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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小姐 第3章(2)

大名鼎鼎的酒家菜!

海家珍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口水差点溃堤。

酒家菜是台湾精致台菜的起源,自民国初日据时代,距今已有接近百年历史,初始是仕绅、官员、员外们的排场饮宴,有艺旦作陪,菜色细致美味、注重刀工与摆盘,后来台湾光复,经济起飞,第二代酒家菜崛起,更是万花齐放……

早期的台湾酒家大多集中于艋舺、大稻埕,日据时代有蓬莱阁、东荟芳、平乐游、江山楼等等,光复后,大稻埋一带的百玉楼、百花红,北投的吟松阁、新秀阁。

以福建菜福州菜为基底的酒家菜,驰名天下的布袋鸡、烤乳猪、五柳枝、佛跳墙、桂花红蟳、螺肉鱿鱼蒜,七仙女转盘等等,除了味道鲜香丰美之外,更富含优雅人文的内涵。

「你想去尝尝吗?」

开什么玩笑?她当然——当然——

海家珍心里强烈交战挣扎,体内每颗吃货细胞都在叫嚣着要去要去要吃要吃,但是稍早前才告诫过自己,剩下这六顿的晚餐得拿捏好分际,别制造出更多的暧昧。

所以她都盘算好了,随便小面摊、简餐店、小火锅店,方便快速吃顿饭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解决,然后拍拍走人。

聊天增加感情什么的,不存在的。

但这可是酒家菜啊……

「我们……只有两个人,吃酒家菜吃得完吗?还是去我刚刚说这家面店——」她只能弱弱的想出一个最烂借口。

「你应该对我们俩的食量有信心才对。」闻镇笑吟吟地看着她。

海·大胃王吃货·家珍,竟一时无言以对。

经过昨晚老北京羊肉火锅一役,她那奔放的胃口早就暴露在人前了,现在才要假装吃得比鸽子少,谁会信?

她有种搬了大石头砸自己脚的懊恼感。

海家珍北上读书工作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台北原来有这样的一间酒家菜馆子,曾在大学时期跟同学凑热闹来洗过温泉的北投林间深处,还藏着这片一个世纪前的美丽风华……

入夜的北投,山脚下灯如海,山间空气沁凉湿润,有着森林的特有静谧和神秘,而就在半山腰一条蜿蜒石子路尽头处,豁然出现了间彷佛宫崎骏「神隐少女」中温泉汤屋的小型日式建筑。

屋檐下垂吊的却是闽南式的福气滚圆红灯笼,搭配着室内晕黄灯光,在每一扇雕花木框玻璃窗透出温暖喜庆的氛围,唧唧虫鸣和隐隐的桧木香气幽然轻浮在夜色中,这里美得像一场梦境。

她从眼镜蛇跑车下来,呆呆地望着这一幕,恍惚间几疑自己置身在电影场景里——

妆容娇美衣饰诡丽的艺旦抱着琵琶,娠媚中带着一丝倦然的绝艳……

白色西服仕绅抚过微翘的小胡须,相互推杯换盏纵声大笑……

衣香鬓影酒酣耳热,菜肴香气蒸腾销魂……

「哇!」她知道自己惊呆了的模样很蠢,但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啊!

肩头忽地一暖,海家珍愣怔抬头,这才发现闻镇将身上的飞行外套给她披上了。

入夜的山上空气清新沁寒,只穿了件薄外套的海家珍还来不及感觉到冷,就已被带着浓浓男人气息与体温的外套包裹住,一瞬间,她不自禁颤抖了一下,有种「大事不妙」的酥软悸动感窜过背脊。

——冷静!这一切都是套路!

她动作僵硬地把外套拿下来,挤出礼貌的笑容道:「不用不用,我不冷,谢谢你啊。」

「好,如果有需要随时告诉我。」他好脾气地把收回的外套挂在手臂上,嘴角微微上扬,海家珍总觉得他像是看穿了自己骨子里狷介的矛盾和抗拒,却绅士地没有点出来。

「谢谢啊。」她回以微笑,却又更谨慎了一分。

虽然他的温和非常地体贴人,她却不喜欢在一个人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

这年头哪个职业妇女不是披挂上阵,在身上穿上一层又一层的武装,保护着女性独立自主的尊严和内心深处最为柔软脆弱的那一处地方。

守护自己,不再轻易将生活、梦想、情感交付寄托在谁身上,已经慢慢成了生存本能。

不再像过去,因为一个小清新(?)的男孩会对自己脸红,而自己又不讨厌,就觉得「啊!这个邻家少年郎其实挺好、挺真心的」,应该会是个很好的伴,然后就答应了交往,揣想着未来可能有机会共度一生啥啥的。

年纪渐长,单身的生活又过得自在,所以她对于爱情或伴侣这码子事,已经有了新的见解(挑剔)。

如同现在很多男人的抱怨与困扰,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那么难搞……

骚年们,那是因为我们学聪明了啊!

温良恭俭让太久,习惯付出太久,最后不是在压抑中灭亡,就是在压抑中变态,然后……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闻镇野生动物般的锐利敏感让他再度觉察到她的警觉和退缩。

他几乎想叹气了,但继之而起的是熊熊燃烧的狩猎战斗和雀跃愉悦——

果然是他看中的家珍小姐!

「我们先进去吃饭吧,」他如果看出了什么,依然深沉稳若泰山,低头微笑道:「你总要答应我,先让我喂饱你。」

「嗯,吃饭皇帝大。」她忙不迭的猛点头,对于他没「穷追猛打」,大大松了口气。

这家伙虽然霸气,可对于个中尺度倒是拿捏得很稳很微妙……可恶!害她都找不到借口翻桌了。

海家珍心情很复杂,不过饶是如此,一踏进这酒家菜私房馆后,还是忍不住被这一角落一景致的内部装潢风格深深吸引住了,完全顾不得去思忖那带位的经理又惊又喜的表情是咋回事?

八角木窗下的老瓮里,放着一大束雪白芬芳的野姜花,穿过长廊,小小莹润喜气的红珊瑚珠子在黑色锦缎上绣成大大的「五福」二字,镶框悬挂在一面墙上,显得格外显眼富泰安乐。

「五福」一词,出自《书经》和《洪范》:一曰寿(长寿),二曰冨(富贵),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善终)。

这是汉民族对幸福观的五个标准,一生中若能集得此五福,那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闻镇发觉她的目光落在这幅五福刺绣上,面露感慨,眸光温柔了起来,解说道:「吴老爷子是个传奇人物,据说双亲早逝,他七岁就卖身给大稻埕粮商陈老爷为家奴,日子过得很苦,但是勤奋机灵,十三岁那年被陈老爷重金从唐山聘请回来的大厨相中收做徒弟,虽然学了一身好厨艺,期间却经历许多磨难,历史上两次酒家菜最风光的时候,他是最抢手的厨子之一,也中弹挨刀过好几次——」

「为什么?」海家珍睁大了眼,不忍地问。

「当时的社会风气,技艺高超却没有强大后台做支柱,就像抱着金砖过街的小孩,黑白两道中有讲道理的,也有不讲道理的。」他语气淡淡地道,「那个年代富庶而危险,机会和命运会捧起一个人,也会生吞掉一个人。」

「那……那后来呢?」她难掩紧张与关怀之色。

「后来是闻老头家出面,保下了我。」一个苍老敦厚温和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海家珍猛然回头,看见一个唐衫白发老人家拄着桜杖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正确的来说,其中有八分满满疼爱的笑容是给闻镇的,然后给她的两分笑容里是……喜悦?

——海家珍觉得自己脑洞大开的症状又加重了。

按照她最近脑回路激荡得这么剧烈的走向看来,只要拿条传输线贴在她额头上,另一头连接个大萤幕就能直接播放电影了,唉。

「吴爷爷。」闻镇笑着迎上去扶住老人家。「您老怎么也来了?」

吴老爷子慈祥笑纹更深,一口腔调古风文雅的闽南语,谦逊欢喜地道:「孙少爷亲身来到位,我如果不来,岂不是太失礼了?」

「我没有提前跟两位阿叔打招呼,就是怕惊动吴爷爷。」闻镇低声笑道,语气隐隐透着一丝熟稔亲曜。「连父亲最近想念您的冬菜炕鸭,都不好意思劳动您了,更何况是我?」

「少爷和孙少爷太客气太客气罗。」吴老爷子满心欢悦,兴奋地对闻声赶出来迎接的两个气质儒雅的中年人道:「阿泉,阿漳,今天咱店里有进上好的鸭子呒?紧准备两只,我来料理……孙少爷,现在春末到入秋之间的鸭子尚好食,肉质鲜女敕肉筋柔软,和天津冬菜做伙先煮后蒸,这一味当初老头家也是极呷意。」

「吴爷爷不用……」

「孙少爷,我阿爸今天是真正欢喜,您没让他露一手,晚上回去都睡不着的。」看起来浑不似总铺师的中年男人一笑着劝道,望向海家珍又露出相似的惊喜目光,却非常斯文客气地憋住了,没敢直接相问。

海家珍吞了口口水,总觉得……不大妙。

他们这种眼神好像帮小智抓到了一只最稀罕的神奇宝贝——

等等,她都在胡思乱想个什么毛啊?

这天晚上,当年驰名天下的江山楼、蓬莱阁菜色,彷佛全部都呈现在她面前了。

……海家珍完全满满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痛并快乐着」的滋味,快乐是因为每一道菜都漂亮精致好吃到她差点连盘底都想用舌头狂甩一遍,痛苦则是要不断用尽吃女乃的力气抵抗闻镇美色+美食(又一次)喂食外,还要面对吴老爷子跟两位美大叔一脸老怀大慰,并且助攻的轮番送上这样点心那样点心。

通心河鳗、金钱虾饼、佛跳墙、鲍鱼四宝汤、七仙女转盘(七道凉菜:乌鱼子、红烧肉、干贝唇、鸭赏、龙虾片、春笋片、螺肉)、红蟳米粥、桂花糕、绿豆糕、状元糕、乌梅糕、椰丝糕……当然,置中最大砂锅的当属吴老爷子亲手炮制的冬菜炕鸭!

幸亏闻镇活动力强,胃口也好,帮忙消灭了不少。

不过再这样「锻錬」下去,海家珍觉得自己差不多就快能去报名参加日本大胃王比赛了。

闻镇从头到尾眉眼笑意就没停过,还时不时偷偷抚揉她的狗头……呃,脑袋,在换来她腮帮子鼓囊囊嘴角沾油的怒目而视后,笑得越发厉害。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养宠物啊!

最后,肚子滚圆的海家珍垂头丧气地前额靠在副驾驶座车窗上深深自责懊恼,吴老爷子方才赞赏的话彷佛犹在耳边——

孙少爷眼光真正好,不拣食又好胃口,这位真真是惜福知福、好喂养好生养……咳,的好姑娘。

……叫你爱吃!叫你乱吃!

「刚刚吴爷爷给我一罐胃散……」

「不、用!」她羞愧难当地咬牙切齿。

「明晚想吃什么?」

「我今晚吃的还满在喉咙啊混蛋!」

回覆她咆哮的却是男人爽朗豪迈欢快的大笑声。

最后的最后,炸完毛的海家珍还是乖乖在车上吞了一匙胃散。

然后发誓明天晚上,一定!绝对!肯定!要去小面摊还欠饭债就好!

这混球,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暗暗发动人来神助攻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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