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您说,我对夏小姐在这个婚姻里的表现没什么意见,她又不是身经百战的玩咖,和夏家没什么深厚感情,和殷家单靠您在联系,基本上没人把她当一回事。她虽然年轻,可算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又具备抗压性,我要是她,也不会贸然接受丈夫示好。谁知道能好多久?倒是您这个大舅子,我总觉得不简单,您想过没?”曾胖靠在沙发上抚着圆肚,打了个饱嗝。
“他是不简单,他帮夏至善把这么大一间公司打理得一帮老臣没话说,年底大概又要升官了。”殷桥捞着汤底火锅料,闷闷不乐地吃着。
“不,我指的是夏小姐的失踪,您怎么不问问看您大舅子呢?这一个多月来,没人提起夏小姐,那他呢?他是不是提都不提他妹妹?夏家其他人和夏小姐不亲近,不闻不问情有可原,身为亲哥哥也这么疏离,您不觉得奇怪?”
殷桥顿了一顿,搁下筷子,寻思了一会。
夏翰青并无不闻不问,前几天他难得造访殷桥的办公室,说在附近结束饭局顺路过来和殷桥聊聊,还颇有兴致地到处观望他部门的规划陈设,最后问了殷桥:“很久没见到你和小萝,周末到家里吃个饭吧,爸爸想和你们聊聊。”
殷桥敷衍了几句,没有正面首肯,夏翰青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就离开了,他当时感觉脊梁渗出了冷汗。
“不会的,他不会明知故问,没这个必要。”他摇摇头。
“那么夏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离开的?”
他又想了一会,斟酌着哪部分可以如实陈述,哪部分只能模糊带过。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殷桥看着夏萝青用尽方法悄悄和自己拉开距离。她巧妙地避免和他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不再出席殷家聚会,这点他暂时可以接受,可她三天两头外出,再全身脏兮兮,粉尘落了一头一脸地归家,他绝不允许。
为此他第一次致电她的舅舅,不是问安,竟是兴师问罪。
“请您别让小萝再去工地,那里危险,我不想上班时还要担心她的安全。她娘家人要是知道还不知怎么想我这个做丈夫的。您现在应该不缺人手吧?”
“咦!”对方显然一头雾水,“我没让她来啊,小萝说你都同意她到工地打发时间,她做得很起劲,我以为她在家闷得慌——”
“她再闷我也不会同意她到工地,这件事就麻烦您了。”
他不知道她舅舅是如何阻断了她到工地的念头的,但她转而殷勤地往卓越的店里跑;要获知这个事实很简单,厨房冰箱塞了一堆从店里打包回来的卤味或肉汤。
见她每天返家后和颜悦色,他先是不当回事过了一周,直到他开车经过住家警卫室前,无意间瞥见她从卓越的重型机车跳下,拿下安全帽,露出愉快的脸容,他忽然觉得卓家面店这个去处也不太妙。
他刻意指示秘书向店里订了小吃,前两天都是其他店员外送,第三天才轮到卓越,他在电梯附近等候,一见卓越现身,亲自从对方手里接过东西,付账。
卓越一脸惊讶,有礼地向他问候,他颔首回礼,不准备迂回试探,开门见山道:“我太太在你店里?”他刻意强调前三个字。
卓越大方承认:“是。小萝最近都来学煮东西。”
他想了想笑道:“我看她在你店里待了几年也没学会什么拿手菜,想来是你们家传手艺不轻易外传,那就请别让她浪费时间待在那里了,我若是想吃你们的招牌菜自然会到场光顾,不必要天天在家吃到。”
语毕卓越面色微变,朝殷桥点个头后转向电梯门准备离去,电梯门一敞开,卓越按住开关键,回头对他道:“殷先生,你以为她来店里都是为了我吧?”
“……”殷桥望着他没出声。
“殷先生对我们的事了解多少?”
“我见过何伶。”他简短答复。
卓越理解地微笑,想了一会道:“我承认有几年小萝喜欢过我,她不容易喜欢一个人,这或许和她复杂的家庭背景有关,她不喜欢提,我就不多问。她那样勤快到我家店里打工帮忙,刚开始我还真是消受不起,可时间久了我慢慢发现,她真正乐此不疲来店里的理由与其说是为了我,不如说是我爸妈,或者说是一整家店,那是她理想中的家的概念。她不止说过一次羡慕我,即使我不在,她也甘愿待上一整天为我爸妈跑腿,就是不想回她的家,不管是她外公家还是夏家。我爸妈也喜欢她,在那种情况下,赶她走就太不近人情了。当然如果殷先生介意,我可以找借口请她别再来,毕竟她结婚了,但殷先生是不是也该了解一下,她为什么不想待在家里?”
殷桥楞怔不已,他们默然互望了片刻,才各自掉头离去。
他想起他在卓越店里贸然吻了夏萝青,她之后不可理喻的激烈反应,他当时不明白她真正介意的不是那个轻率的吻,而是她和卓家人的关系,她介意自己在那家人面前保有的形象可能就此毁了。
卓越并未食言,那天之后,夏萝青果然不再去店里,但她像失了欢满脸落寞,连厨房也无心涉足了。几天后,她竟答应大学朋友的邀约到南部参加同学会顺道度假数日。
殷桥并不担心,他们俩有的是时间,他不介意给她时间思考,他只是困惑,爱上他是如此令她万分挣扎的抉择?她不放心什么?爱上他的风险?或许她认定他情史上的斑斑劣迹不可靠,但即使男人给予再多承诺,爱又如何没有风险?
隔了几天,她回来了。殷桥回到家看见她在流理台前准备着晚饭,一回头,乍见他时面有喜色,显然很高兴看见他,但匆匆两秒,又想起了什么,喜色消失。
他注意到她面色苍白,眼下有黯影,像生了病,凑近问她:“你怎么了?没睡好?”
她没否认,“嗯,在朋友家睡不惯,这几天都失眠了。”
他抬起她下巴观察两秒,食指划过她的腮,轻哼一声:“那就待在家里,别再走了。”
她怔望他,他回头帮着她端盘递碗,没再多说什么。
躺在熟悉的睡床上,夏萝青的失眠仍没见好,数天后眼下的黯影顽强地附着未消。
周末上午,十点半了,她的房门仍紧紧合上,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她再倦乏也会起床为殷桥做早餐,至少她会到露台浇花清扫落叶。
他敲了几下房门,始终没听见她的回应,不放心,回头找出备用钥匙开了门,看见她好端端睡在床上。她睡得相当沉,沉得像块文风不动的石头,连他开门、走动、坐在她床畔端详她的脸都不知不觉。
她的卧房简单如昔,整齐又洁净,没什么碍眼的杂物,因此他轻易发现了她床头的一排白色小药丸。他讶异地执起审视,认出那是安眠药,她竟然需靠药物助眠?
他抚模她的脸,有着黑眼圈的脸;她的耳垂,没有耳洞的耳垂;还有她的唇,她烦恼时习惯咬着思忖的下唇。
她为他神伤了。
殷桥笑了。他决定等着,不疾不徐等着,依照平日的节奏生活,旁观她因为他的一个凝视、一抹笑意、一句语意暧昧的话而失神,她会向他走来的。
一周后,夏萝青的确走向他了,以出人意表的方式向他走来。
午夜过后,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在睡眼朦胧中,看见房门被伊呀开启了。
她面容平静,眸光如梦,缓步向他的床走来,止步在他床缘,转个身,以落水之姿倒卧在他的床上。
他全然惊醒,怔愕良久,以为自己作了梦,但横陈在面前的玉体真实不虚,绝非幻影。她闭着眼,蜷伏在他身边,准备在此就寝的姿态。
这是什么情况?她不会是半夜上完洗手间昏头昏脑中上错了床吧?但她房内就有洗浴设备,没有走到外面的必要啊。
他思量了一会,小心抱起她,回到她的卧房,将她安放回床上。
他以为是个意外,没放在心上,也没特别想告诉她,但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刻,她又出现在他卧房,躺上他的床。
这次他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睡态犹豫良久,这是整人节目才会有的桥段吧?谨慎起见,他还是抱起她,送回她的房间。坦白说,将她完好归位时的心情,就像是把垂涎许久的蛋糕又放回玻璃柜的感想是一样的。
第三次,她再出现的时候,他决定唤醒她。
他摇晃她,与她说话,她坚不睁眼,在不耐干扰下,她微启眼睫,睡眼迷蒙,双唇嚅动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又合上眼。
“喂,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数度追问,她匀稳地呼吸,听而不闻。
有那么一刻,她费力眨了眨眼,撑开了眼皮,视线似是聚焦了,看着上方的男人,张口幽幽吐露了几句,他听清了几个字:“……是你啊殷桥……别说话……让我在这里——”
“这里危险。”
“就是这里……”
他停止了催逼,与她面对面躺下。
晕黄的灯照下,她媚眼如丝,小脸浮着作梦似的温柔表情,无力微张的唇像在做无言的召唤。这不是她平常会有的模样,想来是药物的副作用,令她落入深眠,却驱动了另一个她,另一个不被平日的思考抑制的她。
真有趣,她如果知道自己竟有如此勾人媚态,会是什么心情?
内心争战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应允了她的召唤,倾前含住她的唇,她不迎不拒,只若有似无叹了口气。他再吻她,她闭上了眼,顺服着他的索求,两手攀扶着他的颈项。
这才是他要的她,不再对他有所保留。他的吻辗转在她身上游移时,她浑身柔软得像块绸缎,没有一丝抗拒之意;他如愿以偿抚遍她躯体的每寸肌肤时,她只有无尽的激动和颤抖,没有退缩;当他激起她强烈的渴求时,他在她耳畔低语:“小萝,你真心想要吗?”他不确定她是否听进去了,但她热切回吻他,揽紧他的腰身,就像是答复。
那一晚,她在半梦半醒间释放了所有被禁锢的热情,他在她身上尝到了一波波迭起的激情,汗水淋漓中她伏卧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他目视她,直到欢愉的浪潮在体内止息,归于平静,一个疑问袭来——怀里的夏萝青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发生的这一切在她灵台清明时能重来一遍无怨无悔吗?他忽然不确定起来,但有件事是确定的,他不想破坏两人间长久建立起来的信任。
他为她拭净身上的汗液和体液,小心翼翼为她穿回衣物,拦腰抱起她,走回她的卧房,将她轻轻放妥,关上门离开。
翌日,夏萝青如常做着家务,但不时恍神,表情带着困惑,偶尔与他对视会不经意脸红。殷桥确定了,昨晚他的飞来艳福对她而言恐怕只是场春梦,回归到日常,她一样和他保持距离。
怕她承受不住,接下来有两天他原封不动将她送回卧房。再一天,午夜一过,她如他所愿来到他的房间,依旧带着如梦的表情,漫步到他床边,倚着他入睡。
有了第一次,再次喜获艳福,殷桥很难克制自己,不单是,还有测试的意念,他再度和她发生了亲密行为,她的热切回应让他认定那是她打从内心深处想要的,在梦寐中她顺从了灵魂的渴求,寻找他,与他结合。
如是者有三次,纵使殷桥翌日总是若无其事,夏萝青的身体不可能没有产生异样变化,即使每次皆从自己的房间苏醒,也足以导致她对梦与真实的界线产生严重的怀疑。终于她传了一则告知外宿的简讯便离家了几天。
殷桥不担忧,她会回来的,无论走再远都会回来的,她还能去哪?他并无因此改变作息,不以电话追踪询问,就像她只是出门买个东西。
如殷桥所想,五天后夏萝青回来了。
她消瘦了些,黑眼圈倒是消失了,想来在朋友住处比在家睡得好。
殷桥不过问,如常与她谈笑,持续隐蔽两人亲密关系的游戏。是的,他私自将此当成夫妻间的情趣游戏,所以他不介意她的理智在清醒时抗拒他,他等待她自行发现这个事实,这等待无限刺激,他迫不及待想看到她知晓时的模样。
不出所料,她归家那天半夜再次闯入他的卧房,如入无人之境熟悉地倒头躺下。他托着脑袋好整以暇端详她,忽然兴起了揭穿的念头。
他尽情撩逗她,为所欲为地与她云雨,激烈的结合动作几度令她无措地睁眼,他下意识以掌捂住她双眼︵后来他才知晓她当时的状况是视而不见的︶,俯看她无助地低喘申吟,得到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最后,他行使了一点小恶趣,在她身上几个私秘部位留下了鲜明的吻痕,让她清醒后无法自圆其说的证据。
但这一次殷桥猜错了,第二天,夏萝青消失了。两周后,她传了个简讯给他——
“殷桥,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喜欢你。”
她没再回来。
***
殷桥本来是猜对的,夏萝青还能去哪里?
除了看精神科,她就窝在朋友公寓,不服药,她的春梦便消失了。春梦消失,虽然恍然若失,起码生理上所有的不对劲都停止发生了,她可以好好面对自己,再来想想,想想爱上殷桥,她的人生该面对哪些风险?她是否承担得起那些风险?
出门前着装完毕,她对好友玉洁道:“过阵子我把家里衣服整理一下,再送到你店里,麻烦你帮我处理,都只穿过一次,卖价由你定。”
“你不缺钱了,干嘛又想卖衣服?”玉洁大为不解。
“以后穿那些衣服的机会不大,我平时穿得简单,放在衣柜里也浪费。”
“那些都是你老公买的吧?你不怕他不高兴?”
“他记不得这些事的。”她说完,立刻想起他第一次带她应酬前,递给他为她新购的一件昂贵洋装,以戏谑口吻对她道:“缺钱向我要,别又拿去卖了。”
她的衣柜挂满了只穿了一次的新衣,套上防尘套后从此不上身,因为殷桥每一次带她出门应酬前一定送她一套新衣,她曾经央求他:“拜托别再买了,根本穿不完,你几时见我没事穿这些?”殷桥哂答:“你在家怎么穿我一点不介意,你想光着身子也行,但殷家那些女人眼睛利得很,任何衣服你多穿一次她们都一清二楚,别给人机会制造闲聊话题。”
她无从拒绝,于是那些美丽的衣衫逐渐充斥着她的衣柜,每一件都是殷桥不当一回事送的,如果她很当一回事的囤积,泛滥的不只是衣裳,还有她挥之不去的殷桥的漫不经心。
“你要去医生哪里?”
“嗯,有人取消预约,护士问我愿不愿意早点去,我晚一点直接到店里找你。”她穿上鞋准备外出。
“小萝,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玉洁忽然启齿,“你只要吃了药,就会有怪事发生,有没有可能,其实你的体质不耐受药性,出现了梦游症状?”
“梦游?”
“是啊,昨天我店里一个老客户跟我聊到的,她本身就有这种症状,只要吃了药,经常半夜起来把冰箱里的东西能吃的全吃了,醒来什么都忘了。或许你真的梦游了,以为那是梦,我昨天上网查了资料,这种副作用很常见,你之前身上那些瘀痕,是不是该问一下你老公,会不会你们真的——”
“不会的。”她虽震惊,仍斩钉截铁否认,“他不会不告诉我。”
“……”玉洁面露迟疑,“好吧,就算你认为不可能,你的医生也该提醒你有这种可能性才对啊,也许你根本不适合吃安眠药。你看,你在我这里不吃不就没事了?”
她止不住惶恐,在捷运上用手机查询医药资料,一列列秒速输送到萤幕上的相关资讯目不暇给,她匆匆阅读了几则医疗报告后放弃了再点开其它条目。
当初为何没想过查索这方面的资讯呢?就算要日感官的作痛和没来由的倦怠提醒着她,甚至身上最后出现了暧昧的瘀痕她一概盲目地解读为心理作用一一不,是医师领地朝这个方向解读的,她欣然接受了这项令她好过的解读,因为若是心理作用,医师可以为她解惑,但倘使真发生了梦游,殷桥为何不露半点口风?而且她确实是在自己房里醒来的。
恍神中,她提早到了医院,走在长廊里,迎面而来的熟识护士朝她挥手,她挤不出笑容,脚步匆促中险些颠颐。待她发现走错了方向她已经置身在陌生的走道上,不知东南西北。往左侧门扇上的牌示察看,是医师办公室。
她转回头,朝来时方向迈步,不意警见了前方廊柱旁的熟悉侧影,是她的主治医师。她欲上前攀谈,发现医师正与站在廊柱后的一名男子谈着话,她立时止了步,同时望见了男子的脸,震惊再度席卷而来一一般桥为什么在这里?他也来看同一个医师?他好端端的何必就医?
但慢着,那笑语间的热络,显示着彼此的熟稔,两人过近的说话距离,不是一般医病常见的姿态,医师绽放的妩媚笑容,这段就诊期间她也从没见识过。殷桥不是来看诊的,这里也不是门诊的地方。
夏萝青低下头,在其他行人身影的交错中,快速越过他们,奔跑至下个楼层。
数个画面猛然从记忆库中跳月兑——婚前和鮟鱇鱼先生在餐厅用餐,她越过殷桥,殷桥和一名陌生女子约会,女子低着头用餐,她无法一览全貌,只感觉女子气质独特。
她在转角处站住不动,努力回溯那名女子的前额眉宇,和医师低头书写病历的模样对照,月兑下白袍的她,韵味截然不同但相仿的面部线条,同样的一副珍珠耳环,提供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一一医师和殷桥是旧识,且是关系匪浅的旧识,而她育向殷桥的旧识倾尽了不可告人的心事,她还能有多囊!
她倚着楼梯扶手,不知僵立多久,脑袋断电至少有一刻钟。
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她拨出一个号码,对着另一端的声音道:“哥,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