飕、飕、飕——三把暗器破风疾至,他避得已然够快,左颊仍被横向划开一小道,皮开,肉未绽,仅血丝溢出,鼻间立时漫进甜甜香气。
这异香……暗器有毒!
路望舒不敢大意,矮身一闪将自己藏匿在某道石墙所形成的黑影下,凝神观察。
一双目线迅速挪移,或近或远、上下左右,短短几息间已在清夜中辨出蛰伏在屋檐上、转角巷弄内的好几道影子。
他内心冷冷笑开,无声笑音荡开圈圈涟漪,既凉薄又狠戾。
朝堂与内廷中欲取他性命的人怕是多到数不清,仇家实是多了去,而今夜他因惊梦难眠才临时想出宫走走,不愿有谁跟在身边烦心碍眼,倒是为各方刺客们创造了最佳的刺杀时机。
察觉有杀气从身后逼近,他反身徒手空拳与对方搏斗,在看不清对方模样的暗处凌厉过招。
忽地一记空手入白刃,他夺下那人兵器并反手一撩,听见呼痛声的同时,温热鲜血溅上他的面庞。
先前躲得再隐密都无用,一闻动静,其他刺客便会朝这儿集结出手,所以得移动位置,必须在暗中快速且安静地移动,他很有自知之明,以自身的武艺绝对无法一口气对付那么多杀手。
想要他死吗?
那他还真不能乖乖就范!
在暗巷中移动再移动,就在一处阴影下稍作调息,然后实在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他背部紧贴着的那面墙突然不见,他顿失重心,瞬间整个人往后跌。
不!不是跌倒而已,他是掉到一个陷阱中!
“啪啦”一声响,顶端有个像盖子的玩意儿当头罩落,一切光源骤然被绝断。
他被逮住了,困在一个圆圆的空间内,像似被关在一个……嗯……底宽口窄、肚能容人的大酒缸里?
酒气甚烈,醇厚的浓香一下子钻入口鼻、渗进脾肺。
在饮酒上他虽称不上海量,但一口气灌个小半坛烈酒尚不能夺他意识,怪的是这大陶缸里留存的酒气,究竟是何种酒?竟才嗅闻了几息就够让他脑袋瓜晕乎乎?
已分不清是酒气薰染抑或中毒之因,他仅能攥紧余下的几丝清明,试图击破酒缸,但掌劲未出,缸子却猛地滚动起来,似有一条不断延伸的轨道,大陶缸沿着轨道螺旋向下,滚得他七荤八素。
不知缸子何时停顿,亦模不清已过去多久时候,顶端突然“啵”地一响,酒缸盖子被骤然揭开。
管不得姿态是否狼狈,他想也未想蓄力窜出!
情势浑沌,求生的本能令他一挣月兑囚困就一滚再滚倒在某处墙角,虽匍匐在地一时间难以立起,亦颇有负隅顽抗的意味,一双眼更似淬了毒,狠狠盯住近在眼前的敌……敌人吗?
入眼的景象与他所想的差别未免太大!
首先,他很明显是处在一处酒窖中。
大大小小的酒坛摆满四面墙上的条架,一个个及人腰高的大酒缸则齐整排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空出的地方已不算宽敞,那个装着他滚落下来的大陶缸就横躺在那儿,离它不到两步之距的地方蹲踞着一名年轻女子,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娃子正挨在她身边。
她们定定望着他,两双眸子瞬也不瞬,似被他瞬间窜出陶缸之举惊住。
怎地回事?眼前的一大一小……真是想置他于死地之人?
女娃子突然一个眨眼,瞳仁儿滴溜溜的。“……姨姨,偷咱们酒喝的,是他吗?姨姨开了机关要逮偷儿,然后他、他掉进大缸里滚下来了。”
她女乃声女乃气,以为自个儿说的是悄悄话,实则非也。
姜守岁也回过神般一个眨眼,眸底幽光轻掠,并未刻意压低声量地说着“悄悄话”,答道:“姨和小苗儿确实逮到一条大鱼,但这条大鱼是不是来偷酒喝的,还得再瞧瞧呀。”
“大鱼吗?”小小姑娘元苗苗歪着可爱的脑袋瓜儿,嘟嘟的小嘴抿着自个儿的一根食指,望着角落那人,忽地叹了口气。“可他不是大鱼啊,他嘛……唔……是、是大叔!”找到再适当不过的形容,于是小脸蛋漾起笑。“是长得很好看、很好看,比姨姨还要好看的大叔呢!”
“小苗儿觉着他比姨还要好看吗?”姜守岁眸光直勾勾落在他脸上,似认真评估着,最终头郑重一点,认同女娃儿的评语。“嗯,小苗儿说得没错,人家确实长得很好看,眼睛是漂亮的凤眼,眼尾一挑比什么都撩人,搭上两道英挺的剑眉,眉目间显得柔中带刚、刚中透柔,实耐人欣赏得很,欸欸,好吧,总归人比人能气死人,不想被气死,姨这回就乖乖认输了。”
元苗苗很快安慰道:“姨没有他好看,但苗儿最喜欢的还是姨姨。”
她笑了,模模孩子的头。“乖宝儿。”
这一边,路望舒却是眼角直抽,心头火骤窜。
上一个敢当着他的面、说他长得比女子还要好看的人,坟头上的草早都生到天边去了,眼前这女娃儿莫非没半点眼力劲儿,感受不到他凌厉的注视和杀意吗?竟隔着几步之距冲他咧嘴笑开?
还有那名女子,竟那般不矜持,瞬也不瞬直视着他便也罢了,还论起他的长相!
混帐!真不惧他吗?
为何不惧?
他随便一个眼神就能令大小官员低首,令底下人匍匐于地,眼前这一大一小的姑娘家凭什么例外?
等等!莫非原因出在他身上?
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正摆出一副狠戾的面孔,双目寒光迸发,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却未察觉暗器上的毒素再添上无端浓烈的酒气,已消磨了他脸上、身上所有的锐利?
那现下的他……是何种神态?
他一掌撑地试图站起,尚未将身躯打直,腿一软又单膝跪地。
女子的嗓音徐徐响起——
“你嗅入的是『闻香坠』的酒气,小店酿的这款酒光凭酒香都能醉人,所谓『三息醉、五息睡』,你被封在酒缸中足足超过十息,最后还能自个儿窜出来,实在挺出人意料。”略顿,似带轻叹。“不过还是奉劝督公别逞强,都站不稳了,若真跌倒受伤那可不好。”
她称呼他“督公”!
这女子知晓他的身分!
路望舒颈后一凉,老实说已许久未有这种感觉,宛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而自身毫无反抗能力。
他大口喘息,晕眩感越来越严重,最终意识模糊,颀长身躯蓦地往前栽倒。
但好像……没有趴倒在地。
有谁过来撑住他,那人靠得极近,轻柔的布料、软软的肩头、软软的颈窝……散出好闻的甜香,似染了酒气的花……
不对!不对……这肩头和颈窝的主人,眼下除了那女子还能是谁?
他就要死在她手里了!
只须拿刀轻轻往他颈项一划,一切便灰飞烟灭。
没想到,他路望舒会把命抵在这儿,被一个彷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给了结。
在完全丧失意识之前,躯体最后的感觉是浑然一震,因那属于女子的绵软气息扑面而来,着实离他太近——
“督公就安心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吧,外头那些人寻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
他身在何处?
为何会醒在这样一个陌生所在?
啊!等等!他记起来了,记起自己的恶梦和率性出宫,记起在四合院不太舒心的探访,亦记起后来的遇刺以及莫名其妙跌入一个陷阱。
而他,朝野内外树敌无数,多少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当朝权宦……竟还活着?
诡谲的是,明明中毒加上酒气影响,他彻底昏迷了却似乎睡得很好,这种坠进黑甜乡深眠、醒来后四肢百骸都得到充分休息的“饱足感”,已好长一段时候不曾来访。
他太习惯失眠,即使能够睡去,也太常受恶梦折腾,如今这一觉睡得他不禁怔愣,想着他出宫未归都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底下人都不知乱成何样,但脑子里想归想,一时之间却不想动。
好想就这样待到地老天荒,纯然松懈,无须再去勾心斗角只为牢牢掌控权势。
便在此际,女子与小女娃儿的交谈声透过轻纱床帏荡进他耳中,路望舒选择定住不动,两手仍交叠在被子上保持直条条的睡姿,耳朵已悄然竖起——
“一早天都没亮,小苗儿就钻出被窝寻来,还跟姨一块儿逮到一条好神奇的大鱼,此刻都过午了,瞧,累了吧?啃块糕点也能啃得脑袋瓜直钓鱼,就不信小苗儿当真精力旺盛用不完。”
女子说话的语调果然如他所记得的那样,轻徐中渗出浅浅笑意,柔软中带着戏谑,彷佛心甘情愿又莫可奈何地纵容着谁。
女娃儿发出模糊的哼声,困倦的喃喃着,“姨姨……”
“好了好了,不吃了,来,漱漱口擦擦嘴巴,姨抱你回你爹娘的屋子里,小苗儿得眠好觉、睡饱饱才能长高高啊。”
“唔……”女娃儿想睡,嘴里还含着话,囫囵嗫嚅。“爹爹不睡,好吵……压在阿娘身上滚来滚去,娘也哼哼吵着,就、就把小苗儿吵醒……爬下小榻,小苗儿找姨姨,然后……大鱼就滚下来,是很好看的美美大叔……呵……”
女子忽地噗哧笑出,跟着带笑叹息,“苗儿啊,你爹爹和阿娘他们滚来滚去其实是在……欸,咳咳,没事没事,他们那样其实挺好,虽然吵了点,但挺好,唔……小苗儿往后再被那样吵醒的话,就过来找姨吧,姨香香软软的榻子大方分给你睡。”
女娃儿发出憨笑。“唔……呵呵,姨姨的香软榻子被美大叔睡走了,小苗儿想睡……”
闻言,女子又一次笑叹,而那位被女娃儿评价为“美大叔”的男子则禁不住以眼角余光悄悄觑看,隔着一面轻纱,就见女子将娃子一把抱起,让那扎着两条麻花小辫的脑袋瓜偎在颈肩处。
“乖女圭女圭,想睡就睡,姨抱小苗儿回你自个儿的榻子睡午觉罗。”柔声低语。
“喜欢……”嗫嚅。
“喜欢吗?小苗儿喜欢什么呢?”女子边动作边说话,不经意地问。
“姨姨喜欢……”
“噢?我喜欢什么?”
“姨姨喜欢美大叔,小苗儿知道,姨姨喜欢,那我也喜欢的,就……就不怕他……不怕……”
女子朝外走的脚步陡然顿住。
她杵着好半晌,那孩子应是在她臂弯里睡着了,才见她回过神又是一记笑叹。“欸,你这小鬼头也太有眼力。”
然后她再次举步,那修长苗条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而轻纱床帏内,清清楚楚听到“喜欢”二字的路督公继续平躺在榻上,非常不明就里,不论是思绪抑或躯体,皆僵化到难以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