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惠娘从牙行那儿收到了消息。
她坐马车来到牙行,牙行掌柜把目前有缺的厨娘差事给她瞧。
柳惠娘瞧了瞧,不禁拧眉。
徵厨娘的都是一些商户人家或富有的平头百姓人家,做官的只有一家,但这个官也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小官罢了。
她抬起头,看向牙行掌柜。“没有大一点的官?”
掌柜面有难色。“柳娘子,这大官人家讲究多,即便是一个厨娘,也不是随便就能进去的,得使银子才行。”
柳惠娘一听便明白了,这是要用银子买呢。
“要多少银子?”
牙行掌柜笑咪咪的,朝她伸出了一根食指。
柳惠娘看了心下一沈,脸上依然笑得谦和。“一百两?”
牙行掌柜点点头。
柳惠娘深吸了口气,用着求教的口吻。“不过是厨娘的差事,怎么就要一百两?”牙行掌柜见多识广,知道她是个外行人,若是其他升斗小民,掌柜还懒得多做解释,但柳娘子态度好,遇事不会一惊一咋的,而是虚心求教,他不介意跟她说说其中的门道。
“一百两只是起价,就算给了一百两,也不见得进得了官宦人家的府里当厨娘,能进厨房当个洗碗的杂役就算不错了。
柳惠娘愣住。“那要多少银子才能当厨娘?”
“这得看每个人的运气,有人花了一千两才能顺利进三品大官的厨房。”柳惠娘倒吸口气。“一千两?这……银子还没赚到,就要先花一千两?”
“柳娘子有所不知,所谓侯门深似海,想进大官人家府里当厨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除了厨艺必须精湛,还必须要有人脉。”
通常点到这里,掌柜便不会多说,但他见这妇人听得专注,忽然很有谈兴,索性把这里头的肮脏事告诉她,好叫她做个明白人,免得被别人骗了去。
“能在大官人家或王府里当厨子的,个个都有来头,不是在宫里当过御厨,就是御
厨的徒弟,厨房里不但油水多,逢年过节或宴客酒席,上头还有赏银,一年加起来的赏
赐可不止区区一千两。这么好的油水,当然众人抢破头,同样是御厨的徒弟,为了抢位置,暗地里孝敬上头的银两可不少,能争到厨子的位置,不只光有厨艺,还得看你的背后靠山硬不硬。”
柳惠娘听了咋舌,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井底之蛙,太天真了。
牙行掌柜瞧她的脸色,知道她终於听懂了。
厨子之间尚且争得头破血流,更多是见不得光的肮脏事,莫说轮不到她这样的普通人,说不定人还没进去,就先被人刮一层血肉下来。
这妇人或许以为自己有一手好厨艺,但能在京城里混得开时厨子,哪个不是三头六臂?
想进大官人家府里当厨娘?那是作白日梦。不过牙行掌柜是生意人,说话自是圆滑。
掌柜又笑道:“我帮柳娘子挑的这些人家,虽是寻常百姓,但都是富户人家。那位七品官虽是芝麻小官,但可别小瞧了,还有别家牙行在争这个位置呢,只因为那位大人是个清官,要求会江南口味的厨子,我看您是南边人,被挑中的机会大一点,才把这差事拿出来说,能不能进去,还得跟其他家牙行争一争呢。”
柳惠娘心头雪亮,人家愿意跟她解释这么多,还是因为善心,瞧在她是妇人的面上给她点拨一下。
她立即感激地朝他福了福。“原来如此,是妇人无知,让掌柜见笑了。”
牙行掌柜见她明白,不会好面子,还懂得虚心认错,原本心里多少笑她见识短,这会儿倒是对她高看许多。
这位柳娘子虽然是乡下来的,却很识大体,他愿意对她说得更明白些。
“若有机会进了七品小官府上当厨娘,也不失为一个机会,除了皇家子弟,哪个大官一开始不是从小官做起?小官也有好处,趁早进去占个位置,主人熬个几年,将来升官了,府中仆人的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柳惠娘心里想,但是她等不起,就怕吴子清也升了官,那时候她就对付不了他了。她笑了笑,点头附和。“是这个理没错,多谢您提点,可否容我回去想想?”
掌柜点点头,她能明白他的话,回去好好深思,亦是好的。
离开牙行,柳惠娘上了马车,一路心思沈沈地回到宅子里。
下了马车,她往屋里走,却发现郭善才跟着她。
“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说过要教我做菜的。”
柳惠娘听了心中有气,她今日不顺,才知晓自己异想天开,心头正憋闷着,这男人偏偏这时候撞上来。
学厨艺?其实是别有居心地接近她吧!
她心中压着一股火,面上却笑咪咪的,将他领到厨房,指着那些锅碗瓢盆。
“你先把所有锅碗全洗一遍吧。”
“全部?”
她笑咪咪地点头。“是呀。”
看着她的笑,他立即点头。“行,没问题。”
不就是洗锅洗碗?小事一桩,只要能接近她,叫他去洗茅厕也没问题。
“那就开始吧。”柳惠娘笑了笑,人却转身出了厨房,留他自己一个人忙活去。
第一天,她叫他把所有锅碗瓢盆洗一遍。
第二天,她叫他把灶台地板刷一遍。
第三天,她叫他烧热水,再把所有锅碗都烫过一遍。
她吩咐完,人就离开了,留他一人在厨房里做牛做马。
待楚雄把所有交代的活儿都做完时,走出来,就见阿襄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肉包子,瞧见他,还指了指桌上一大盘肉包。“这是你的。”
楚雄看了看肉包子,问道:“她呢?”
“柳娘子带润哥儿回屋,喂他吃肉包子呢。”
这肉包是柳惠娘之前做好的,她在卧房旁边开了个小灶,为了方便平日煮些简单的料理。
她将腌好的肉剁碎,再揉面粉、擀面皮,做成肉包子,平日晚上若是饿了,开火蒸熟,立即可下肚。
这肉包子的精华在於肉馅,是她用特制的酱料腌过的,蒸熟后,不但肉汁饱满,还顶饱,阿襄第一次吃就爱上了。
柳惠娘对她说:“天天炒菜也是挺费时的,肉包子既省时又省力,还能变着花样做不同的肉馅。这肉馅都是腌过的,能久放不坏,一举两得。
柳惠娘不只做肉包子,她还晒鱼乾、制咸菜、烙大饼,大饼夹鱼乾搭配咸菜一起吃,既方便又有饱足感。
后来她也指示郭氏兄妹一同来学揉面皮,把面粉加水揉成面皮后,再将腌渍的肉馅包进面皮里就行了,至於好不好看不重要,她谆谆教导他们,东西“能吃”比较重要,至於外表,又不是拿去卖钱,不必在乎。
听到柳惠娘在房里,楚雄易容下的真脸黑成一片。
他想像中的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根本没机会发生,甚至连佳人的面都见不到。
这一连串事件下来,他再迟钝也瞧出了端倪。
这女人是故意避着他呢。
阿襄身上忍不住泛起鸡皮疙瘩。老大身上散发出的冷意,都令她起了寒颤。
她瞄瞄老大,再瞧瞧屋里,小心地开口建议。
“老大,人家是好女人,会避着外男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还没和离呢。”
这句话成功提醒了楚雄。
他模着下巴想了想。说得也是,柳惠娘若是不知检点,那么容易被人勾三搭四去,也入不了他的心。
他楚雄不是只看女人的相貌,随便哪个女人都行,他就喜欢柳惠娘的倔强,以及不轻易认输的心。
想到此,他便释怀了,收回冷意,瞟向阿襄。
“你有什么主意?”
阿襄瞪大眼,指着自己。“问我?”
“你也是女人,要如何才能让她接受我?”
阿襄虽是女人没错,但她是个男人婆,可一面对老大锐利的目光,她又不敢不回答,只好努力凝眉思考起来。
不知想到什么,她的目光瞟过来,在老大身上左瞧右瞧,上下打量。
她平日跟柳惠娘相处的机会多,也会闲聊几句,知道柳惠娘喜欢斯文的人。
“老大,要不你在身上抹个去疤膏什么的,把身上的疤痕除掉,少晒太阳,把自己养白一点,再搽个粉,装装斯文人,说不定柳娘子会看你顺眼些……”
当她看到老大目光越来越阴沈时,阿襄终於闭上嘴。
好吧,当她没说。
老大的长相粗犷阳刚,要他装成像弱鸡一般的斯文男子,跟叫一只老虎装成一只弱猫是一样的困难。况且老大最瞧不起的,就是弱得跟女人一样的斯文人。
楚雄瞪了阿襄一眼,转身走人。
显然她对他完全起不了兴趣,而且还故意避着他。
他不是没发现柳惠娘在疏远他,他不明白,明明几日前她对他的印象还很好,而且还挺信任他的,怎么突然间就疏远他了?
他不知自己是哪里做得让她不满意?难道是因为自己要跟她学厨艺,惹得她怀疑自己别有居心?
不,她当时应允教他时,态度自然,并没有任何勉强,甚至是愿意的。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真如阿襄说的,她嫌弃他是个粗人,肌肤太黑,身上还有刀疤……
楚雄一边想,一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忽然顿住。
他平日的穿着都是简单俐落的窄袖劲装,为了方便干活,便习惯卷起袖子,露出两条手臂。
他习武,手臂上有过去打杀时留下的刀剑伤疤,这伤疤衬托出他的英武,增添男人味。
平日他不在意,这时他却忽然注意起来了,直盯着手臂瞧。
上头除了刀疤,还有被人咬伤后留下的结痂齿痕。
楚雄眯细了眼。
他易容只改变脸,没往身上下手,如果……她记得他手臂上的疤,藉此猜到是他呢?
她有这么精明?
他知道她是个聪明大胆的妇人,但在心底也只是把她当成是一个妇人,就算聪明,也只是比一般妇人机灵罢了。
会不会他其实小瞧了她,她比他想像得更聪明,更懂得不动声色?
柳惠娘在屋里和儿子一起吃肉包子,她还炖了一锅青菜汤,配着肉包子吃,简单又美味。
自从知道郭善才八成就是楚雄本人后,她便避开了大夥儿一起用饭的机会,故意做了可以分开吃的吃食,如此也不会让人起疑。
她故意指使郭善才做些无用的粗活,也不怕得罪他。既然他想装,她就陪他装到底;他想近水楼台,她就把所有机会掐灭,不让他得逞。
这日,柳惠娘要出门,把阿襄和润哥儿一起带走。
楚雄在前院准备马车,眼角余光朝他们瞧去。
一旦心中起疑,他仔细观察,便发现了她的改变。
以往她出门办事,总会把润哥儿留在家给阿襄照顾,自己一个人坐他的马车出门,现在却带上阿襄和润哥儿。
楚雄不动声色,一切如常,马车准备就绪后,载着两女一子出了侧门。
今日柳惠娘想去试试别家牙行,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有阿襄和儿子在身边,就不怕楚雄动她的歪脑筋。
她想找大官人家进府当厨娘,自是有她的道理和原因。
来到牙行所在的大街,柳惠娘牵着儿子下车,发现楚家在京城的商行居然也在这条大街上。
柳惠娘瞥了郭善才一眼,见他正站在马儿旁欣赏街上的景物,看见楚家商行也面不改色。
她抿抿嘴,这男人可真会装!
她心思一动,起了恶趣味,向郭善才走去,见他看过来,她故意道:“我能够顺利
来京城多亏一位同乡,他是我们母子的恩人,姓楚,叫楚雄。你帮我去楚家商行问问,他人是否安好?”她说这话时,同时留意他脸上的表情。
郭善才应允道:“我这就去问,柳娘子是否有话要带给这位楚公子?”
柳惠娘温和道:“你若是见到他,就说我很谢谢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会有好报的。也说我祝他早日成家,找个温婉贤淑、家世清白的闺阁女子,两人共结连理,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郭善才闻言也笑了。“谨遵娘子嘱咐,我这就去告诉他。”
他将马绳拴在一旁的树干上,便往楚家商行大步走去。
柳惠娘一路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进入楚家商行为止。
他还真进去?装得真像!喔,是了,他现在是郭善才,不怕别人认出他。
想到此,她有些得意,幸亏自己心细如发,才没让他瞒骗过去。她嘴角微勾,抿出连她自己也不知的狡笑。
郭善才并没有在商行内逗留太久,反而带了一个人过来,此人是楚家商行的罗管事。
罗管事向柳惠娘打躬作揖后,开口道:“柳娘子,楚护卫至今生死不明,我家大爷十分担心,放出消息找人,若有人能提供消息,可得赏金三千两。”
柳惠娘瞬间瞪圆了眼。“三千两?”
“是的,商行不幸,遇匪袭击,楚护卫至今未有消息。他是我家大爷十分重视之人,只要有人能提供他的消息,皆能论赏,若能找到人,重赏三千两。听这位郭兄弟说,柳娘子也是跟着咱家商队来京城的,不知您能否提供消息一二?”
柳惠娘忍不住看向郭善才,见他也是一副询问她的表情,她必须强忍着,才没抖动嘴角。
她努力维持面上的镇定,好不容易抚平内心的波涛汹涌,才客气地欠了欠身。
“妾身……不知,若有消息,一定告知。”
罗管事再次打躬作揖,朝她道谢。“如此,有劳了。”说完便告辞转身,与郭善才点个头,返回商行。
郭善才回过头,便瞧见柳惠娘一双灼灼如火的明眸,正直直盯着他。
他一脸纳闷,模了模自己的脸,然后狐疑问:“柳娘子怎么一直盯着我瞧?我脸上可有不对?”
柳惠娘硬生生收回目光,天人交战后,僵硬地吐出两个字。“无事。”
在她转身背对他,往牙行走去时,没瞧见楚雄双臂横胸,对她的背影露出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