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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求娶 番外篇一

吴子清的悔

吴子清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也是天选之人。

在杏花村时,他就是全村里长得最俊、最有才华的人。

村里的男人不是庄稼汉就是猎夫,长年风吹日晒,因而相貌粗鄙。不像他,自幼生得白皙俊秀,爹娘就他这么一个独子,自是宠爱万分。

村中有个落魄的老秀才,专门为人书写信件和念信,赚取少许的铜钱过日子。当秀才念信时,他因为好奇,跟着在一旁看,老秀才念什么,他便记住了。

老秀才发现他记忆好、认字快,因为爱才,特地告诉他爹娘说他们儿子有才,应该好好栽培,说不定将来有机会做官。

吴家夫妇听了大喜,反正也舍不得儿子做粗活,便决定把田地租给他人,供宝贝儿子读书,将来参加科举,光耀门楣。

自此,吴子清就顶着文人的光环,受村人羡慕。

他耳濡目染,也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一等,而他不负重望,十五岁就中了秀才。杏花村就出了他这么一个秀才,自是鞭炮从村口放到村尾。

他志得意满,觉得自己果然有才,加上书读多了,养成了文人的清高,与他人相处时,端着一股文人的风范。

他能感觉到,当他越是风采翩翩,村人对他越是敬重,村中若遇什么大事,村长还会特地跑到他家,私下询问他的意见。

年过四十的村长在他这个晚辈面前,不敢摆长辈的架子,甚至礼遇有加,让他爹娘十分长脸,他亦心中得意。

文人地位之高,由此可知,更加深他要努力读书进取的志向。

村中女人对他很是倾慕,但他心里瞧不上她们,却面上不显。他才不会笨得把这种心思表现在脸上,因为这不符合他风雅的气度。

不过杏花村里也是有美人的,那就是柳家的第七个女儿,柳惠娘。

她才十三岁,尚未及笄,便已出落得十分美丽,高傲如他,都忍不住多瞧她一眼。当发现她对自己亦倾心时,吴子清心中很得意。

他认为村中唯一能配得上他的女人就只有柳惠娘,当时他已经十七岁,许多人家都

找人来说媒,连平镇的富老爷陈员外听闻他的才华,也看上了他。

听说陈员外的女儿陈玉苹姿色也颇佳,他当时还在考虑,是该挑陈玉苹,还是选择柳惠娘?

不过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柳惠娘,因为她不只长得美,还很温顺,很勾人,不像陈玉苹,脾气大得很。

虽然吴子清看似温文尔雅,但骨子里不喜别人爬到他头上。陈员外的女儿条件虽然好,但自己若娶了陈玉苹,家世肯定被她压一头,他可不悦。

因此,他说服爹娘,娶柳家惠娘做儿媳妇。

他聪明又能言善道,连村长都来请教,不知不觉间,他爹娘也唯他命是从,在这个家真正作主的,其实是他。

外人都以为是吴家两老看上柳惠娘,其实是他的决定。

订了惠娘后,果然如他所料,惠娘温顺又乖巧,什么都听他的,真希望快点等到她十五岁及笄,就能把她娶进门。

没想到,她立即收拾包袱跑过来,说要帮他伺候公婆,好让他能专心读书。

惠娘的优点很多,她能干、懂得察言观色,不会闹脾气,又懂得伺候人,只要他皱个眉头,她就想尽办法让他开心,从不给他添麻烦。

他被惠娘伺候得很舒服,可惜必须等到成亲后才能碰她。

那时他是真的很庆幸自己眼光好,挑对了媳妇,能干又乖顺的惠娘,比陈玉苹好太多了。

十八岁,他中了举人;十九岁,他与惠娘成亲,没多久,惠娘就有了身孕。

二十岁,他有了第一个儿子。

他的人生太顺遂,更相信自己是天上的宠儿,举人之后是进士,连着秀才和举人,他都是第一次应考就中,这也无形中给了他压力。

村中的老秀才安慰他,能考上举人就算不错了,有人准备了十年,还不一定考上进士呢。

吴子清才二十岁,明年就要会试,若没中,那也是正常,但吴子清已经习惯了成功,他不想尝到失败,也害怕失败,所以他不允许自己失败。

他去平镇打听消息,以文会友,与平镇的举人相谈甚欢,得知了更多消息。

若他想考上进士,就不该待在杏花村坐井观天,而是去京城拜师交友。

天子脚下,文人聚集,对他应考更有利。为此,他决心提早一年赶赴京城。

吴家两老听了儿子的决定,亦大力支持,为了筹备足够的盘缠,他们卖了田地,资助儿子上京,成败就在此一举。

吴子清忐忑不安又满月复希望地上路,一入京城,才知什么是繁华、什么是十里长街,华灯璀璨。

京城四大城门,八街九陌,男人锦衣倜傥,女人云鬓衣香,商街人影川流不息,车水马龙。

乍见这歌舞昇平的景象,吴子清只觉得胸口一热。

果然来京城是对的。

京城物贵,为了能熬到明年应考,他带来的盘缠租不起太贵的屋子,但老天又关照他了,让他识得姓巴的友人,将房子借予他住,让他省了不少开销。

他每日苦读,参加诗会,藉以结交文人,老天再度眷顾他,在一次诗会上,他结识了歌伎苏锦绣。

苏锦绣的美,着实令他惊艳。

她艳冠群芳,令其他女人为之失色,在场有那么多男人,她却独独看中他,对他轻吐爱意,愿为妾。

他家中有妻,纳妾令他心虚,迟迟拿不定主意,友人却笑,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待他考中进士,给他送女人的只会多,不会少。

吴子清在众人起哄下,纳了苏锦绣。

苏锦绣成为他的女人,便大方拿出私己钱,购置更好的宅子。

他搬出穷胡同里的旧宅子,彷佛一朝升天,住进了三进的华宅,家中仆人、管事、婢女,一应倶全。

有苏锦绣为他张罗一切,他日子舒坦,不必为五斗米折腰,每日红袖添香,只需要专心备考就行。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第一次会试便中了,新晋进士都必须进翰林编修,学习一阵子,等候分派官职。

苏锦绣是歌伎出身,识得不少大官,她手段灵活,为他一番布局,使了不少银子,终於让他搭上吏部侍郎,进入吏部做官,不到半年,就升上五品官。

吴子清官运亨通,官位、美人、华屋,什么都有了,他觉得人生至此,无比幸运,相信自己将来必是做大官的人,也已经开始在作着美梦。

然而,好运终有到尽头的时候。

妻子柳惠娘风尘仆仆来到京城,她没有一句怨言,态度淡然地与他和离,小妾苏锦绣成了他的妻。

原本掌控在手的人生,突然变了调。

五年过去了,他还是个五品小官,他的同侪都成了他的上司。

他官运不顺,少不了被人排挤,在外受了气,回到家里却也一样不宁。

妻妾相争,不是这个哭诉委屈,就是那个唉唉喊疼,而那个曾经事事为他着想、像朵解语花的妻子苏锦绣,也变得面目可憎,动不动就跟他撂狠话,说当年要不是她使钱打理,他哪能无后顾之忧地考中进士?

吴子清最见不得女人压到他头上,可他心中虽然火大,却只能隐忍,因为家中开销全靠苏锦繍张罗。五品官的薪俸根本不够,除了要维持家中开支,出门还得交际应酬,而苏锦绣的嫁妆丰厚,靠她的脂粉铺子进项,才能维持他做官的体面。

他有华屋、美人、官位,但是他很累,很不开心。

后院的女人一开始都温柔小意,每个人都说为了他甘心做妾,可是到头来却抱怨他的不公、抱怨自己的委屈,一个个都表现得好似为了他,她们才会如此犠牲。

他真想大喊——当初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啊!若不愿意,就不要来勾引我啊!

但他不能说,他一直是风度翩翩、有教养的,装得太久,突然叫他不装,他反而没办法了。

他只好继续忍,并且开始藉故不回家,因为只要一想到家中女人,他就嫌烦。

今日有梅花诗会,本该带着家中女眷赏梅,但一想到她们争宠的心机和嘴脸,他宁可和友人聚会,饮酒作诗。

这几年,千禅寺的梅花林在京郊小有名气,听说这儿的斋菜十分美味,香客络绎不绝。

人潮引来了商铺,四周也变得繁荣,开了不少间茶肆和酒馆。

他漫步在梅花林,目光触及,瞧见梅林间的一名女子,面若芙蓉,清媚动人。

他先是惊艳,接着感到面熟,然后,他认出了她。

柳惠娘,他曾经的妻子。

自和离后,五年未见,他也未曾打听过她。

当年,她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事后回过神来,他感到愤怒。

他从不认为惠娘离开他后会过得好,他对她的印象还留在杏花村时的她,仰赖着他的鼻息度日,但是每当他被后院女人吵得心烦意乱时,他总会想起惠娘的好,但也仅是略感遗憾,唏唬感叹。

那日和离,是由永安公主作主,他当时心惊,不明白她怎么会攀上了公主?但后来听说永安公主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两人的关系也仅止於此。听说她带着儿子租住一间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宅子里,他这才放心下来。

他相信,一个寡妇带着儿子在京城不会待太久的,因此他没去找她,谁叫她主动求和离,不给他面子,伤他男人的尊严,他等着她来求他。

可当他认出梅花林中的女子是她时,他大感吃惊,因为她身穿锦衣华服,头戴金料,似乎过得很好。

什么?

疑惑间,似是老天给他一个答案。

只见一名高大威风的男人,身着武服,俊朗威猛,来到她身边,将滚毛边的披风温柔地搭在她身上。

那男人从身后搂着她,一手为她撑伞,挡住落下的细雪。

柳惠娘嘴角带笑,探手接着雪花,笑得一脸幸福。

那一刻,吴子清盯着她的笑,怔怔地移不开眼,心头好似有什么在崩落。

五年的岁月,她却变得比五年前更美丽、更动人。

原来离开他的她,没有樵悴,反而过得更好。

从她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村妇的样子,此时的她,气韵风雅,端庄秀丽,她一身的贵气,就像个……京城的贵夫人。

“那男人是谁?”他忍不住问。

身旁友人顺着他的目光瞧去,见到那对男女,正巧,友人还真认得。

“那是唐将军,皇上身边的红人,旁边是他的夫人。”

说到唐将军,友人眼露佩服。

当年三皇子争夺帝位,这位将军为皇上挡了一箭,立下大功,并有了今日的太平盛世,皇上年轻有为,肃贪官,改税制,提拔许多有为的年轻官员,这位唐将军便是皇上亲自提拔的人才。

友人又说,唐将军为人痴情,婉拒皇上赐予的美人,只想娶这位与他同甘共苦的女子。他不纳妾,不去青楼,他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老婆跑了,即便被人笑他惧内,他也甘之如始。

吴子清笑得勉强,心头却越来越寒冷。

友人的话剌得他心头难受,因为他口中盛赞的那个男人,完全把自己比下去了。

友人还说,这夫人虽然出身乡野,但是有情有义,当年唐将军还是个无名小卒时,她不嫌弃;唐将军几次出生入死、性命垂危时,她也不离不弃。莫怪唐将军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升到正三品的归德大将军,也依然守着她一人,还到处放话说谁他妈的找死给他送女人,他就跟谁过不去。

吴子清只觉得心头难受,好似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不想再看那恩爱的两人,正欲转身离去时,那两人身边突然冒出三个孩子,围着他们打转。

吴子清一呆,目光似是黏住了。

友人谈得兴致高昂,没发现吴子清的脸色,继续说道。那三个孩子只有两名孩子乃唐将军所出,其中最大的那名少年,虽不是将军亲生,却与将军十分相像,一点也看不出是妇人前夫的孩子。

吴子清听闻,再也站不住脚,身子摇摇欲坠。

友人赶忙扶住他,终於察觉不对。

“你怎么了?”

“无事,许是喝多了酒。”吴子清脸色惨白,忙找了个理由匆忙离开。

他再也无法待下去,眼睁睁地看那对璧人恩爱,更怕她认出他——他如今的官位,还比不上她的现任丈夫。

回府的路上,管家十万火急地找来,说家里出了大事,姨娘小产。

他大惊,匆忙赶回,进门时,家里已经乱成——团。

姨娘的女乃娘说屋中香炉被动了手脚,指责主母故意害姨娘小产,主母苏锦绣破口大骂这贱人自己不小心,故意栽赃给她。

吴子清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这已经是他第五个流掉的孩子了。

他看向苏锦绣,当年那个温柔小意的美人,如今神情只有阴郁冷漠,说话尖酸刻薄。

短短五年,怎么就让一个女人变成这样?还有他的孩子,不管哪个小妾怀孕,最后都逃不过小产的命运。

一次、两次是碰巧,但是第五次呢?

他望向苏锦绣,只见她脸色阴沈,满眼算计,她挑衅的目光看过来,彷佛在警告他,若是敢休了她,她就将所有的金银珠宝带走。反正她有的是钱,就算和离也可以再嫁,而他,就等着当一辈子穷官吧!

吴子清只感到脑中一黑,突然冒出一句话。

娶妻当娶贤。

以往他虽知其意,却从未感受这句话的重要性。

贤妻当娶贤……是呀,他终於忆起,当年他娶了惠娘,一路顺风顺水,可是当惠娘与他和离后,一切就开始变了。

那位夫人虽然出身乡野,但她有情有义,不离不弃——

友人的话言犹在耳,吴子清站在院中,心头的堡垒崩落,终於流下两行清泪。

时隔五年,他终於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失去的,不仅是孩子,也失去了贤妻,失去了,个女人为了所爱之人而义无反顾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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