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舒收妥书桌,几个学生来到桌前。“先生,明日要考默书吗?”
“是啊。”每隔五日背一段文章,是父亲订下的规矩,她刚来时,知道她心软,不肯执教鞭打学生,孩子们便用尽说词想赖掉这规矩,但现在不会了,大家都对默书有着高度兴致。
她改了规定,不要一个个轮流上来背,而是三人为一组一起上台,背得最好的那组就能挂着写上“班长”的红布条,一班之长呢,多么得意骄傲。
因此大家都想争取熟背的同学成组,某些学生就成了同学的争取对象。
能被争取,那不仅仅是骄傲了,几次下来好面子的男孩们都想努力成为被争取的对象,当竞争出现,一个比一个认真,一个带三个、三个带一群,渐渐地班上的学风越来越盛。
于是村里间,时常听见几个学生凑在一起大声背书,这让里正满意极了,而原本对婧舒取代柳知学给学生上课这事存有疑虑的家长也就不再说话。
“先生,可不可以改成三天背一回文章?”小树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希冀。
看着眼前的小萝卜头,她笑问:“大家都想吗?”
“嗯,都想。”
“好啊,就这么办。”
听见她的回答,大家高兴得跳起来,一阵欢呼声后冲出教室。
学生和婧舒的对话让薛晏扬眉,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两刻钟,听着婧舒用浅显的故事讲述书中道理,眼看学生一个个听得眉飞色舞,不时提出问题,而婧舒也回答流利。
回想第一天讲学,婧舒话说得坑坑疤疤、毫无自信,还得要他这个师兄来帮忙压阵,没想才几个月功夫,整个人月兑胎换骨了。
或许婧舒的学问不如柳夫子,但她对孩子有耐心、肯包容,把学生当成自家弟妹看待,孩子们有不懂的,她可以一再举例、一再说明,试着用各种风趣的方式给孩子们讲学,他不敢说孩子们的程度有飞速进展,但很明显的,孩子们对于上课这件事充满兴趣。
背起窭子,婧舒打算去山上采些菌子野菜,自从爹爹生病,自己没空打理后院那块菜地后,想吃菜就得跟左邻右舍买,虽花费不多总是心疼。
媛舒没说错,她确实揭省,但爹爹体弱、弟弟年纪尚小,常氏不懂算计,而媛舒……自己不期待她能贡献什么,这个家想稳稳地撑下去,就得锚铢必较。
“婧舒。”薛晏轻唤。
抬眼对上师兄目光,她笑了,眉眼弯弯的,可爱的酒窝在颊边若隐若现。
“师兄怎有空过来?”
薛晏是柳知学种下的善因,薛家孤儿寡母连生活都困难,在柳家还能靠前妻挣来的田地过日子时,柳知学没靠教书换束修,只领着婧舒、媛舒及薛晏一起认字读书。
媛舒一心想往外跑,柳知学无法,只能教导婧舒和薛晏。
这一教竟发觉女儿和薛晏天赋奇高,当然也有互相较劲的意味存在,两个孩子都骄傲,谁也不肯认输,因此得英才而教之的柳知学大乐,明里暗里鼓励起两人相争。
薛晏确实是可造之材,十二岁就考上童生,知府大人惜才爱才,在他的提拔下进入县学就读,如今已经通过乡试成了举人,上个月进京参加会试,回来后不太说话,成天闭门读书,大家以为他没考好,便也略过不提,如今见他眉开眼笑满面春风……
婧舒试问:“师兄,是不是放榜了?”
薛晏一笑,点头。
“快说呀,考上了对吧?”
“是,再过几日就要进京参加殿试。”
会试时他身子微恙、月复痛如绞,无法正常发挥,他自认为此科无望,便返家读书,好为三年后会试做准备。
他本不想去看榜,但娘一催再催,不得不走这么一趟,没想到自己竟吊在榜尾考上了。
“太好了,这事得快点告诉爹爹,他知道后肯定很高兴。”薛晏可是爹爹的得意门生,每回提到师兄,爹爹都会捻着胡须乐上一回。
“先生的身体如何?”
“好多了,大夫说继续服药,两个月之内能够痊癒。”
之后就是调养的问题了,爹爹辛苦不得,她打算多买几亩田,日后靠租金过日子,至于学堂的课,这一年结束后,如果学生还愿意让她教,她便继续,如果不愿意,也只能辞了。
“辛苦你了。”
“没事。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吧,让爹爹沾沾师兄的喜气。”
“不要,你那继母每回看见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还是少上门的好。”
“她认定媛舒得嫁给皇亲贵胄、高官达人,就怕师兄丰神俊朗、卓尔不凡,勾走媛舒的少女心,才会作个不停。现在师兄可是准进士了,或许她会高看你呢。”
“千万别,人微身贱,担不得她高看。”他吓得往后一缩,连连摆手。
什么态度啊,她家媛舒可是朵村花儿,哪家少年瞧见不会脸红心跳?婧舒咯咯笑着。两人相视、笑个不止,像孩子似的。
终于停了笑,他从怀里掏出荷包。“有八两,是你抄书的银子,乔东家很喜欢你的字,想让你抄写几部佛经,问你肯不肯?”
“当然肯,哪有不肯的。”看着手上的八两银,又能买一亩上等田了,真好。
“过两天我领你去乔东家跟前走一趟,代贵人抄经,要用特别的纸和笔墨,到时乔东家会亲交给你。”
“好,谢谢师兄。”
“你也别太辛苦,当心把眼睛给熬坏。”
“我会注意的。”
“方才我听你给孩子讲的故事,颇有意思,要不要写成本子,到时一起拿给乔东家瞧瞧,如果他肯收的话,也是一项收入。”
“师兄也喜欢吗?”婧舒眼睛发亮。
母亲留给她的故事书让她学会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母亲的食谱让她学会做菜,她没见过母亲,母亲却留给她最珍贵遗产,她真的很感激。
“很喜欢,我想也会有不少孩子喜欢。”
“我试试。”
看着她精神奕奕的模样,他模模她的头笑道:“我们婧舒很有本事的,在你的操持下,柳家定会越来越好。”
她吐吐舌头笑道:“对啊,我也这么想。”
“我先回家,报喜的官差还没来,我得先跟娘说说,免得她吓到。”
“好,晚上来我家吃饭吧,爹爹肯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见婧舒热情邀约,算了,终究是自己的启蒙恩师,便是常氏甩脸子,假装没看见便是。“好,一定去。”
送走薛晏,婧舒加快脚步往山上走,既要宴请师兄,光采菌子、野菜可不行,再去河里抓两条鱼吧,今儿个爹爹肯定很开心,到时寻机会与爹爹谈谈张家的事,有师兄在旁帮腔,她就不信常氏能一手遮天。
席隽牵着白马,缓步在山林小径走着,他记得这里的每棵树、每条小路,记得每一处风景、每一道阳光。
记忆一年年增进,就像他的武功、他的文采、他的许许多多被外人评价为成功的东西。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情形,但对于改变,他无能为力,只能日复一日地承接上天给他的“礼物”。
是礼物对吧?多数人会这样认定,但他更喜欢别的礼物,比方……遗忘。
也许是好事做得不够多,也许是诅咒始终如影随形,所以他得不到想要的。
仰头看着眼前的樟树,长得更高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被砍了做成家俱。这年头就是这样,有价值的东西很难被保留下来,而没有价值的东西似乎也没有被保留的必要性。
那么人呢?人存在的价值与定义,又是用什么来作为评价?
模模树身,他微眯眼,深吸几口森林里沁凉的空气,数息后他继续往右前方走,一、二、三……第七棵树,转一圈,在东南方停下脚步。
拴好马取出铲子,他一铲一铲地在树根附近挖掘,一尺、两尺……他挖足五尺深后,额间不见汗水,仍然是一身清爽干净,唯独手上沾了少许泥土。
再往下挖两寸,他看到了,看到三尺见方的木箱子,拨开上面的泥土,他将木箱搬出,再将泥土回填。
木箱与外头常见的不同,上方有十个高高低低的木楯,他按照顺序高高低低慢慢或按或拉,直到十个木楯都在它该待的地方时,啪地!开了。
木箱内有数层,上面摆着珍珠宝石,下面放满金锭以及一柄凤形金步摇,他舍去其他,取出金步摇,轻轻抚过,缓缓高举对上太阳,一缕阳光从凤眼处穿过,照在他的脸上,彷佛那个爱笑的女孩眯着眼睛侧着头,对他甜甜笑开。
风吹过,些许树叶乘着风的翅膀在半空中飞舞,慢慢落在他的发上、衣间。
婧舒远远看着。
是缘分?一天见上两回?席隽长得普通极了,往人群中一摆,三天三夜都甭想找出来,他是那种很难被留在脑子里的男人。
但婧舒记住他了,也许是早上太丢脸,她的先入为主、她的主观,甚至是咄咄逼人,都让她觉得自己失去格调。
她心知肚明,与其说是对秧秧被卖而愤怒,不如说是她对自己的处境、对常氏的强势感到震惊。
望着他微抬的侧脸,长衫随风轻扬,落叶沾在发间,通身散发出的宁静气度让画面宛如仙境似的。
他不美,但她惊艳了,静静看着,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也不知道看多久,她回过神本想离开,但踩在落叶上的窸窣声引得他回眸。
“柳姑娘?”三个字一出,他弯了眉头。
就晓得命运会把她带到自己面前,没想到命运竟这么迫不及待,一天两回啊,这要是不用缘分来解释,他都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了。
被唤住,她硬着头皮转身,视线对上,她逼出一个艰难笑意。“席公子。”
“怎会到山上来?”
“采点野菜待客。”她直觉回答,不由自主地。
“待客?方便再加上我吗?”
蛤?他是说……猛地摇头,她不想,却找不出合理的拒绝,竟随口道:“席公子还是先把东西送到官府吧。”
“东西?官府?”
“不告而取谓之窃,虽不知失物是谁的,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席公子不该收归己用。”
“若不是我埋的,试问谁会晓得这棵树下的五尺处有个木箱?”
埋了五尺?这么深?她来的时候只见到他取出金步摇细审。顺着他的手指望向旁边铁铲,真是他的?但好端端的,为何要把东西埋在无主山林?
“不信吗?过来看看。”
他轻轻一说,并无半分强迫,但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近。
只见他蹲在木箱旁边,把金步摇收进去,盖上箱盖,当箱盖密合时,像是弹动了某个机关,上头的木楯一个接着一个落下。
他摊手道:“你试试,有没有办法打开?”
旁人说啥她做啥?她才没那么乖呢!但他一讲,她放下背篓,开始试着扳动木楯,提拉按压、各种方法通通用过,箱盖依旧纹风不动。
“我来吧,有规律的,当你压下第一个木楯,第二个就会立出来,看见上面的横纹吗,先定住!”听见轻微的一声卡后,第二个木楯立起……相似的规律,再推开一圈木楯之后,箱盖弹起,他笑望她,“有趣吧?”
“嗯,有意思。”她直觉点头。
“箱子里外共三层,第一层放十七颗南海大珍珠,红绿宝石各三十九颗,第二层放着大小金锭数百个,最后一层放的东西很多很杂,除金步摇之外还有一个荷包,里头放着一张字条……”他突然停下话,问:“想不想看看上面写什么?”
理智告诉她,对于陌生人不该存有太多好奇,但她还是取了,荷包上头绣着几竿修竹,竹下一名女子握着扇子,轻掩笑脸。
时日已久荷包褪了颜色,但女子脸上的笑容依旧能看出几分薄愁。
她取出纸条,尚未打开,他先一步念出上头字句。“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纸条上写的确实是这两句,不会错了,木箱是他的。他打开木箱后的一举一动她全看在眼里,他没动荷包,更不可能打开纸条。
她想问,为何收藏这个荷包?为何要将木箱藏于此地?为何……但她还没开口,他便先冲着她一笑。
真的,他长得很一般,但是这个笑容,竟是让她看出万种风情,这是个怎样的男子?她越发不懂了。
“想听故事吗?”他问。
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好像在他面前,她就是会听话、会合作,会习惯地不由自主。
过度的“不由自主”让她发现不对劲,想摇头拒绝的,却被他抢快一步夺去注意力。
“那年战争不断,盗贼四起,朝堂贪腐、民不聊生,有一男子名唤焦擎,他组织村民上山、落草为寇,他们靠抢劫贪官为生。那日焦擎闯进丞相家中,不料被府卫发现,他一路躲避,最后竟躲进丞相嫡女沈雨屋中,沈雨张着大眼睛,直直地盯住他,脸上竟无半分畏惧。”
“信吗?他们在床上聊一晚的话。她问:『你有一身武功,为何不保家卫国,却以窃盗劫掠为生?』他说:『当今朝堂不安、帝君昏馈、百官贪腐,官员不过是另一把劫掠百姓的利刃。』然后告诉她许多故事,关于老百姓的无奈与无助。
从那之后,焦擎经常闯入沈雨闺房,一待就是一整夜,他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沈雨虽长在闺阁中,见识却不输男子,她说『我也想尝尝策马平野、保家卫国的感觉』、『我也想试试站在朝堂上论战群雄的感觉』,男子觉得她的想法太有趣,笑道:『不如你做不到的,我来帮你。』
“于是沈雨交给他一柄金步摇,让焦擎贴身带着,就像是带着,她便参与了所有身为女子无法参与的事。
“为配得上沈雨,焦擎弃匪从军,策勳十二转,再回京时已经是二品柱国将军,但是沈雨已为他人妻,再度夜闯香闺,他看见她的憔悴。
“沈雨的丈夫新欢不断,她守着漫漫长夜、泪湿衫袖,望着焦擎从怀里掏出的金步摇,听着他一件件诉说战场上的事,她笑了,说:『谢谢你,让我的人生缤纷多彩。』临别,她又说:『继续带着我舌战群雄吧!』
“焦擎承诺了,他在朝堂上舌战群雄,成为皇帝心月复,杀贪猎渎,一时间朝堂风气大改。”
“后来呢?”
“十年后,沈雨病危,临终前焦擎又来到她的床边,她谢谢他,她说:『若有来世,换我用一生来为你丰富。』沈雨死去,焦擎辞去官位,成了说书人,他带着那支金步摇继续走遍山川百岳。”
听完故事,婧舒震惊得久久无法言喻。
因为这个故事,写在娘留给她的册子上!娘说那时她尚且年幼,与亲爹到酒楼与人谈生意,却被说书人的故事引去注意。
娘是这样形容说书人的——他身材高大壮硕,没有分毫读书人的斯文儒雅,杵在那里像个铁筒似的,满脸的胡子看起来更像个盗匪,但他有一双能吸人魂魄的丹凤眼。
娘说她看见他眼底的怆然,于是问:“这可是先生的故事?”
说书人没回答,只是对着小女孩一笑。
娘又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该放下了。”
说书人问:“小姑娘可知何谓放下?”
“放下就是……舍去?抛却?遗忘……然后勇往直前?”
他摇头道:“不对,『放下』是你终于开始心疼自己。”
“那你就心疼心疼自己吧。”
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只心疼自己,老天爷给我这么长的一辈子、给我无数教训,便是让我体会自私的谬误,所以不能心疼,更不能放下。”
讲完后他走了,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在那堵厚实的肩背上读到孤寂。
换言之,他也见过那个说书人?凤形金步摇是说书人赠予他的?
她想问清楚,但他看看天色道:“走吧,不是还要烧饭待客,食材都备好了?”
婧舒回神,时辰确实不早了。
他把木箱子往马背上一系,拉着马跟在她身后。
他真的想到家里蹭饭?婧舒想笑,不请自来的客人呐,但这次她没反对,反正请一个是请、请两个也是请,就当……听故事的回报吧。但很快地,她就知道这个决定有多么正确。
她走在前头,他随后跟着,这座山势并不陡峭,村民虽经常上山,但多数人都在山脚下采采野菜便罢,只有到了秋冬、田里的事儿忙完,才会几个汉子组队到山上打猎,多数猎到的是兔子雁雀,运气好的话能打到野猪。
婧舒今日是为了采菌子,不知不觉走远。
两人走着,他突地一把抓住婧舒,她不解回望,却对上他的笑眼。
他朝她做个噤声动作,手指向前,她顺着指间望去,前方不远处有两只灰兔子,他弯腰自地上掐起两颗石子,咻地!朝前射去,她还没看清楚呢,两只兔子已经倒地不起。
婧殊诧异极了,还以为他是个文人,没想到……
她快步上前,兔子身上找不到血洞,石子竟是从一眼射入,另一眼射出,皮毛无损无伤,倘若一只便罢,可两只都一样啊,他明明一次扔出……怎么办到的?他不仅仅习武,还武艺高强。
顿时,她看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他把兔子提起来,动作一气呵成,只见她的目光还黏在自己脸上,忍不住噗哧一笑,问:“姑娘欣赏在下容貌?”
欣赏?他那样的五官?胡扯!
但……是啊,明明不太好看的男子,她竟在他身上落下欣赏?她不理解自己。
“还不走?”看她傻不愣登的样子,他越发想笑。
多久没笑过了?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他几乎忘记笑是什么感觉,但现在觉得挺好的,笑,是好事。
“你……”支吾片刻,婧舒还是无法下决定,对于不熟悉的他,方不方便问熟悉的问题。
有这么犹豫啊?那么,他来帮她一把。站定脚步,他对上她的眼,问:“我怎样?”
“你的武功很好吗?会飞檐走壁吗?有一种叫做轻功的东西你会吗?”
竟是想问这个?这种问题需要犹豫吗?他一笑,没回答,却反问:“今晚菜色够吗?要宴请谁?”
不答反问?没礼貌!但她忘记计较他的不礼貌,乖乖把话给答了。“我想再抓两条鱼,今天要宴请师兄,父亲是他的启蒙先生,我们一起长大的,他考上会试,想帮他庆贺一番。”
“考上会试不简单,是该好好庆贺,再多加几道菜吧!”
话刚落下,就见他身子一窜、足登树枝,三两下功夫飞到树梢头,再下来时掌心捧着一个鸟巢,里面有十几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