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亭里,松果在火炉里烧得啪啦作响,将寒冽的风隔绝在亭外。易承雍垂睫坐在桌旁,直到脚步声渐近,他才微抬眼。
“皇叔。”男子大步行来朝他作揖后,自动自发地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瞧水滚了,熟门熟路地煮起茶水。
“老八,事情调查得如何?”
“皇叔还是老样子,咱们这么久没见面了,没聊上几句就急着想知道结果。”易玦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双手一摊,“什么都没有。”
被唤作老八的男子正是当今皇上的八弟,也是仅剩的胞弟,当年唯一没有掺和逼宫政变的肃王爷。
“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进展。”易玦扬了扬眉,斟了茶递给他。“我还特地让四个城门的守城兵都看了画像,要真有出城的话,他们会有印象,可惜半点消息都没有,而城里都不知道已经搜过几回了,就连销金窝也快被掀了,没有就是没有,会不会是皇叔这儿给的画有问题?”
“玉扳指呢?”易承雍淡声问着。
“一样没有着落。”易玦浅啜了口茶,睨着他,那刻意模仿的神情和易承雍有七八分相似。
易承雍眸色和嗓音一样冷地道:“这是你的封地,十几天了,你却连个人都找不到,难不成真要皇上把赵进的事算在你头上?”
“皇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个人真要对付我,多的是由头,我懒得防了,要真逼急了我……到时候再看着办。”易玦笑得玩世不恭,彷佛真没把那些事搁在心上。“何况,我也不认为那个人想对付的只有我。”
“就算是把整座城翻了也要把人给我搜出来,后头的人要连根拔起,如此一来,我行事才能名正言顺。”
易玦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扬起了眉道:“难道皇叔是打……”
“办妥你的事。”他冷声打断。
易玦不以为意地笑着,又斟了杯茶,“就不知道皇叔是怎么想的,五年前我那几个兄长造反时,皇叔多的是机会,可是您却把皇位拱手让人,现在想上位了还得名正言顺,是不是太多此一举了?”
依辈分,皇叔是皇祖父最疼爱的么子,当年就连父皇都极为忌惮皇叔,只因皇祖父非但将空武卫给了皇叔,还赐了一块免死金牌,父皇和兄长都不敢轻易动他,就怕皇叔手上说不准有皇祖父的密诏,真动了他,恐怕就丢了皇位,还顺带丢了命。
“我从没想过那位子。”
“为何?”易玦极为不解,就连他都曾经心动过了,皇叔怎可能一点心思皆无?只要曾掌握过权势,任谁都会留恋的。
易承雍没吭声,易玦也不追问,他算是和皇叔一块长大,知道他性子就是如此,不肯开口的时候,任谁都撬不开他的嘴。
“将事办妥就是。”
“皇叔,不是我不肯办,而是——”轻敲了桌面一会,易玦才斟酌着用字,道:“皇叔,我不问您这线索是打哪来的,可线索如此明显偏找不着人,难道皇叔不觉得怪?”
易承雍微眯起眼,自然明白他的话意。
易玦瞧他听进心里了,也就不多说了,潇洒起身告辞。
易承雍独自坐在亭内品茗,面无表情地看向亭外的圔林景致,突地听见细碎的歌声,那歌声极为细柔,只是随意哼唱着,并没有词,像是地方上的小调,却教他蓦地站起身。
亭外的空济也听见了,立刻走到小径上查看,没多久就回到他面前禀报,“主子,雷姑娘朝这儿来了,要不要我去请她离开?”
真不是他要说,这位姑娘也太缠人了,晚上赖着王爷,现在就连白天也想假装不期而遇,还唱曲勾人呢。
正是多事之秋,那位姑娘既帮不上忙,还缠着王爷,他只能说王爷这笔买卖亏大了。易承雍忖了下却说:“领她过来。”
“咦?”
“去。”
“……是。”
不一会儿,空济领着雷持音进了石亭。
“爷。”雷持音朝他福了福身,瞧着桌面上两只茶杯,搁在她这头的那一杯,茶水还剩一半,不禁想,不会是她打扰了他会客,所以才要空济带她过来,打算训她一顿?
“坐。”易承雍取走了她面前的茶杯,放上新茶杯,替她斟上澄黄色的清透茶汤,瞧她还站着,以眼神示意她坐下。
和外男同席,雷持音心里有点抗拒,又想这十几天来,她每天晚上像当贼一样地模进他的寝房,窝在他的床边睡……她还矫情什么?
“爷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一坐下,她毫不拖泥带水地问。
“依你所画的画像寻人,找不着人。”易承雍长指在石桌上轻敲着,深邃的黑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雷持音心一跳,他这问法该不会是怀疑她胡乱画个人充数吧。
“那么,也许因为他并不是本地人,当晚就离开了。”
“四大城门的守城兵没见过这人。”
“可这人的面貌并不出众,也许……”
“通阳城的守城兵是出了名的刁钻,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办不了这差事的。”易承雍解释着,感觉到亭外空济的目光,侧头看去,见空济像是意外自己这般盯着人不放,随即转开视线,端茶轻呼。
雷持音不禁苦笑,她还真不知道这儿的守城兵有这般好本事,看来她要是不想个法子替他找到人,他真会认为她是在糊弄他。
“那么,玉扳指呢?”
“城里几家玉铺子都说了,没见过这种玉扳指。”他不想怀疑她,可事实会说话,一一指向她极可能诓骗他,让他错失逮人的机会。
若真是如此……这倒也有趣了,他还没栽过跟头呢。
雷持音听完,秀眉紧蹙起,喃喃道:“不可能,我明明瞧见了……”她像是想到什么,突地抬眼问:“可有查过玉匠坊?”
“玉匠坊?”
“是啊,大多数的玉铺子都是商家和玉匠合作,可也有些玉匠是自个儿接单,就好比京城的端玉阁,当家的有本事,可以直接接单而不跟玉铺子合作,甚至自营玉匠坊营生,我记得通阳这一带因为玉矿颇多,所以有不少的玉匠坊,其中最富盛名的是城南的冯学刚冯大师。”
雷家经营玉矿场,通阳一带有不少玉矿,在她还小时,一家四口偶尔回明州外祖家时,回程会顺路绕到通阳城,到冯家玉匠坊作客,那时坊里的大师傅是冯老爷,与父亲向来交好,而冯学刚是刚出头的小师傅。
一想到冯学刚,她不禁猜想玉扳指上的深浮雕说不准是出自他的手笔,毕竟寻常玉匠根本不可能在玉扳指上作深浮雕的,而他向来最爱做些稀奇古怪、颠覆传统的玉饰。
易承雍微扬浓眉,细细打量她,“所以,你的意思是去问他也许能问出蛛丝马迹?”要说她是在作戏,这神情也太诚恳了些,他压根感觉不到她在撒谎。
他对于自己的眼光有几分自信,也认定她是无害,偏偏现实的状况总会教人怀疑她是否有其他意图。
雷持音摇了摇头,“冯大师这人脾气有些古怪,寻常人想见他并不容易。”说白点,他就是年少得名,所以脾气大了点。
“可你识得他。”
雷持音本来要点头,但想到自己的现状又急急顿住,“谈不上认识,是听家里人提过。”她现在都换了张脸,冯大师怎么认得出她?她只能这么说了。
“那么你提了这法子等于空谈?”
“怎会是空谈?我有把握能见到他。”她笑得自信满满。
易承雍直睇着她的笑脸,不知怎地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教他心神恍惚了下,好半晌才问:“怎么做?”
她笑着不答反问:“爷,这儿有没有面粉?”
朱嬷嬷和几名厨娘都站在厨房外张望着,厨房里,除了雷持音正努力地揉着面团,还有个不曾踏进厨房里的主子,竟纡尊降贵地端坐在角落里,吓得众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待面团揉得差不多了,雷持音先搁在一旁醒面,转头准备做馅料。
易承雍瞅着她仔细地洗菜挑菜,又到桌前挑了把刀,利落地切着肉末,忙碌的身影,嘴里轻哼的小调,与他记忆中的重迭在一块,甚至,当她下锅翻炒着菜与肉末时,他闻到了似曾相识的香气。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回到了教他魂萦梦牵的记忆里。
“爷,要不要尝尝?”
被女子的声音唤回神后,只见一双纤白的手端着盘子,上头盛放着一块作法特别的饼。
“这是什么?”他哑声问,接过盘子。
“烙饼。”她随即又回到灶前忙着,一会又取来一份,拉了把椅子就坐在他的旁边。
“这是我外祖家那里时兴的烙饼,和其他地方的作法不同,里头不管是要放猪肉、牛肉、羊肉都成,配什么菜都行。我自己偏爱的是用猪肉末搭韭菜,拌上酱料后炒熟再搁进烙得酥脆的饼皮卷起,酱汁会将饼皮软化,这样吃起来就觉得外酥内软,那酱汁裹着肉末,味道真不是普通的好。”
说着,她忍不住咬了口,有点烫口,教她不断地呼着气,可还是坚持地咽下肚,暗叹自己真是了得,竟能做得这般好。
转头看他还盯着恪饼不动手,雷持音心想他贵为王爷,吃的都是珍馐玉馔,这种平民小吃也许吃不惯,不禁道:“爷要是吃不惯也不打紧,重要的是我做这饼,是打算一会送给冯大师的。”
她话才说完,就见易承雍拿起烙饼咬了一口。
别说雷持音惊诧,就连守在外头的朱嬷嬷都错愕极了,毕竟主子向来是不食外人备好的膳食的。
惊诧过后,雷持音微扬起眉,欣赏着他的侧脸。
倒是挺平易近人的,真这般吃了起来,尽管是以手抓着咬,姿态还是优雅,从他平淡的神情里猜不出他的喜恶,但能够一口接一口,应该是觉得挺合口味的,是不?
光是瞧着他的吃相,就觉得这烙饼美味极了,充分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就说了,除了女红之外,她真的是十八般武艺皆通。
正沾沾自喜,雷持音就见厨房外有人走近,光看身形,她还以为是空济,仔细再打量,才发现是空澧。
易承雍侧眼望去,欲张口又顿了下,目光未动,只是静静地打量来者。
一旁的雷持音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盯着门口的人看是为哪桩。
和他相处了一段时日,她知道他是个寡言的人,大概是因为这样,空济跟他培养出了默契,有时光是一个眼神,空济就知道他的心思,也许他现在也是用眼神在交代什么?不过……
“爷,怎么不见空济?”待会就要出门了,就她所知,通常出门时都是由空济驾马车的。
易承雍没吭声,垂下眼睫像是在思索什么。
“还是说等一下是空澧要驾马车载咱们过去?”她说着指向站在厨房门口的空澧。
虽说她不知道他在通阳忙什么,但相信肯定是不想让她知道的机密事,想当然耳空济去哪,又去做了什么,他自然是不会告知的。
所以也许是空济上哪忙了才让空澧代劳,对不?
岂知,他还是不吭声。
真不好聊的人……雷持音无奈极了,只好继续啃她的烙饼,边想着一会儿要马车走得快一点,否则冷了味道就差了。
“空澧。”
“在。”空澧踏进厨房里,垂首等候命令。
“你的珠穗在哪?”
空澧愣了下,手往腰间一抚,惊觉随身的红玛瑙珠穗不见,忙道:“主子,空济外出前差人通知属下随侍主子,属下急急忙忙过来,一时忘了佩戴,还请主子恕罪。”
易承雍脸色平淡,眸光却冷得足以冰冻一切,只道:“去戴上。”
“是。”
雷持音嘴里还咬着烙饼,看着空澧离去的背影,再看向易承雍的侧脸,月兑口道:“爷生气了?”
易承雍懒懒扬眉,斜睨着她。
“……当我没说。”她还是继续啃她的烙饼好了。
有时她会忘了这个男人的身分有多尊贵,说起话来没个分寸,往后她会谨记在心。
不过他倒是很注意细节,连空澧有没有戴珠穗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不禁怀疑他刚刚都不吭声,是因为发现空澧没戴珠穗所以生气了。
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还是说,珠穗有什么意义?
对了,似乎他身边的护卫都佩戴着珠穗,只是不同玉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