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灶女!
为了这三个字,原府上上下下闹成一片,凡是沾点边的远亲近戚都持反对态度,不许女子守灶,为了守住家业而耽误终身大事,姑娘家就该嫁人,给自个儿寻个好归宿。
大部分人是为了自身利益,原府二女儿若坚持当个守灶女,那么原府庞大的家业他们便动不了,原本还能分碗羹、喝口汤,这下子连渣也瞧不见,没人甘心就此落空,什么也得不到,因此无不全力破坏,极尽恶毒言语,将好好的大姑娘名声毁之殆尽,让她没法招赘上门。
倒是有一些闲汉、地痞流氓、拐瓜裂枣的二流子听说消息便来毛遂自荐,一口一个娘子喊得热乎,彷佛真成了人家女婿。
不过原清萦也不是好惹的,像这样的家伙来一个打一个,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屁滚尿流,龟孙子一样的爬出去。
原中源的棺木预备停灵自宅七七四十九日,做完七七才出殡,原府花得起银子,每隔七天做一场法事,从早到晚颂经一百零八遍,不分和尚或道士,同时也在宅子门口施粥,每日五大桶,为原中源积福行善,念经几日便施粥几日,以老弱妇孺残为优先,而后是清寒人家和乞丐,若有剩余再分给街坊邻里,广施德泽。
“你胡闹够了没,光这一个月就花了快五千两,要不是天寒地冻,为了屍体不腐还要冰块,你知道一直到你爹下葬要花多少银两吗?”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打眼前过去,他是心痛又愤怒,若是给他该有多好。
要不到银子的原中宁只得忍气吞声,他每日就盯着堂侄女,看她从哪里取出银子,可每一次都着了道,她拿的不是银子,而是银票,一整叠,面额最小的是一百两。
“这件事很重要吗?”她爹赚了她三辈子也花不完的银两,她有必要省几千两银子的小钱吗?
看她毫不在意的洒钱行径,他看得又气又急。“省着点用,不要大手大脚的挥霍,给小沁萦留份嫁妆银子。”
“剩下的银子够她嫁十次了。”绰绰有余。
嫁十次……闻言的原中宁一口老血都快往外喷了,一口腥膻味又往回噎下去,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被气死。
“我看你是嫁不出去,这辈子没人要了,外面的名声坏到连狗都不理,你还想当守灶女,根本是痴人说梦。”看到丈夫连连受挫,气得两眼充血,没能得偿所愿的陈氏口出恶言,借着言语羞辱逼人妥协。
“那是我的事,不劳三堂婶费心。”她才十六岁,不急,留个两年固守家业,不让人生出强取豪夺之心。
她嘴上一酸的说道:“我哪敢管你呀!说起扎人话是一套一套的,连你大舅都受不住,气得回解府了,不过你要是嫁不婥,一拖十年、二十年的,你爹的香火由谁继承?”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孩子谈什么守灶,只是一句空话罢了,到头来还不是只能以庶为嫡,旁支翻身。
“我不会嫁不出去。”原清萦掸掸灵堂上的香灰,将燃尽的香烛换上奇楠香炷,合掌三拜。
“谁娶?”她嗤哼。
“我娶。”
厅堂上香烟袅袅,一口黑色大棺摆在正中央,适逢腊月,外头飘着雪,一棵红梅绽放在白茫茫的雪花之中,给人一种妖异的凄美感,似乎在为主家哭泣,哭出血泪。
风雪中,走出一名身材昂藏的男子,他身上穿的不是毛皮大氅,而是血迹斑驳的战袍。
由他一身威风八面的盔甲看来,官阶不小,定是出生入死的将军,浑身散发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
看着由远而近走来的高大男子,原本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一张黝黑、生得刚毅,彷佛刀凿过的脸庞显露而出。
蓦地,原清萦心口抽地一紧,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又想不起此人是谁,朦朦胧胧中,她应该认识他。
“小刺蝟,我回来了。”白牙一咧,冷冽吓人的峻颜瞬间如春雪化开,百花轻绽。
“你……”她眯起眼,显得很冷淡,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男子咧嘴一笑,月兑下布满刀痕箭戳的头盔。“不认得我了吗?爬树爬得比我还快的小刺蝟。”
“和你不熟,别套交情。”一说完,她转身就走,点燃三炷清香往后一递,身为家眷的她回到家属答谢席。
男子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接过香朝灵堂一拜,眼中流露出萧瑟的伤感,似有泪光点点。
“我,谢天运,别告诉我你不认识我。”香一插,他转头看向双目低垂的女子,从她芙蓉面上看见那个始终不曾忘怀的小丫头,那个玩起来比他还疯、敢偷蜂蜜和徒手捉螃蟹的小疯子。
“天运哥哥,你是天运哥哥——”突然大叫跑过来的原沁萦一脸惊喜,想像小时候一样往他身上爬,可想到自己不小了,是大姑娘了,跑到男子面前又停了下来,小脸红彤彤。
“你还记得我?”她当年才三岁,哭着叫他别走,他也想留下,但是他想叫他留下的人却没开口。
她用力的点头,十分逗趣。“记得、记得,爹常常提起你,说你不走就收你当义子。”
本来她会有个哥哥,可是后来又没有了,要不然她也有哥哥疼她,不会因府中没有男丁而被人轻视。
“可是我不想当你义兄,我想当你姊夫。”他说话时双眼直视看也不看他的原二小姐,眼里闪着喜不自胜的笑意。
原沁萦偏着头,目露疑惑。“我姊姊嫁人了,姊夫是张家塘秀才刘汉卿,你晚来了两年。”
她大姊十五岁订亲、十六岁嫁人、十七岁怀孕,明年三月春就当娘了,她是小姨。
“不晚,我要娶的是你二姊。”是她救了伤痕累累的他,还求她爹安置他,他才能养好伤,过了几年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她把爹娘分给他一半,让他也有爹娘疼爱。
回想起来,那些年竟是他过得最开心的时日,不用起早读书,不用夜里不能睡还得练字,祖父是告老还乡的太傅,对他的要求极其严厉,寄望颇高,盼着他一朝高中状元,入殿为官,延续他和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师生情分。
谁知一场大水毁了祖父的希望,一家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大洪水冲走,他在管家全力保护下逃过一劫,一家百来口就活了他一人,也是唏嘘,管家带着他一路逃难,想投靠京中做大官的舅舅,只是……
“三妞,过来,别乱攀亲,人家可是鼎鼎有名的龙涛将军、二品武将,咱们高攀不起。”今非昔比,昔日的落难少年已是带兵上万的大将军,和排名最末的商家格格不入。
“龙涛将军?你是以寡敌众,以三万兵马力挫敌方十万大军,立下战功赫赫的那个年轻将领?”惊讶万分的陈氏连忙上前,别人不屑攀关系她乐意得很,能钻营就不放过。
谢天运,表字龙涛,用取下敌将首级而以其名封为“龙涛将军”,曾在边关驻守三年。
“不用你攀,我来攀你,要不是你送的二十万石粮草和三车药材,我可能回不来了,我欠你两条命。”他越过急于攀附的陈氏,走到心心念念的人儿面前。
八年了,他们居然整整八年未相见。
当时他离开那日,以为过个两、三年便能回来找人,原府是地方上富商,数代人扎根在此,不会迁移。
哪料想得到被舅舅带走的他去了军营,由底层小兵做起,再到将军舅舅的亲兵,一路升到百夫长、千夫长、校尉,最后去了战场,与敌人兵戎相见、浴血而战。
这些年他一直在打仗,时而西南、时而东北,还去东海打过海寇,辗转回到京城,统领二十万龙骧军。
但这些不是他所要的,因此他申请驻守在江南最北边、靠近西北的天险黑狼山驻紮,十五万兵马的营地便在黑狼山的山脚下,距离塘河县一百五十里外,他快马加鞭一天即可来回。
“不用,不承情,我爹怕你饿死才叫我筹措粮草,我不过是顺手而为。”好歹相识一场,总不能让他死在朝堂对峙的算计中,边关将土为的是保家卫国,不是自相残杀的争斗。
“还在生气?”气性真大,这暴脾气也就他受得住,说从此两两相忘就真的不收他的信件,让他悔恨不已。
“我没那空闲。”面冷的原清萦口气也冷,完全当童年玩伴是远方来客,不亲不近,无须热络,彷佛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谢天运好笑的伸手往她头上一模,这是他以前的习惯,可是十分意外她竟然能避开,瞬移的身手像是习过武。“明明气我一走多年还不承认,我也是身不由己,这几年随军队调派南征北讨,很少在同一地方能待久,下个月调往何处都不知晓。”
“与我何干。”路是他自己选的,想走多远由他做主,谁也左右不了,只能看他越走越远。
他笑着凝视那张雪莲花般的清丽娇颜。“我不走不行,舅舅千里南下偷偷来寻我,被人发现是重罪一条,我在原府只是个寄住小子,旁人都看不起,我想谋个好出身,不让人取笑你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穷小子玩在一起。”
那年她还小,不懂男女之情,可他已是十三岁的少年,知晓那点朦胧情愫,他怕自己再不走,那萌芽的心意藏不住。
原府两夫妇都是好人,也过于仁善了,收留了他却不求回报,尽心尽力的照顾他,即便在他有难时也及时救援,在他粮尽药缺的关头突破敌人的封锁,送粮送药到他们被困的山谷,他才得以逃出生天。
“二姊,天运哥哥好可怜,你别生他的气,原谅他好不好?”一直很想有个哥哥的原沁萦帮着求情,虽然她对谢天运的认知来自爹爹的转述,但是幼时的记忆并未忘记还有一个对她很好的大哥哥,把她扛在肩上带她去看花灯。
“是呀!天运哥哥很可怜,几次中了埋伏差点伤重不治,你要不要看看我身上的伤疤,只给你看。”他小声地在她耳边说着,微勾的嘴角带着三分调戏的笑意。
闻言的原清萦气恼地将人推开。“谢天运,你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你的脸皮比你的盔甲还厚!”
他肩一挑,在灵堂前卸甲,以示对亡者的尊重。
“在生与死之间,脸皮毫无意义,我只想活着回来找你。”他对自己承诺过,一生只一妻,唯有原清萦。
人非草木,做不到真正的无情,彷佛水波划过的眸子一睇,多了几许宽容。“饿不饿,要不要吃饭?”
见她软了神色,他连忙走近一步。“饿,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早就饿得手脚发软。”
她一啐。“我看你再饿上三天三夜还能跑过一座山,在我面前装面条能瞒得过我吗?”
已经官拜将军了还能弱到哪去,没点本事能斩杀敌人将领吗?他的功勳绝对是双手拼来的。
“博取同情。”他不隐晦的明话直言。
原清萦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爹过世的事?”
“嗯!略有耳闻,但不敢确定,我私下向舅舅请了假,连夜飞奔不停歇赶来。”他怕赶不上送原叔最后一段路。
“算你有心。”不枉爹老惦记他,担心他受寒受伤,时不时的托人打探边关战情。
“对你更有心。”对看过他果身的小女人而言,他没什么好忌讳的,百无禁忌。
谢天运遇到原清萦时,一个八岁、一个三岁,但聪明伶俐的原清萦人小鬼大,心智上不亚于五、六岁,和从山上滚下来导致失忆多年的谢天运相处愉快,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当年与小少爷失散的管家一边行乞,一边千里迢迢的赶往漠北的大将军府,找到正在领兵打仗的宋剑山——与谢天运之母同胞的亲娘舅,向其诉说他们被侯爷夫人驱赶且殴打成伤的事。
大将军也就是成武侯宋剑山一听气急攻心,因不能回京便一封书信回府怒斥妻子,并托友人代为寻找下落不明的小外甥,当舅舅的是真心疼爱姊姊之子,煞费苦心的寻人。
终究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历经多年的找寻后总算探听到消息,大将军便亲自南下向原中源要外甥了。
人家是骨肉至亲,真正血脉相连的亲舅甥呀,待谢天运视若亲子的原中源再不舍也只能将人送走,同时也欣慰谢天运找到亲人,还是威武慓悍的大将军,他的前途可期。
没有家的人似无根浮萍,四下飘泊,有了家才能根深蒂固,长成令人仰望的大树,因此他跟着个性强悍、不容人拒绝的舅舅走了。
“吃你的面,少说废话,因为还在孝中,只有素汤面,无肉,不许挑剔。”在未出殡前,府里禁食荤食,为此原中宁等人不时有所埋怨,嫌味道淡了,食之无味。
春画下了一碗以菌子、蘑菇为主的素面,大冬天的还找到几片菜叶子,煎了两颗蛋放在面上,加入喷香的素菇酱,虽然少了肉和大骨汤,从外观看来也是美味可口。
饿极了的谢天运不管是素面或荤食,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颐,一口面一口汤的吃得津津有味,整张脸快埋进碗里,可见他真的很饿。
他一大碗吃完还嫌不够,又煮了一大锅吃下肚才停箸,吃出一头的汗。
他足足吃了三个人的分量,看得原清萦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同情他的一路奔波,还是继续生气不理人,她对他的曾经离去始终耿耿于怀,没法放下,觉得他忘恩负义,说走就走,不把救命之恩当回事,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小刺蝟……”好久不见,甚为想念。
“你能待多久?”他今时身分不同于平头百姓,不可能随心所欲,他有职责在身。
一听她冷然的语气,放下大碗的谢天运轻叹一声。“我才来你就要赶我走?”
“少装可怜,我知道你时间有限,不能久待,拜祭完家父就早点走,晚一点怕是大雪纷飞,想走也走不了了。”雪中赶路是小事,若是延误军机才是大事,谁也吃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