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你。”邵青不是孝子贤孙,但他披麻带孝跪在裴青身边。
“我陪哥。”亦青也披麻衣跪在另一边,握紧裴青的手,给他输入勇气。
这次裴青没通知父亲,他请路爸、邵爸和路妈帮忙张罗丧事,一切从简,七天后,孟女乃女乃入住灵骨塔,塔位就在孟爷爷旁边。
孟姑姑接到消息后赶来气疯了,指责他。“女乃女乃过世,为什么不通知我?”
裴青反问:“女乃女乃病重时我打过电话,姑姑不是在忙、不接电话吗?”
亦青气呼呼地瞪着孟姑姑,那是她的亲生妈妈,身为女儿,临终前连最后一面都“没有时间见”,她有什么权利指责裴青?
“是你没把话说清楚,如果你说女乃女乃快过世了,我再忙也会接电话。”
裴青嗤笑,通通一样,果然是亲兄妹,想法一样、看法一样,连态度也都一致到令人心寒。
人活着的时候他们不愿意陪伴照顾,非要等人死了才肯回来进行仪式,但那些仪式对女乃女乃有什么意义?锣鼓喧天,做给谁看?
这些年照顾爷爷女乃女乃的是哥,他们理直气壮当甩手掌柜已经过分,现在还敢指责他不好?
亦青忍不住了,扬声道:“我懂,孟姑姑不想看活着的孟女乃女乃,只想看死掉的孟女乃女乃,那看骨灰也没差呀。”
孟姑姑被一个小女生堵了话,气闷道:“你爸呢?有没有通知他?”
裴青沉默。
孟姑姑立刻又跳起来。“我就知道,你在报复你爸和我,你故意不通知我们、不让我们见女乃女乃最后一面,好让别人认为我们是不孝子女,但你有什么资格做这种决定?就算你再不高兴,你爸都是女乃女乃的唯一儿子,他有权利来送女乃女乃一程。”
裴青冷笑问:“姑姑在乎的是女乃女乃还是名声?”
“孟姑姑放心,没有人在乎你们孝不孝顺,最在乎那两位已经躺在里面,如果孟姑姑真想看,进去吧,女乃女乃的塔位在爷爷左边。”
亦青拉起裴青头也不回地离开,现在他们都很累,身心俱疲,需要好好睡一觉,至于其他的,睡醒后再说。
这几天对于他们,太漫长……
2020年12月30日
他们对于在密室中醒来已经不会感到讶异,清醒时两人都闭着眼睛,静静等待纷乱记忆在脑中组织。
“你的故事连接到什么时候?”亦青问。
“姑姑来闹场那天。”裴青回答。
姑姑打电话到家里,王婶婶接的电话,她知道女乃女乃过世后立刻驱车南下,到的时候正赶上他们送完女乃女乃进塔。
姑姑知道,爸爸很快也会知道了吧,到时他将带着妻子回来,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会再上演一场争产大战。
前世处理完那些,恰好两个星期,爸爸立刻订机票回上海。
在这两个星期当中,路爸、路妈出事,他想留下来陪伴亦青几天都不行,就被逼着上飞机。
今生,他整整拖延七天,即使到最后什么事都无法改变,至少他可以陪着亦青面对人生最巨大的痛苦。
“你呢?”
“我也是。最后你能留住那个房子吗?”
“不知道,前世爸爸听我转述女乃女乃遗言之后,还是坚持卖掉房子,何况还有一个姑姑等着要分钱,不过这次女乃女乃给我留的那笔钱,我留下了。”
他没傻得把钱贡献出去,有它们,他的创业过程会更顺利一点吧。
“等一下我们过去看看,若房子还保留着,那就是改变了。”亦青乐观道。
她希望改变,希望哥的计划能够顺利,因此必须保持乐观。
“往好处看,还是有些地方变了,前世我爸和姑姑很早回来,丧礼是他们主持的。”
“今生他们被我们狠狠怼了一番。”亦青接话。
“对。”他环过她的肩,两颗头颅在枕头上相碰。“至少丧礼过后,他们不会认为我还是个无能的孩子,可以任由他们指挥支配。”
说不定他有足够的能力能在卖房子这件事上力争到底。
两个人又在床上躺一会儿,虽然没交谈、各想各的事,但觉得安心,好像只要有对方在身边,就没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起床吧,今天有好多事要做。”爱赖床的亦青说。
“好。”
他们离开密室,他们做了早餐、换上衣服,他们一起出门。
亦青按下十七号的门铃,一个中年太太抱着小孙子走出来,看见门外的陌生人,脸上浮起警戒。
时空不同了,那年巷子里的人情味多浓厚,谁搬新家就会有邻居过来帮忙,普渡尾牙,这家一桌、那家一桌,大家一起请客多么热闹。
大家都认识彼此,都把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给落实。
这家的小孩只有一两岁,正是可爱的时候,他张着嘴,嘴里冒出几颗玉米似的小白牙,手里拿着米果,一双大眼睛盯着裴青,嘴巴张得很大,他忘记把饼干往嘴里塞,但口水成串流个不停。
“你好,我住在三十三号,这次回来想找以前住在这里的老朋友,请问孟家人还住在这里吗?”
三十三号?那间传闻中闹鬼的房子?中年太太眼神里浮上八卦好奇,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打量亦青。
这时她手中抱着的小孩像是被什么吓到似的,突然哭闹起来,他一面哭喊一面挣扎,小小的脸庞哭得红通通的,像要中风似的。
中年太太见孙子闹腾,急忙说:“我不知道什么孟家,十几年前我们买下这栋房子就搬进来了。”
“这样啊,谢谢你,没事了。”
中年太太抱着小孙子进屋,亦青与孟裴青互望,眼底充满无奈,因为没改变,感觉有点糟糕。
见她垂头丧气,他失笑,掐掐她的脸颊。“没事,还没到最后呢,盖棺才能论定不是?”
她摇摇头,企图甩掉忧郁,咬紧牙关,好像和谁对峙上了。“就算房子不在、就算你真的去上海又怎样?至少我确定你会回来,我们又将在一起,而你再也不会离开。”
她的话勾起他的黯然,就算不离开,也不会一样了。
敏锐的亦青发现,忙拽住他的手。“我说的不对?你还是要回大陆?”
“不会,我说了留下就会信守诺言,你不要那么担心。”
怎么能够不担心?她知道的呀……通通都知道……从头到尾……
她已经把奢求降到最低,她不敢过度希冀,她没有要求再进一步,她只希望能够保住眼前。
长长地吐一口气,她勾住他的手臂,把头靠进他怀里。
“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每次碰到困难我就想,如果哥在就好。二哥问:‘我在不行吗?’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会红眼,心里自问:是啊、为什么二哥在不行?为什么非要你?明明你们对我一样好,我怎么可以区分上下高低?但我没有刻意,上下高低就那样分出来了,由不得我要或不要。所以哥一定说话算话,一定要留在我身旁。”
她说话的速度并不快,但他在中间听到焦躁,她非常恐慌,她害怕他离开。
轻轻握住她的手,他认真回答,“我不会走。”
决定了,即违反承诺,他也不走!
四个字,安抚了她的焦虑。
离开孟家,他们往警察局去。
那天邵青返家,与表舅碰上,三人一起回到孟女乃女乃家后,邵青告诉他们——
“表舅名叫宋唯嘉,妈妈认为他很厉害,他认识很多三教九流的朋友,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但是爸爸不喜欢他,每次他到家里,爸都会避进房间。”
那几天他们陆陆续续从邵青嘴里探听宋唯嘉的讯息。
邵青说:“爸告诉我,表舅是空降部队,这两年才转到他们警局,短短的时间内他就和管区里的赌场、私娼寮都有交情。”
邵青说:“之前大家都说路爸绩效好,很有可能升局长,但最近常有立委、议员到警局‘关切’,现在这样的话大家都不提了。我爸很气,说如果到最后升的是表舅,这个世界哪还有正义。”
邵青说:“表舅把警察局弄成家族企业,他上班、老婆负责在家里收钱,所以他开进口轿车、穿名牌衣,阔得不像个小警员。”
片片段段的资讯,加上之前路爸说的,亦青和裴青侧写出宋唯嘉的人品。
走进警局,一名三十几岁的员警走过来。
亦青亮出自己的警察证。“不好意思,我想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警察同事,名字叫做宋唯嘉。”
他应该很有名吧,亦青刚开口,对方立刻回答。“宋唯嘉?你说的是我们前任局长?”
他果然升到局长?这样的小人……路爸太委屈。不过人脉背景果然强大,难怪宋唯嘉正事不做,把时间精力全投资在结交黑白两道。
“我不确定我们指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我要找的宋唯嘉长得很高,有将近一百八十公分,身材壮硕,尤其肚子相当大,至少有四十腰,是地中海型秃头,眉心有一颗肉痣。”亦青问得谨慎,她必须确定再确定。
“没错,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那就太好了,请问他现在还在这里吗?”
“没有欸,三年前他被抓到贪污受贿,因为查出来的数目字太惊人,已经被移送法办,现在在监狱里蹲着。”
“知道他在哪个监狱吗?”
“我帮你问问,请稍等。”警员往里走,他没让亦青等太久,几分钟后出来,他说:“目前不清楚他有没有假释,如果没有,他应该在台南监狱,你要找他的话,可以事先打电话过去问问。”
“好的,谢谢你。”
离开警局,亦青陷入沉思,如果父母的死与他有关,那么问题会是出在哪里?
因为爸爸讨厌他,讨厌到想杀了他?
不会的,不讨厌宋唯嘉的人应该很少吧,为讨厌而杀人?这不是熊猫爸会做的事。
那么是因为职位竞争?还是因为父亲打击受他保护的不法集团?
亦青试着整理出头绪,她想得太专心,以至于过马路时没注意到一辆UberEats外送机车闯红灯,幸好裴青警觉,将她拉住,险险躲开速度飞快的摩托车。
吱……
长长的煞车声后,外送人员转头看亦青。她……动作很奇怪欸?不过,没事就好,转动把手,他扬长而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亦青在马路中间站定,不前不后。
“没事了。”他对亦青一笑,拉她过马路。
“哥,我想去监狱见宋唯嘉。”
“好,我陪你去。”
“谢谢哥。”
“我们一定会找到答案的。”
他成功地鼓舞了她,咧唇笑开。她点头道:“对,我们一定会。”
他们买了油漆回家,把亦青房间的涂鸦墙给刷过两遍,他们一面刷墙一面说话,好像回到那年,那段年轻的无忧岁月。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追求那份平淡的幸福,可惜无论多努力,幸福都离她好远。
亦青问:“哥,你觉得我妈美吗?”
“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裴青真心实意。
“你觉得我爸帅吗?”
“路爸长得……很威武。”
“说实话吧,哥觉得我爸长得像黑熊,他和妈妈在一起,是美女与野兽的组合。”
“不管什么组合,两人在一起过得舒心惬意就行,旁人没有置喙的权利。”
“但世俗人总有世俗想法。过去我想不通,为什么妈妈美丽温柔,女乃女乃却不喜欢?女乃女乃反对妈妈,反对得很彻底,我记得小时候过年,爸带我和妈妈回去,女乃女乃竟把我们赶出门外,之后过年爸都是一个人回去的。
“直到偷听到邵爸和妈的对话,我才晓得以前他们有一段感情、一个儿子,哥,你说,女乃女乃是不是知道妈妈曾经生过孩子,才反对她的?如果那孩子还在,他在哪里?”
重返过去,每次看见妈妈,她都很想问这个问题。
“重要吗?”既然路妈想让那段过去,他们就必须尊重她的决定,不想也不提。
“邵爸长得斯文俊秀,跟爸爸站在一起是潘安配钟馗,绝对的大反差,如果是邵爸和妈的孩子,应该会很漂亮吧。”
放下油漆刷,他笑道:“你已经够漂亮了。”
她也放下油漆刷,回答,“我不是妒嫉而是好奇,妈把他送给别人了吗?是因为爸爸反对还是女乃女乃?他有没有健康长大?长大的他,像邵爸还是我妈?”
“好奇这个做什么,如果有缘分,你们自然会见面,如果没有缘分,好奇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不是很无聊?”
讲到这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握住裴青手腕,拉着他快步走进爸妈房间。
亦青开始到处找,打开衣柜,把里面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没有、没有……都没有,她转身打开化妆台抽屉。
她的举止怪异,但裴青没有阻止,只是默默跟在身后,把她弄乱的东西一一归位。
她把房间彻底找过一圈,床底下、桌子底下……所有的“底下”都不放过,连床垫都翻起来了,但她没找到想要的。
最后她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衣柜前面,踮脚爬上去,打开上面的柜门,里头塞着棉被、床单、大毛巾之类的寝具,她将棉被一一抽下来,踮起脚尖看见墙角处塞着一个鞋盒。
“哥,我拿不到。”她指指上头。
“我来。”
亦青下来,裴青爬上去,伸长手臂把纸盒拉出来。
打开纸盒,里面有几本大小一致、封面却不同的日记簿,亦青笑开,终于找到了。
妈妈有写日记的习惯,虽然写得不勤,但一直持续。
小时候妈妈说:“日记记载着生命轨迹,当下你不觉得错误的事,在若干年后翻开看,就会明白当初自己做错过什么?”
妈妈说:“痛苦的选择,往往让自己深感遗憾,但无数年后回头看,痛苦已不复存在,而眼下的生活,恰能印证当年的选择是否正确。”
妈妈说:“日记是帮人自我反省最重要的工具。”
可是她懒,妈妈送她再漂亮的日记本,她老是拼拼凑凑写完前面几页、交代一下,后面的全是涂鸦画画,再然后丢进回收箱,她从没养成自省的好习惯。
依着时序,亦青找到最早的一本。
收好棉被,裴青坐到亦青身边,也拿起一本细细翻阅,他们各看各的,直到裴青发出一句低喊。“找到了。”
亦青连忙凑到裴青身边。
也许是初恋太甜蜜,满满的情绪想找人分享,因此那段时期的日记写得很丰富。
胡雪芬在大学时期认识邵振,两个漂亮的男女交往,被视为金童玉女,他们开心、快乐,他们以结婚为前提而交往。
在一次情不自禁之后,胡雪芬怀孕了,于是他们规划起婚姻生活,没想到邵振的父亲经商失败,欠下大笔债务,必须卖儿子才能还清欠款。
邵振的母亲找上胡雪芬,要求她离开儿子,她并不愿意、她苦苦哀求,但邵振的母亲以死相逼,她没有勇气和邵母赌,只好黯然离去。
离开,并非心甘情愿,但她无法否认邵母说的很对。
她说:“邵振孝顺,也许他会坚持和你成为夫妻,可如果因此逼死了父母,他会痛苦一辈子,说不定他会敌不过罪恶感,选择轻生。”
胡雪芬不确定邵家父母疼不疼邵振,但确定邵母很懂自己的儿子,邵振性格软弱,他容易感到罪恶、容易自责,在情感上他比多数男人敏感。
离开那天下着雨,胡雪芬来到海边,她只想吹吹海风,想用辽阔的天地治癒自己的心情,但路崇光出现了,他以为她要自尽,身为人民保母的他有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侠义心肠,于是搞出一幕英雄救美。
几天没吃没睡的她昏倒,路崇光不但把她送进医院,并且照料、开导。
她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但救下她的大熊告诉她,他对她一见钟情了。
他对她很好,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好,正在痛苦中挣扎的她,说出自己的故事。
大熊没有花太多时间思考,在故事结束时他说:“孩子的长辈不愿意接纳他,我愿意,请你让我当他的爸爸。”
出院后,他们去公证结婚,这让对儿子有高深期待的婆婆怨恨新媳妇。
孩子取名路亦白,他长得很可爱,丈夫天天把他抱出门显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丈夫,就算婆婆给她再大委屈,她都愿意吞下。
她以为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但孩子死了,肠病毒夺走他的生命,胡雪芬痛不欲生,她无法支撑下去。
但和过去一样,大熊天天围着她、护着她,给她无数安慰,然后再度将她从痛苦深渊拉出来。
路妈的文笔很好,他们一篇篇往下读,欲罢不能。
但男孩的死亡让他们失去往下读的,裴青合上日记同时,一张照片从里面掉出来。
那是路爸、路妈和一个六岁男孩的合照。
男孩长得很好,眉宇间和邵青有些相似,不对,他更像邵爸,所以他就是路亦白……她的大哥?
亦青看着照片,一瞬不瞬,心里有股暗流在波动着。
裴青拿开照片,对她说:“别多想,洗澡、吃饭、睡觉。”
点点头,她知道的,知道应该洗澡、吃饭、睡觉,应该把心底暗流给压下。
因为往事对改变命运没有帮助,更因为连续五天,他们都在夜里回到过去、清晨返回,那么今晚……他们也会回去吧?
于是他们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他们一起躺进密室,他们握住彼此的手,给对方打气。
他们都不敢把握时空大神会再将他们送回去,不敢把握就算能够回去,时空大神会把他们送到哪一段?会不会时间轴一跳,他们已经长大成人,而路爸、路妈的生命,依旧消逝在时空里?
他们都希望赶快结束,却又害怕结束得太快,让他们措手不及。
心里矛盾着、忧郁着,亦青勉强自己入睡,却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裴青轻喟,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耳畔低声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转。”
一句话,她放松了。
亦青重复他的话,告诉他、也承诺自己,一切将会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