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十个军棍,尚灵犀实在疼得很,但想起尚家,还是打起精神上了腾起——她不想给战马起名字,但安定郡王说了,又不得不理会。
痛,钻心刺骨的痛,但也是自己活该,御下不严,怎么领罚都是应该的。她处罚人时,也从来是处罚将领,没有处罚小兵的道理,小兵胆小,懒散,那就是将领没教好,将领该罚。相对的,小粮口快,那也是自己平日放纵的结果。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腾起心意相通,腾起今日特别乖,一点都不闹脾气,尚灵犀忍不住模模它,“好孩子。”
腾起打了个响鼻,似乎再说:那当然。
尚灵犀微微一笑,“等我们回到西疆,就给你找个娘子,生小马。”
腾起又是一个响鼻。
往前走了一两里路,夏子程落后一步,靠了过来,关心问:“你伤可还好?”
“还行。”
“要我说,你怎么这样傻,明明是小粮说的,偏偏应了下来。”
尚灵犀突然有点不高兴,“我不应下来,难道推回给她吗?有人这样当将军的?”
夏子程知道她身体不舒服,连带心里也不痛快,于是也没理会她略不客气的质问,只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葫芦瓶,“拿着,早晚一颗。”
“这什么?”
“活血化瘀的。”
尚灵犀心里想着不要,但手上还是拿了过来——她喜欢他太久了,无法拒绝他任何一点点的好。
这条回京的道路,不要走到尽头就好了。
夏子程道:“换被子之事,是玉珍欠妥,无论如何不该那样做,我代她向你道歉。”
尚灵犀拿着的葫芦瓶突然有点烫手,原来是给姚玉珍赔罪来的。
也是,他们已经定了口头亲,姚玉珍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有那个立场替她道歉,只是自己不想听而已。
想想觉得有点意兴阑珊,“算了。”
“不能算了,她现在被禁足,晚上我让她写信过来道歉。”
尚灵犀想到姚玉珍被禁足,暗忖这安定郡王也真够狠了,表面上是给这大小姐几分面子,只罚不打,但要知道行走时不能出车厢,晚上投宿不能出房间,将来回京不能出房门,这是让她坐牢啊。
安定郡王还把多话的春花跟林嬷嬷给杀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可惜,已经给过春花机会,是春花自己选择死路的,如果当初她闭紧嘴巴,现在就能活命了。
她可是西疆的女魔头,不会可惜做错事情的人的命的。
倒是姚玉珍,娇是娇了点,但她还是无法讨厌对方,大概因为喜欢夏子程,觉得如果自己讨厌姚玉珍,似乎也间接污辱了夏子程的眼光。
看着这葫芦瓶,她知道这肯定是夏子程跟夏阔拿的——她在夏阔的桌子上看过几瓶伤药,都是一样的葫芦瓶。
他对姚玉珍还真好,为了替姚玉珍消弭不愉快,连亲爹的东西都讨来了。
在旁边的副将赵天耀突然说:“夏校尉可是特别替我们尚将军讨来的药?”
夏子程一脸奇怪,“那是当然,赵副将何以如此问?”
“夏校尉莫怪,末将就心想,不知道这瓶药是夏校尉跟尚将军的兄弟情谊,还是夏校尉替未来妻子赔不是的?若是前者,尚将军自然能收,若是后者,则万万不能——尚将军因为姚姑娘无礼、姚军医无能而挨打,从此尚家跟姚家龃龉难消,因此得把夏校尉的意思问清楚,不然末将有愧故尚老将军的提拔跟教诲。”
夏子程道:“这是我给尚将军的,我拿药给她是一回事,我替姚姑娘赔不是是另外一回事。尚灵犀,你收下,这是我给你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当然,夏子程也很心烦,觉得姚保真是没事找事干,若是姚保私下跟他父亲讨公道,事情还好说,偏偏他当着钦差大臣的面捅出来,不处理不行,处理太轻也不行,现在尚家跟姚家结了仇——这事情,安定郡王肯定今天一早就把话传回京城了。
皇帝这回没升尚灵犀,那么等她入京,皇帝肯定会好好安抚一番,这时候姚保那傻子偏偏撞向枪口,皇帝很有可能让吏部直接压下姚保的晋升文件,好歹压个几个月,届时京里人人议论,姚家丢脸就丢大了,即便升上七品,恐怕也没多少名门愿意与之往来。
到时候姚保肯定会来求他这个准女婿,他又能做什么,难道要他劝尚灵犀跟姚家握手言和吗?他做不到。
尚灵犀白白被打,他也很生气,他并肩作战四年的好兄弟,好战友,就这样被姚保一张嘴给害了。
他也很想因为姚玉珍的关系对姚保好一点,但真做不到,姚保平日胆小怕事就算了,遇到这种事情,胆子却特别大。
欠教训。
他得找个时间跟姚保说,他要娶的是姚玉珍,就只有姚玉珍,可不是娶你们整个姚家,不要觉得从表亲的关系变成姻亲,自己也就成了一品门第,想横着走?不可能。
还有,那安定郡王不知是什么意思,表面上给姚家求情,实际上却是设套——把姚玉珍禁足,对姚保“教女不善”的罚则却是还要再想一想,这样姚保还敢出现在他面前吗?当然是有多远滚多远,恐怕回京路迢迢,都得当个小老鼠了。
另外,一样是“污辱朝廷命官”的错,尚灵犀挨了十个军棍,姚家父女却不痛不痒,传出去实在有损夏家声威,就好像他们多糊涂一样,定了口头亲,便不管准亲家的出格行为,身为夏家的长子嫡孙,他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不利于夏家的传言出现……
尚灵犀见他脸色转凶狠,半开玩笑的说:“给我一瓶药这么舍不得,还你就是。”
“给你的东西我哪会舍不得。”
“真的?”
夏子程点头,“那是当然。”
“等我回西疆时,玉兔借我一年吧。”
玉兔是夏子程的战马,母马,今年七岁,聪明温顺,战场上十分勇敢。
夏子程想也不想,“你中意玉兔,送你便是。”
虽然他也很喜欢玉兔,可是尚灵犀难得跟他讨东西,他当然不能小气,战马再找就有了,尚灵犀可只有一个。
“不用不用,玉兔这么聪明,也认主人的,借我一年就好,我就想给腾起生个小马驹来养。”
夏子程不明白,“腾起是什么?”
赵天耀规规矩矩的回答,“是安定郡王给尚将军的战马取的名字。”
夏子程更不明白了,“为什么让他给你的战马起名?”
当时尚灵犀的战马添星死了,马官选了七八匹合适的来,她一眼挑中唯一的一匹红棕马。
他说这马匹挺好的,起个名字吧,她却不愿意,说别喊名字,就叫红棕马,这样比较好。
虽然没说明白,但他也知道如云跟添星先后战死,对她打击很大,所以不想再给战马起名字,不然若是再离别,恐怕无法接受。
面对夏子程的疑问,回答的当然还是赵天耀,“现在承平了,这红棕马肯定可以活很久,有名字也挺好的,夏校尉您说是不是?”
夏子程噎住,不想说是,但又不能说不是。
内心不太舒服,但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尚灵犀如果不自己取,那也该由他来取啊,安定郡王真没礼貌,尚灵犀一定是看在他是钦差不好违背的分上,勉强接受的。
是了,一定是这样。
细想过后,夏子程又好多了,“我去前头,你记得吃药。”
见他这样真心关怀,尚灵犀心情极好,笑说:“罗唆。”
“记得啊,早晚一颗。”
又往东行了十余日,尚灵犀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也不得不说那药确实好,他们是从军,又不是什么深闺大小姐,只要没见血,那就得忍着自己好,按照尚灵犀原本估计,她的黑青刺痛至少得两个月才会退乾净,但那小葫芦的化瘀药可真好,吃了之后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小粮内疚得很,但尚灵犀也不怪她,老实说,当下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着,既然她也有那意思,就不能怪小粮说姚家算什么东西。
所以,她自己也自省了一下,到底是真的姚家嚣张,还是自己嫉妒?但总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还是没有结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终于到了京城近郊,皇帝已经派人传令,要亲自带着文武百官到西城口迎接众将士。
荣耀是很荣耀,但荒谬也很荒谬,现在因为皇帝还没准备好,所以他们不能进京。
二十五万大军跟五万亡魂军牌驻紮在近郊,有官衔的则住在近郊的驿站。
尚灵犀能感受到一点京城的繁华了——虽然一样是驿站,但京城附近的驿站,楞是不一样。
桌子是黄花梨木,被子也都是山水刺绣,茶可是上好的太平猴魁,品茶是她还是尚家大小姐时,学习到的少数技艺之一。
重温了一点当年的富贵生活,贺宁也挺高兴的,抱着小贺芹,一边认着,“这是八仙桌,这是纸镇,这是文房四宝,芹儿将来要好好学习女红啊。”
尚灵犀看着堂妹母女俩,笑了。
她们已经商量好,等入了京,就用皇帝的赏赐替她母女俩买一间宅子,再添置两个下人,然后留一笔生活费给她们,让她们在京城过日子,这样是最好的——尚家在西疆赫赫有名,也不少人见过贺宁,万一让人认出来,尚家真的会很难立足,再者,让人知道西尧皇帝还有一个孩子流落在外,那孩子也只能是被软禁的命运。
但京城跟西疆相隔千里,贺宁跟贺芹在这里很安全。
夏子程也答应她,将来会派远志不时来照看,若有需要,他一定会帮忙,由他的心月复直接探视,而不假手他人。
若是以前,她还敢让他把事情托付给姚玉珍,但现在军棍事件过后,两家人算是闹翻了,朝廷命官互相指责“算什么东西”也是东瑞国第一回了,尚灵犀第一次觉得深闺女子很烦,这样就不想活,没脸见人,不吃早饭,哈,后来还不是乖乖上了马车,也没有不想活,也还是见了人,早饭虽然没吃,但吃中饭了啊。
她都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要回京,所以姚玉珍变了,还是姚玉珍原本就这样,只是自己没发现。
“尚将军。”有人敲门,“小的是驿站的酒娘。”
小粮连忙拉开格扇,奇怪道:“我们没叫酒。”
酒娘笑咪咪的,“宫中赐了酒过来,这是尚将军的分,叫『桃花香』,是皇家才有的东西,那送酒来的内侍说,虽然醇口,后劲却强,三杯就会醉倒到天亮,尚将军喝的时候可得注意点,免得早上起不来。”
小粮连忙接过,“多谢大娘子。”
“尚将军客气了,能来服侍尚将军一回,我回去都可以跟邻里炫耀呢,您可是我们东瑞国第一个女将军,舍命保卫国家,我们才得以安逸的生活,谁不钦佩。”
小粮高兴,但经过上次教训,已经不敢胡言乱语,只道:“谢谢大娘子,辛苦你啦。”
小粮把格扇关上,将乌金盘放在桌子上,“小姐可要尝尝?”
“我不了,我本来就好睡得不得了,再喝这桃花香,明早真要起不来了,何况我也不懂酒,喝了暴殄天物,你拿去给明威将军吧。”
小粮虽然觉得可惜,皇家的东西呢,小姐居然不尝尝,不过小姐说话一定有她的道理,自己听着就是,于是捧着乌金盘又出房门,没一刻钟便回来,笑着说:“明威将军高兴得不得了,直说小姐够义气。”
尚灵犀大笑,“明威将军这是真高兴了。”
明威将军跟着夏阔十几年了,本来是不太看得起女子,经过四年相处,见她永远不给自己找借口,杀敌冲第一,这才慢慢对她刮目相看,现在居然说她够义气,看来这桃花香是送到他心坎里了。
贺宁也笑说:“尚将军不尝尝真是可惜了。”
尚灵犀不以为意,“虽然是好东西,不过不适合我啊。”
“尚将军试都不试,就说不适合。”
“我已经知道结果,何必试。”
贺宁旁观,早已经看出自家大堂姊喜欢夏校尉,也许是自卑粗糙的双手,也许是自卑黑色的皮肤,所以始终跟夏校尉当“兄弟”,自欺欺人说不适合照她看,姚玉珍才不适合夏校尉,心机太深,一心想攀富贵,没有一点真心。
有句话说的真没错:只有女子识女子。
男子只能看得出来女子表现出的样貌,只有女子才看得出来女子真实的样貌。
她的大堂姊只要几个月不晒太阳,好好打扮,不见得会输给姚玉珍,可是如果让大堂姊放下一切,只为了做某个人的妻子,恐怕也是不愿的。
她的大堂姊,不是尚家的大小姐,是尚家的女将军。
尚灵犀没喝酒,照样好睡——平日总是一觉到天亮,今日却不太舒服。
鼻子超塞。
奇怪,又没伤寒,怎么会塞鼻子?
这味道……这味道……谁在她房间外面煮饭哪,都是柴火的味道……
不对,不是柴火——尚灵犀一下睁开眼睛,失火了!
那味道,那空气中的微热跟焦灼……
“小粮!宁珠!”情急之下,也忘了贺宁是改过名字的人,直接唤了幼时称呼,“失火了!”
房中人一下清醒过来,尚灵犀一手夹起迷糊中的贺芹,一手开路,推开格扇,院子入口处漫天的火光。
隔壁房的振威校尉也醒了,连带服侍他的小兵一起往外冲。
秋天天气乾燥,加上驿站都是木头建筑,火势蔓延得很快,不过一会时间,那火舌已经爬上屋顶,窜出浓浓黑烟。
都是当兵的人,警醒的很,等尚灵犀跟振威校尉一群人冲到外头,见到夏阔等人陆续跑出来,然后是归德司阶拉着姚保,姚保拉着姚玉珍,后面跟着秋月,宫廷侍卫簇拥着略微狼狈的安定郡王,怀化郎将跟壮武将军也出来得很快,在驿站工作的人同样都冲出来了。
尚灵犀发现,不见夏子程的人影。
夏阔也惊觉了,“夏校尉呢?”
又叫了几声夏子程,却都没人应他。
就见一个满脸灰尘的大娘子出来,全身发抖,“夏校尉是不是年纪很轻,长得很俊秀,穿着白色袍子的人?”
“是他。”
“我看到他被一个将军找去喝酒了,就住在最里面第二间那个。”
明威将军找夏子程去喝酒?
明威将军也没出来。
那桃花香,三杯就倒。
夏阔道:“众将军在原地帮助救火,一切听安定郡王命令,本将军要进去救我儿,任何人不得阻拦。”
说罢,把外袍一月兑,赤着身子只着长裤就冲了进去。尚灵犀把手中的贺芹往贺宁手中一塞,也跟在他身后。
贺宁连忙说:“尚将军别进去,危险哪!”
小粮尖叫起来,扑上去想拉住自家小姐,但哪拉得住,尚灵犀人髙腿长,速度又快,一下子便跑进了火光里。
热,真热,眼睛都要睁不开,烟燻得令人难受。
可尚灵犀还是跑着往里冲,夏子程,你可千万不要有事,等着我去救你,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我们是好兄弟嘛,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别伤,别死。
烈焰冲天中,她勉强辨识夏阔的影子,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