,心里是笃定的,坐在等候椅上等待时,她的表情再也没有之前的惊疑不安。走进诊间,在柳医师面前坐定,她展开笑容。
“你真令我讶异,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医师露出职业的微笑。
“会的,我们还没有结论不是吗?”
“还没回家吧?想清楚了吗?”
“我回家了,他费尽心思找到了我。”
“——哦?”医师明显楞住,近似自言自语:“他果然没放过你……”
“唔?”
“你决定怎么做?”医师调整笑容。
“我决定好好作他的妻子。”
“……”
“既然他爱我,我也爱他,这是最直接的结果不是吗?”
“你确定吗?”
“确定我是否爱他?还是他是否爱我?”
“这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医师,确定他爱不爱我不难,确定能爱多久才难。我爱他,我愿意赌一次。”
“——你不一样了。”
“爱上一个人时,总是会让人变得不一样。”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医师垂下眼,握着笔的手僵凝不动,似乎难以下笔。
“不,医师,您得帮我一个忙,您一定做得到的。”她直视医师,笑容敛去,眼神有力,“以后请别再和殷桥见面了,无论是以何种名义。”
“……”那不属于专业医师的惊异表情赫然呈现在夏萝青眼前。
“您很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真是巧合,我竟然选择了您作我的主治医师。”
“……”
“我相信以您的专业操守,不会把我所有的就诊纪录,那些只有您知道的隐私透露出去的,包括今天所有的对话内容,对吧?”
“……”
“我知道在我们结婚之前,殷桥就认识您了,我不介意你们过往的交情,但既然他选择了我,在社交上就得有所取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样说也许冒犯了您,但作为一个妻子,这样的要求并不为过吧?”
两个女人对望一阵,医师面色平静了,克制住了内心波动,声线一样细女敕动人,“你也这样要求他吗?”
“现在无论我要求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日后他有可能再认识别的女人,你能一一防范吗?”
“我会尽我所能。”她站了起来,笑道:“这就是爱他的代价。”
“你若对他有信心,又何必来这里一趟?”
“医师,您想尽办法透过我了解他,对他努力了这么久,想过放弃了吗?”
“……”
她不想再多看一秒那张黯然的面容便走出诊间。
走到下一楼层,夏萝青背靠廊柱,两肩颓下,张口做了几个深呼吸。
她毕竟不是熟手,交锋过程中,她无法控制剧烈的心跳。忍不住蹙眉自问,这样算什么呢?她也用起心机了?犹记结婚前,她还为了被何伶在朋友圈中塑造为心机女的形象大为懊丧,如今,她也逐渐走在她哥夏翰青的路上了。
可后悔吗?想了几秒,并不。
现在,她慢慢明白,在爱情面前,谁都有机会成为心机女。
***
她干坐在圆凳子上二十分钟了。
递纸巾,端茶水,捏肩捶腿,都用不上她,有帮佣和看护争相服其劳,她只向老太太奉上一块亲制的减糖糕点,就成了哑巴没人再理会她。偶尔偏头在人群中搜寻殷桥的身影,殷桥一旦和她视线相逢,会指指手表,示意她是否想离开了,她摇摇头,先给个飞吻,再以唇语道:“没关系,再等一下。”
再等一下,等老太太吃完糕点,兴头上对她说两句挖苦话,她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坦白说,比起出席那十足烧脑的董事会着实容易多了。
果然摆足皇太后的派头后,老太太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了,皱缩眼眶内的小眼珠睨向她,陡然冒了句:“你高兴个什么劲?”
她莫名所以,“我哪有?”
“说话真没礼貌,我说你有就有,别以我看不出来,有你丈夫撑腰你现在可是什么都不怕了。”
萝青忽然同情起殷母来了,年轻时是怎么忍受这位从头到脚怪里怪气、尖酸张狂的老太婆的?她咬咬牙,上半身挨过去低声道:“女乃女乃,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这点我也是感到很抱歉,您要是见了我难受,下次我让殷桥一个人送糕点过来就行了,您说好不好?”
“瞧你这孩子使的什么坏心眼!你想让你丈夫怪罪我老太婆容不下你?”
“我哪敢。”她嘟囔着,没好气地手扶前额悄悄翻白眼。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背着娘家把你公婆的心都收买了,你丈夫现在整个心眼都是你,你还怕什么?”
“女乃女乃,您搞错了,殷桥最喜欢的是您,绝对不是我,您瞧他明明知道我讨不了您欢喜还是非要来探您,可见没人比您更重要了。”她其实觉得这番话如果伏趴跪地道来,更有向老人家俯首称臣的诚意,但她今天的耐受力已接近满水位,再下去怕要出言不逊了。
老太太一听,发出一节磔磔怪笑,“你比你婆婆机伶多了,你婆婆当年就是一张脸漂亮,什么本事也没有。”又缩起眼打量她,“你现在安分了吧?”
她不解安分二字有何特殊意涵,看着老太太没敢吭声,老太太忽然伸出枯瘦的掌,唐突地按在她小月复上,她吓了一跳,动也不动。老人垂眸沉思,语气突然缓和:“就说你安分了,孩子在这能不安分吗?”
她噗哧笑出。“女乃女乃,那是我最近吃多了,有点小月复,殷桥说我以前太瘦,不让我减重。”
“减什么重!别给我搞那些玩意儿,饿坏了孩子我惟你是问,好好养身子,别给我吃外面那些垃圾东西。”老太太缩回手,恶狠狠瞪着她,她怵然心惊,噤声不言,为了让对方消火气,只好勉为其难点头称是。
“以后有空常过来让我看看,别要我催人。不用怀疑,我指的就是你,别赖给你丈夫让他一个人过来。”动气完,老太太举手表示累乏了,让看护和帮佣一左一右撑扶着回房休息。
人一消失在视线里,夏萝青朝墙角暗暗吐出憋了一腔的闷气,把手里的整杯水一口气喝完。
殷桥和其他堂兄弟周旋完,回到她身边,扫了眼她的脸色。“还好吗?”
“不好。老太太今天又疯言疯语了,我被搞得头好胀。”她揉揉额角。
“那就回去吧,今天也待够了。”他牵起她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家对她疯言疯语不是第一次了,这次特别让她感到浑身不舒坦,即使离开了殷家老宅,回到了家中,那些话像烈酒后劲十足,不停在脑海里回荡,沐浴完也没有恢复神清气爽,走到哪依然心神不宁。
耐不住忐忑不安的心绪,她终于走到卧房写字桌前,拿起上面的小桌历,翻到上个月份的页面,从做了星号那格开始数算日期。数了一遍、两遍,越数越惊骇,重头再数一次,还是不符合想象中的加总数字,到后来她数算的手指在抖,视线所及花糊一片。
殷桥走进她卧房,习惯性从后搂住她的腰,嗅闻她的颈窝。“想睡了吗?今晚到我房里吧。”
“殷桥,你看一下。”她嗓子有些发颤。
“有什么好看的?就一张风景图。”他不以为意,“我比较想看你——”
“不是看图,拜托你数一下,从上个月有星号这一天数到今天。”
“这有什么好数的?”他莞尔笑了,夏萝青常有奇思怪想,不足为奇,便不当回事照数了一次,直接公布答案:“三十六。然后呢?”
“三十六!真的三十六!超过一个星期了?”她禁不住泪眼婆娑,喃喃低语:“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竟然记错安全期,我完了,完了……”她大惊失色,蹲在地上捧住脑门。
殷桥莫名其妙跟着蹲下,捧起她的脸,“记错什么?那星号是什么?”
“你笨蛋呐,还会是什么!”她掩着脸哭泣起来。
他楞了楞,试探性问她:“你是说生理期的第一天?”
“……”她头也不抬埋进双膝里。
“噢——”他大感意外,一时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喜是愁,再观看妻子的剧烈反应,顿感不解,“咦!你好像不是很高兴?你不是一直想生一堆孩子吗?”
“我说的是以后,没想要这么快嘛!”她抱着膝盖泣诉:“都是老太太乌鸦嘴,她到底是哪来的巫婆?我再也不能吃炸鸡薯条霜淇淋……”
“你别这么激动,也许根本没有事,只是慢了几天而已,你确定了再烦恼啊——”夏萝青竟激动若此,连老太太都扯下水,他忽然怀疑她先前挂在嘴边的梦想只是小女孩式的幻梦,一旦进入现实一时三刻接受不了,反倒歇斯底里起来。
但他的话起了安慰作用,夏萝青乍然抬起头,仿佛一线希望萌生,立时止住了哭泣,抹去了眼泪,起身粲然一笑,“说得也是,也许根本没事。那殷桥,这么晚你去超商替我买验孕棒好不好?”
殷桥见妻子破涕为笑,当然首肯,转身迈出两步,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两秒,回头看着眨巴着水汪汪猫眼的妻子,退而走向她,把她圈进怀里,对着她耳根柔声说:“小萝,我们可不可以假装没这件事,先上床睡觉,明天再来处理——”
“殷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