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宿在秘境山谷的这一夜,男人闹到很晚才肯消停。
清晨,姜守岁迷迷糊糊醒来,就见山涧中有人悠然漂浮其上,是她家男人,根本无畏涧水冷凉冻人,他光果着身躯,脸色红润,神采奕奕,经过一夜的“阴阳调和”几乎是索求无度了,他状况竟是大好。
反观她……无数的欢愉过后,骨头像被拆掉重组一般,哪儿都不对劲。
幸得他颇有自觉,知道要把赶马驾车的活儿揽下来,一早还生了火烧水煮食,换他伺候起她来。
离开秘境山谷,马车再度出发。
在回清泉谷之前,姜守岁当真想去路望舒所说的那座田庄一游,后者自然照办。
以马车代步的话,田庄距离清泉谷大约还需大半天的路程,庄子占地不算太广,广的是良田千顷,说白了,田庄的东家根本是个大地主。
听说还挺佛心来着,除了雇用农民上工,给银钱还管吃管住,亦提供农田租赁,赁金算得便宜,田里产出的庄稼则全归农民所有。
因此当大伙儿听闻东家夫妇来到田庄巡视,好些人特意送礼过来,礼物也妙得很,有活生生的大白鹅一只,有刚从田里扛过来的大冬瓜一长条,有鸡有鱼,有新米和新茶。
田庄的大管事忙着将上门送礼的百姓请走,急得满脸赤红,实没料到东家会来得如此突然,且是夫妇俩一同现身,更让人手足无措。
一旁坐在大厅正位上的姜守岁看得心中直笑,便假借端杯喝茶的动作,低声对坐在茶几另一端正位上的男人说——
“原来阿舒这样佛心,对雇工和农民们这么好,谁再敢说你贪,我跟他拼命。”
她搁在茶几上的一只手被男人抓在袖子里又捏又掐,凤目横将过来,像在说“敢明目张胆说本督贪的就只有你,还想跟谁拼命?”。
姜守岁内心持续发笑,也捏一捏、掐一掐他,力道轻轻的,无声讨好。
他颇觉受用,眉目间软化下来,一会儿低声回应,老实道:“不是我佛心,是我全然不懂行情,大管事说田庄如此便能年年有余,我乖乖听他的,结果遭坑杀,所以真正佛心的是咱们大管事,根本是在劫富济贫。”
要死了!
姜守岁这会儿没能忍住,当场喷笑兼喷茶,手中茶杯险些砸地,惊得那位大管事抓起袖子直擦汗。
田庄上的庄稼种类太多,整座庄子的运作也有许多眉眉角角,姜守岁这一次没能看完全部,想着之后也许就与路望舒在田庄住上一段时候,此处距离帝都与清泉谷皆不会太远,进可攻退可守,着实是个好所在。
三天后,马车离开田庄,直接朝清泉谷而去。这是路望舒头一次入谷,也终于让他见识到如何入清泉谷。
笼罩四周的女乃白浓雾似天然形成,亦像人为之举,他们下了马车徒步前进,姜守岁一直紧握他的手,叮嘱他务必紧跟着她的脚步和落地的踩点。
所以又是奇门遁甲之术!
路望舒心头凛然,见如影随形的浓雾随着他们踩踏的步伐正一块块消散,当真是一块块的,可以拆解组合似,至于眼前景象则越来越清明。
“不用管马车和马匹,等我们顺利入谷,一会儿会有人帮忙把马车和两匹马弄进谷里。”她回头对他笑,像要安抚他。
他收拢五指紧了紧她的柔荑,颔首亦笑,问道:“谷口处设置的机关一样出自老太公之手吗?”
姜守岁牵着他继续迈步前进,自然而然答道:“不是老太公,这座机关复杂无比,老太公在世时也说自个儿造不出来,这是女谷主前辈的手笔。”
闻言,路望舒心头又是一凛。
“阿舒会喜欢上清泉谷的,还有女谷主前辈啊,她什么都懂,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话音略顿,跟着低声喃喃。“唔,也许不是人也说不定……”
姜守岁没牵人的那一手搔搔耳朵,回眸又是一笑,“这儿是我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是我的故里我的家,今儿个带阿舒回家。”
他随她踩上最后一个点,抬眼看去,雾气散尽,一道足可让两辆大马车同时交会的谷口呈现在前。
路望舒本能地再往里端望去,谷口的那一边竟是黑压压一片,来了……好大一群人?
“就说咱没看错,都盯了大半天罗,咱快马加鞭赶回来知会,确实是守岁儿的马车,竟带着外人进清泉谷?这不是大事啥子才是大事啊?”
他们被盯上了大半天?
真假?
竟丝毫未觉啊!
路望舒只觉背脊窜上一阵凉意直攻脑门。
那群人中有其他声音道:“老高你傻呀!都带回清泉谷来,肯定就不是外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啊?”
“拜托!老高你二十年前也是这样被你家小翠儿带回谷里来,有啥儿好奇怪?”
“咱瞧瞧、咱瞧瞧,哎哟!是个生得挺俊的小伙子,守岁儿挑得好。瞧啊,那双长长的桃花眼往这儿看来,大婶子我都要脸红罗。”
“看眼睛作甚?男人要看鼻子。小伙子鼻管挺直,鼻头有肉,加上宽肩窄臀、四肢健长,看着就是个中用的。”
无数道强烈视线投射过来,路望舒脑中竟联想到牲口叫卖的集市上,那一头头等着被买主青睐的种牛种猪和种马。
姜守岁见到这么多熟面孔,早已笑容可掬,拉着他穿过谷口踏进清泉谷。
众人自然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的,姜守岁才想好好将身边男人介绍出去,此时有人喊了声——
“谷主来了。”
路望舒看到原本将他俩团团围住的众人自发地往两边退开。
一名中等身材、脸蛋圆圆的老妇徐步走来,那张淡褐色的圆脸有着许多皱纹,年过耳顺的模样,腰背倒是直挺,脚下步伐亦稳健。
即便常听姜守岁提及,此刻一见,路望舒只觉对方不过就是一位寻常老妇,若要说哪里特别……他内心掠过一些感觉,好像在时间长河中的某个点,曾遇见她这样的人。
不过也可能是清泉谷女谷主的模样实在太普通太寻常,路上随便都能见到的长相,才让他不觉陌生。
“谷主前辈!”这一边姜守岁已朝老人家迎上去,把他也拉过去。
老人家笑咪咪,迅速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姜守岁,平声静气道:“结果还是他。”
“这回不一样了。”姜守岁脸红摇头,深吸一口气重申。“是真的不一样。”
就在路望舒被眼前状况弄得一头雾水之际,清泉谷女谷主直接对他下令——
“老身有话欲说,且随我来。”顿了顿,她道:“咱们单独聊聊。”
姜守岁只得收回脚步,好一顿挣扎才放开手,让路望舒跟着女谷主前辈走,至于路望舒却是颇乐意跟女谷主深聊一顿,毕竟心有疑惑,得弄明白了才能安生。
一刻钟不到,路望舒被领进一处开阔的厅堂。
说这座厅堂开阔,指的并非占地有多大,而是这儿所有的方窗以及八扇雕花门扉完全是敞开的,即便是坐在厅堂的最里端,抬头去看就能将外边的人事物尽收眼底。
但好像哪里有古怪,他一时间逮不着那个点。
“督公大人跟守岁之间的事,根本就是又臭又长的孽缘。”
女谷主那慢悠悠的声调一入耳,他整个人紧绷,一股怒火突然腾腾烧起。
“一世又一世重复着相同的事,她想通了,决定放手斩断,督公大人却一改态度硬巴着她不肯放,这还不是孽缘是什么?”
路望舒惊怒不已。
女谷主称呼他“督公大人”已让他心感讶然,像还知道他与姜守岁之间的几世牵绊是岁儿告诉她的吗?
不!若是那样,岁儿定会事先知会他。
阿舒会喜欢上清泉谷的,还有女谷主前辈啊,她什么都懂,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他想起姜守岁说过的话,但此时此刻的他心中并无好感,只觉女谷主的底细必须探探。
“你这孩子真是……想蛮干呢。欸,安分点儿,对你没坏处。”
那张双眼笑弯弯的圆脸似乎一下子在他面前放大,蓦地压迫过来,路望舒的摄魂术才起了头,不及施展开来便被赏了一巴掌耳光。
不是真的遭掌掴,没谁打他,但面颊热辣辣一片,那股无形气劲穿透胸口,他整个人大受震憾,不管是有形的躯体抑或看不见的心魂意识,在这瞬间都遭受这股力量的冲刷冲击。
他找到那古怪的地方了——
明明抬眼就能看到厅堂外的动静,他看到几位大婶和婆子拉着姜守岁说话说个没停,他的目光甚至与她对上,她还冲着他笑……可是明明处在同一个空间,却又觉得自身被困住,外边的笑语声彷佛隔着水幕传来,模糊不清。
此刻能清晰传进耳中的是女谷主那苍老的、徐慢的、笑笑的语调,“老身先说了,咱对你没意见,督公大人且安心。只是想说你跟守岁儿的孽缘是天道造的孽,天作孽犹可违,这一世你俩终于能扭转命运,走出一条大道来,老身旁观那么久,终感欣慰。”
路望舒心绪上下起伏,前一刻还既惊又怒,此时被老人家的话语所安抚,怒火骤灭,然而疑惑丛生。
“是晚辈冒犯了。”原以为被震慑到开不了口,他吞咽唾沫,艰涩地发出声音。“恕晚辈斗胆一问,前辈到底是何方神圣?”
女谷主坐在那儿晃着脚,咧嘴笑。“老身坐镇清泉谷,乃一谷之主。”
路望舒听到答覆并不觉失望,怕是清泉谷众人就没谁能模清老人家底细,他初来乍到,今儿个一探不成,往后就寻机再探。
突然,老人家在端详他好一会儿后对他叹道:“你是个苦命的孩子。这么苦,难得你能撑过来,更重要的是,还晓得心动,晓得去喜欢人,正因如此纯粹,才有了这一世的重活,你啊,也是个挺好的孩子。”
又是那种被狠狠掴耳光的痛麻感,他整张脸痛到灼烫,长年堆叠在内心的什么被彻底击碎,他竟然痛到流泪。
姜守岁与清泉谷的一票娘子军“周旋”许久,结束后才发现厅堂里已无人,之后她在老太公的坟前寻到路望舒。
老太公的坟地颇为简单,小小一座位在绿油油的山坡下,面朝着大片水田。
路望舒适才一路散步过来,沿途所见非常出乎他意料之外,本以为仅是小小一处谷地,里边却别有洞天,亦有井然有序的街巷,以他粗略估计,谷中少说有五百口人,俨然是一座大村子。
“有人替我指路,说当年拾你回来、将你养大的老太公就葬在这儿。”他笑着看她奔来,卷着袖子帮她擦去额上薄汗。
姜守岁点点头。“本想明儿个备上酒菜果物再带你过来祭拜,你倒自己寻过来。”眸光在他俊颜上梭巡,眉心一动。“……阿舒好像哪儿不一样了。”
“是吗?”他笑意更深,倾前将她拥入怀里,手顺着她的发丝,长声一叹。“来到这里,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姜守岁回搂他的腰身,在他胸前抬高脸蛋,咬咬唇问:“是谷主前辈对你说了什么吧?我知道前辈不是一般人,但很难跟你解释,要你自个儿拜见过才能体会……你、你可还好?”
“嗯,很好。”路望舒用力颔首,望着她又道:“前辈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我是个苦命的孩子,还好有你让我动心,有你让我喜欢,于是命就不苦了。”
姜守岁不由得低喊了声,收拢藕臂将他抱得更紧。“阿舒只管跟着我,会把你养得头好壮壮,喝水都能喝出甘甜味儿的。”
路望舒哈哈笑,如此轻松自在,那长年的束缚终于消失,他不再是督公大人,他就是一个寻常男人,有血有肉、有心有情,而心动情动,皆因怀里这名女子,是她让他起死回生,给了他这一世的圆满。
“岁儿,咱俩该成亲了。”他低柔道:“此事我已跟谷主前辈报备过,而就在刚刚,我也跟老太公提了,说得一清二楚,老人家没开口没意见的,那就视作默许了,我要当老太公家的上门女婿。”
这会儿换姜守岁哈哈乐笑,笑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