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汤绍玄一如往例的再度来到夏家食堂用早膳,夏羽柔也一如这段日子,除了上了他点的菜色外,再添一道独家私房菜。
汤绍玄看了眼前熬得浓稠的菇汤,再看她忧心忡忡的小脸,轻叹一声。
这个声音如同天籁,有戏啊!
她忐忑的眼眸立马闪动笑意,“汤爷,阿柔这道菜与其说是汤不如说是咸酱,这是北方来的一个老女乃女乃教我的,您先将这紮实的馒头剥一小块再沾汤入口,特别好吃,汤爷试试。”
吃吧,吃吧,再不吃她真的哭了,她都任由吴奕等人将她命运多舛的人生当说书脚本说给他听了,她是卖惨,也想挑起他的恻隐之心,他若还无动于衷,就说明他没心没肝没肺……不,不会的,她在心里祈求众神点化他。
也不知是众神保佑,还是他听到她心里深处的殷殷呐喊,他吃了!
她双手合十的往头上举,谢谢老天爷。
夏羽柔眼眶盈泪,她原本不抱希望了,但她不允许自己放弃,一旦放弃,那脑袋与身体分家的日子绝对会很快来到,她做到了,万岁!
“吃了!”
“汤爷吃了!”
“吃了!”
“恭喜阿柔啊。”
食堂里每双眼睛都巴巴的盯着这一幕,有人感动到流泪,有人对着泪光闪闪的夏羽柔点头,有人对她比出大拇指,到最后竟然有人拍手,然后,像传染似的,众人都用力拍起手来了,欢声雷动。
沈铭、吴奕、曾大山等人,还有小厨房里的叶嬷嬷及夏羽晨都替夏羽柔高兴,而夏羽柔自己更高兴,她的脑袋瓜子还可以牢牢待在脖颈上,啊,好想放烟火啊。
最最无言的该是汤绍玄,他绷着一张俊颜,嘴角微抽,开始思考是不是换家早餐食肆?
然而其他家终究不合胃口,又担心自己不来,夏羽柔又要胡思乱想,一副自己随时会死得战战兢兢样,次日,他还是上门用膳了。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夏羽柔送给汤绍玄的任何私房小菜,他都入口,不过尽管她都低声说了是免费招待,汤绍玄给的菜钱总会添一些。
这让夏羽柔又忐忑,这是帐要算清的态度,但情形总是比以前好,她告诉自己再接再厉,等到汤绍玄习惯并依赖她的手艺,再也吃不了其他厨子做的菜肴,届时她就咸鱼翻身,不必这样唯唯诺诺的讨好他了。
这一日,她特制花椒油,一些中药材如八角、桂皮、茴香、肉蔻等等连同花椒及干辣椒一起放入热油炒,大锅里滋滋作响,一股辛辣呛味瞬间飘散在空气中,她随即利用这个调味,做了几样菜。
接着,她拿了压箱底的一套瓷器,所谓色香味,摆放菜肴的碗盘也是重点。
精致的弧形缀荷花的瓷碟,盛了翠绿青菜,同款的荷花汤盅一打开,满满的食材,香味扑鼻中夹带着一股香辣,令人闻之都忍不住咽口口水。
她殷勤的送上桌时,汤绍玄的眼睛微闪,虽然一闪而过,但她仍捕捉到,这是喜欢的意思,没错,他喜欢吃辣。
他吃东西时,总是慢条斯理,相当赏心悦目,而除了看人外,她也特别留意他爱吃什么样的食物,一来投其所好,二来若哪天他对她起了杀心,为了弟弟,她也是会昧着良心,在他喜欢吃的菜色里添加些特别的料——这当然是未雨绸缪,不到不得已,她绝不会使用那些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
汤绍玄突然意味深长的瞟她一眼,吓得她连忙止住那飞得老远的坏念头,咧嘴粲笑,“喜欢吧?我还会很多道辣味料理呢。”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被她发现他喜辣,他是意外的。
她吞咽了口口水,很想避开他的眼神,不会是看穿什么了吧?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好像要将她吸进去,有点可怕啊。
“你在打什么坏主意?”他放下筷子,说来,他也是佩服她的,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还敢大剌剌的在他面前起心思,现在是不怕死了?
夏羽柔那双清澈明眸顿时睁大,接着心虚,然后是慌乱的以笑掩饰,靠近他,小声说着,“汤爷在说什么,阿柔哪来的坏主意,你跟我可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啊。”她大胆的拍拍他的肩,眼尖的看到他的肩线疑似月兑线,她扯扯他的衣袖,“汤爷,你这衣服得补补啊,瞧我轻轻一扯,线都月兑了,若遇到三朵花,她们随便一扯,你这袖子就要断了。”
汤绍玄蹙眉一看,想到最近老是到采石场门口晃的三朵花,一见他出现,就凑上前来叽叽喳喳,他的衣袖还真被扯坏不少件,他以为这件没问题才上身的。
夏羽柔也有消息管道,吴奕时不时跟她透露,那三朵花有多积极,风雨无阻的在采石场堵汤绍玄上工,还要她仿效,她猜这衣服月兑线就是那三朵花的杰作。
她笑咪咪的自荐,“汤爷用完膳,到小厨房来,后面有间小储藏室,您在那月兑了,我帮您补补。”
汤绍玄看着她,一双沉静黑眸看得她小心肝颤啊颤,脑袋想着这般讨好不对?就见他嘴角一勾,吓得她不敢再多话,不懂什么情况。
汤绍玄觉得命运好玄,从在树林遇到她的那天起,他的早膳变得更丰富多元,眼下,连补衣的活儿也有人包了。
食堂内,这对俊男美女的互动向来是众所瞩目的,自然也听到她要替他补袖一事,纷纷朝她挤眉弄眼,高举大拇指。
汤绍玄对这些人的任何言行早已无感,但饭后他跟着夏羽柔走向小厨房时,他看见夏羽柔大大方方地对大家笑着点头,颇为自豪。
是对拿下他胸有成竹?
不知为何,他莫名想笑,她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
储藏室比他想像中大,他月兑去外袍,叶嬷嬷已经帮夏羽柔拿来针线篓。
夏羽晨送餐出去前,还朝这里看了一下,汤绍玄似乎看到一抹笑意爬上小面瘫的嘴角。
夏羽柔手脚快,俐落的穿针引线缝补起来,他静静坐在一旁,打量这间整洁干净的储藏室,东西不多,摆了碗盘筷子,再有就是几袋面粉。
夏羽柔边缝补边想着,既然她要抱大腿就要用力抱……她思索的目光将他从头看到脚,笑道:“汤爷,衣裳鞋袜在外面买是方便,但针脚就随便了,如果不嫌弃,我这针黹功夫还不错,我弟身上穿的都是我一手缝的。”
“不麻烦?”
“不麻烦,”她笑得情真意切,还朝他眨眨眼,率性的拍了胸口一下,“能替汤爷效力,是阿柔的荣幸。”
“那就麻烦你了。”他出乎她意料的一口应了,还得寸进尺的加码,“衣裳鞋袜都各一,不,还得换洗,那劳烦各二。”
她先是一愣,随即傻了,应了?还各二?她哪来的时间?他一副她帮他做衣裳是应该的样子很讨厌!
汤绍玄抓住她那双来不及掩饰的控诉眼神,心情莫名的更好,“需不需要量身?还有鞋子大小?”
你都开口了,我能说不?
她在心里猛嘀咕,还是认命的起身从针线篮里拿布尺替他量起尺寸,但她不够高,只能拿把矮凳再站上去,勉强量好他的肩宽,又蹲下量长度,又量脚,忙好一会儿才量好,又伺候他穿回缝妥的外袍,真像个为相公忙碌的小妻子。
在小厨房的叶嬷嬷跟夏羽晨时不时的看过去,频频点头。
终于,汤绍玄向夏羽柔道声谢,再从容的与叶嬷嬷及夏羽晨点头后离去。
夏羽柔躬身送人完,气得差点得内伤,自找罪受!但谁想到他会顺水推舟的应了,还要求各二,她要做多久?
啧,人果然是禁不起相处的,什么谪仙,什么冷漠,分明一肚子坏水,占她便宜!
“姊姊帮汤爷做衣鞋。”
夏羽柔正愤愤时,竟见弟弟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喜色?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没好气的道。
夏羽晨点头,“没关系,我懂。”叶嬷嬷刚说过姊会害羞否认,但替一个男人做衣服鞋子,就是喜欢。
夏羽柔要发火了,弟弟这一副很了解、很能体谅是啥鬼表情?
也许是看出姊姊恼羞成怒,他又说:“我不介意的。”然后,转身走出去收拾桌面。
她介意啊!她的一世英名都毁了啊!夏羽柔双手摀脸,没脸见人。
这一夜,灯火下,夏羽柔边缝制衣服边在心里痛骂某人,下针的力道又重了些。
另一边,一辆马车答答来到采石场附近的山林别院。
院子大气,大门左右分别挂着大红灯笼,门板缀着一对黄铜门环,紧闭的大门迅速的由里面拉开,马车直接进入院落。
何忠从车内下来,就有人前来引领他往里走。
即使入夜,别院灯火通明,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园林雅致,下人领着何忠来到书房门口,便先行退下。
书房是禁区,何忠自行推门进去,再将门带上。
书房里的家饰上等,镂空的香炉里香烟袅袅,空气中有股宜人的清香,但不见汤绍玄。
“忠叔,我在里面。”
右侧书柜突然往左一缩,出现另一间房,这是设有机关的密室,布置简洁,除了长桌及椅子外,还有一套雕刻玉石的刀具。
此刻,长桌上有几块隐然成形的玉石,另一边四层柜上,更有几块质地上好的羊脂白玉,每个个头都不小,拿来打造一整套完整首饰绰绰有余。
何忠走进来,精锐的眼顿时一亮,难掩激动的道,“少爷你……”
“忠叔先坐,我一会儿就好。”
汤绍玄坐在长桌前,他手里的玉坠只雕一半,花形初现,线条细腻圆润,作品虽未完成,但已令人惊艳,若是有收藏玉饰的行家一看,肯定会惊喜万分,这是以一手鬼斧神工的“山子雕”闻名京城的“美玉公子”的作品。
“山子雕”不简单,一块到手的玉石,得依其色泽、纹路、形状,除去或掩饰瑕疵裂隙,令构思完成的作品更为完美,恍若天成。
世人不知谁是美玉公子,却知他的雕饰玉件皆要千金起跳,不知有多少皇亲国戚、名门富商都费尽心思的想买他的作品。
但近两年,美玉公子再无新作现世,旧作因而炒作得更凶,一次次转卖的价格愈来愈高,坊间也有不少打着“美玉公子”名号的膺品出现。
美玉公子就是汤绍玄,何忠最清楚美玉公子为何不再有新作,因他心中怨愤,还有大仇未报,他有太多事要做,纵有闲暇,也无心再去做这件曾经最喜欢的事。
眼下,再次见他重拾刻刀,何忠心里是激动、是高兴的,当时准备迎接他的到来时,他刻意派人将这些工具玉石秘密的运来此地,本以为再也不会有用上的一日。
雕刻时的汤绍玄无疑是温润儒雅的,汤绍玄曾跟何忠说过,雕刻时,须心平气和,此时的他就见温和,没有半分冷漠。
放眼天下,在何忠心里,再也寻不出比汤绍玄更出色的男子,他实在不愿见少爷被怨愤困住,他曾是顶尖俊彦,多少闺秀只想站在他身边——
蓦地,汤绍玄突然连打几个喷嚏,差点毁了手上珍贵的玉雕。
何忠坐在他对面,正要起身为他倒杯温茶,他摇摇手,示意自己来,将未完成的玉雕放好,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交给何忠。
何忠谢过又道,“少爷事多,要多注意身体,可别像小的前阵子染上风寒。”
他点头,顿了一下,拿起茶杯盖轻扣杯缘,“曾听坊间有言,若有他人痛骂或叨念,也会打喷嚏?”
何忠笑道,“是,不过,哪有人会骂少爷。”
语话一歇,他愣了愣,是他眼花?少爷脸上竟有一抹浅笑?
再定眼一看,汤绍玄脸上一片平静,让何忠不禁想,是不是他看错了,自从那场变故后,这长长的时日,他不曾在少爷脸上见过笑意。
但睿智目光再次落到雕琢一半的花朵——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何忠低头微笑,啜了口茶,看来少爷身边应该有好事发生,极可能是认识一个有着熊心豹子胆敢骂少爷的女子!
不过,再怎么好奇,他是奴是从,少爷不说,他就不多追问。
汤绍玄低头喝口茶,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他大概知道是夏羽柔在骂他,想到她嘴角抽搐想发火又挤出笑容的憋闷样,他就想笑,也是这样的好心情让他起了心思想动手雕玉,不过,正事要紧。
他收敛心情,放下杯子,看着何忠,“忠叔是为了吴奕那几人来的?”
言归正传,何忠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是,少爷要他们两个月后随船押送石材到珠港,他们行吗?虽然他们不会接触到真正要运送的货品,但我还是担心。”
“贾家为抢码头地盘弄翻我们的船,林管事几个人都受了重伤,需要添点新血,我觉得他们几个可以栽培,就先让他们跑一趟,观察观察。”
“小的明白,那就照少爷的意思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