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夕霞居”前面,仰头看着匾额上的三个字,犹豫好半晌,直到小二向她投来目光,婧舒才深吸气走进去。
这是亲娘留给自己的,她不愿意拿它换钱,但是燃眉之急已至,除了这个,她再想不出其他办法。
亲娘留下来的东西几乎全被卖光了,只剩下一箱子书,全是亲娘写的,大部分是故事,几十本很有趣,却被父亲认为“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说,那些书陪伴了她的童年时光,带给她极致的快乐。
当中夹杂十来本食谱,她很清楚它们有多值钱,那些菜的做法与祖母手把手教会自己的有很大差别,祖母说母亲有一身好厨艺,御厨都比不上。
她不确定祖母的话里有多少夸张成分,但她确定它们能够留在自己手里,最大的原因是常氏不识字。
常氏虽是官家女,却是庶出,她深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认为女人最大的资本是美貌。在官家长大的常氏,多少有几分心机和手段,也许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但用在懦弱的柳知学身上就太足够了,要不柳家怎会败得这么快?
婧舒的厨艺是从母亲册子里头学来的,今天她挑出三道家常菜,想把方子卖掉。
突地,里面冲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圆圆滚滚的小身子撞上来,婧舒连退几步才站稳,许是被撞疼了,男孩指着她放声大哭,随后跟上的女乃娘连忙奔上前,对着婧舒就是一阵乱喷。
“你眼瞎吗?这么大个人,走路还不会看路?”
婧舒皱眉,这是什么人,连道理都不讲的,一上来就开骂?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说错了吗?我家小少爷金尊玉贵的,要是被你撞坏可怎么办才好,你赔得起吗?”女乃娘咄咄逼人,脸上明摆着“我就是高你一等”。
“这位嬷嬷有没有说错话?”
“我还能说错?你可知我家少爷是谁?是恭王府的小世子,不管走到哪里只有旁人让的分,没有旁人能说的理。”
听懂了,意思是她错就是错,不是她错也是她的错?
细看那孩子,他长得粉妆玉琢,一双眼睛黑溜溜,很是讨喜,这年纪的孩子正是性子养成的时期,被她这样教导……突然觉得很可怜,这年岁的孩子该懂得是非对错了,让她灌输这种谬误想法,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儿?
婧舒凝声问:“你家主子知道你这般教养孩子吗?”
“什么意思?你在指责我吗?”
“指责这件事轮不到我来做,我只不过怀疑主人家知道你试图教会小少爷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身分就是道理,做错事不用负责任?”一句接过一句,她的口气和缓、不急不躁,纯粹讲理。
“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想越俎代庖管教我家小世子?”
“我没这等功夫,不过你这性情,确实不适合带孩子。”丢下话后不再理她,婧舒弯腰、目光与男孩相对。“你在急什么呢?为什么跑这么快?”
小男孩与她对上眼,婧舒口气温和,眼睛含笑,弯弯的眉、弯弯的眼,弯弯的弧度让人想与她亲近,于是眼泪收拾起,他瓮声瓮气道:“我听见卖糖葫芦的声音。”
“你想吃糖葫芦?”
“对。”他左看右看后说:“可是……不见了。”
方才他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小心翼翼问爹爹可不可以下楼买糖葫芦?爹爹没理他,害他咬紧下唇、把难受往肚子里吞,还以为没机会了,没想到隽叔叔竟然开口让他下来,爹爹一点头,他连忙往下冲,但还是慢一步。
婧舒看着满月复委屈的孩子,心生不解,这身打扮,分明不是吃不起糖葫芦的穷人家孩童,怎会为小小的一支糖葫芦难受?“你很想吃吗?”
他点点头后又摇摇头,矛盾得让人看不懂。
婧舒问:“想吃?不想吃?”
男孩乖觉道:“爹爹说男子汉不能吃糖,那是女人家吃的玩意儿。”
什么鬼话,天下的糖全卖给女人了吗?但她没反驳,只笑问:“那你爹爹有没有说男人要吃什么?”
他反射道:“男人要吃苦。”
严父?辛苦的小包子,才几岁啊,她模模他的女敕脸。“所以你一直在吃苦?真了不起。”
他鼓起腮帮子,理直气壮回答,“我还没长大,长大后才要每天吃苦。”
尚未启蒙?她温柔道:“好吧,那么在预备吃苦之前,能不能先吃一点点糖?”
“你会做糖葫芦吗?”
“会。”她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伙计、掌柜,他们表情绷紧的模样让人想笑,不就是个孩子,需要这么紧张?她问:“我能借用厨房吗?”
“当然能。”这可是恭王世子呐,只要能把小祖宗安抚好,做啥都行。
婧舒点头应下。“在我去做糖葫芦之前,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说什么?”小男孩满头雾水。
“方才你撞到我,该同我道歉。”
“道歉?”摇头,他还是不懂啊。江瑛只晓得啥事不如己意,哭就对了,自有人会替自己出头。
婧舒怜惜地扶住他的肩膀,可怜孩子无人教导。“你该说对不起、我错了。”
男孩闪亮亮的大眼睛望住她,为了吃糖复述她的话。“对不起,我错了。”
“很好,知错能改,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做好。”婧舒捧住他的脸说。
软软暖暖的掌心贴在脸上,男孩突然笑开,从娘亲过世,再没人会温柔模他、冲着他笑……男子汉不能哭的,但他憋不住眼眶泛红,天真无瑕的脸庞带上两分薄忧。
她不解小小孩童怎会有这副世故表情?下意识地,她轻抱了他,男孩微怔后,胖胖的小手圈上她的腰。
放开男孩,婧舒走进“夕霞居”,经过店门口时没注意站在门口的男子,她一心琢磨着要做怎样的糖葫芦?
这里是酒楼饭馆,必定不会备上鸟梨,要用什么东西取代?
婧舒的不上心让江呈勳惊讶无比,她竟没瞧见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发生过这种事啊!不是他自视甚高,实在是他长了一副天人之姿,英挺帅气、斯文俊秀、丰神俊朗,哪家大姑娘小媳妇见着他,眼珠子不会巴巴黏上?可是她……
第一次被人无视,心情太微妙……说不清是有趣特殊还是颇感难受,挑挑秀眉、耸耸肩,江呈勳大步上前。
女乃娘见着他,连忙屈身请安,他不看她一眼,心中却道:那姑娘没说错,这女乃娘是该换了。
“爹。”看见爹爹,瑛哥儿巴巴地望着。
烦!他不喜欢儿子,却也没心思教训他。寒声道:“进来!脸还没丢够?”
瞬间变鹌鹑,瑛哥儿低下头,乖乖跟父亲上楼。
门打开,厢房里有一名男子,姓席单名隽,江呈勳认为两人是莫逆之交,当然,这是他单方面认定,席隽从没为这话买过单。
江呈勳也不懂,为啥自己对席隽就是会忍不住崇拜,他还比自己小两岁呢。
何况瞧瞧他的五官,普通到令人发指……呃,这是客气话,更贴切的形容是——丑到罄竹难书,不过他有双带着淡淡悲怜的清润瞳眸,彷佛能看透世间一切似的,重点是他无所不能,文章诗书、武功、朝政、军事……什么事都会那么一点。
他问席隽,“你怎么办到的?”
他回答,“时间多嘛。”
听听,这是什么鬼话?每人一天都是十二个时辰,江呈勳用来吃喝玩乐都还不够,他竟多到能把天下学问都精通个遍,这不是明明白白的讽刺打脸?
席隽看一眼进厢房后就乖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垂头丧气的男孩,他劝道:“多疼疼儿子吧,有个人可以疼、可以爱,是很幸运的事。”
方才的事,席隽全自窗口看见了,若不是争执声太大,江呈勳怎会追到楼下。
“这话说的,好像你没人可疼似的。”阿隽那副模样,想被人疼是困难了点,想找个人来疼……不就翻手覆手的事儿。
“我确实没有。”他接下江呈勳的话,为自己倒酒,慢条斯理喝下,上好佳酿在他嘴里失却味道。
“那……”江呈勳顽皮地挑挑眉毛,装模作样地往他身上一靠,笑道:“那你多疼疼我呗,我缺人疼。”
席隽咧起一个让人心惊胆颤的笑意,问:“确定?”
“这有什么好不确定的。”江呈勳轻嗤一声。
“被我疼爱的人都会死于非命。”他夹起鱼肉放进嘴里。
面无表情地说上这么一句教人毛骨耸然的话,天生胆大的江呈勳被吓到了,他连忙挥手。“别胡说八道,这话要是传扬出去,哪还有小姑娘敢喜欢你。”
淡淡笑开,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竟道:“也许我注定一世孤寡。”
“别告诉我什么天煞孤星,你要真相信了,就大大毁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别说话,吃菜吃菜。”
“给你儿子夹菜。”席隽横眼望他。
江呈勳耸耸肩、吐口大气后,乖乖照做。
很寻常的动作却让瑛哥儿傻眼,他看着碗里的肉片,傻憨憨的,盯过半晌后,把旁边的饭菜全吃了,独独舍不得把那片肉放进嘴里。
席隽看见,轻摇头。“大人的错别算在孩子身上。”
他知道啊,但每次看见瑛哥儿,就会忍不住想起大皇子,忍不住……想要泼屎粪,也不想想他小时候是怎么对待自己的,长大了、需要了,就想要他靠队?屁啦!怕他死得不够快?
“你不知这小子刚刚有多横,哈,还拿他亲爹名头作筏子呢。”他酸溜溜道。
席隽没理会呈勳,却转头看瑛哥儿。“知不知道你女乃娘做错什么?”
瑛哥儿认真回想,片刻后道:“她仗势欺人?”
“这是其一,但更严重的错误是——在其位、谋其政,身为你的女乃娘,不该为旁人做事。”
席隽似笑非笑地望向女乃娘,只见她脸色瞬间发白,很明显,她听懂了……
好友的意有所指,加上女乃娘的不打自招,江呈勳恍然大悟……捧杀?他们想把瑛哥儿变成另一个没用的废渣——和自己一样?
江呈勳怒目一瞅,女乃娘腿软,趴跪到地上,一句话都出不了口,只能频频磕头。
“非常好!”江呈勳一笑、举箸用菜,彷佛没看见瘫在地上的女乃娘。
这时门被敲开,小二走进厢房,挂着满脸笑,把几个盘子往桌面上一摆,道:“这是柳姑娘给小公子做的糖葫芦,临时找不到鸟梨,姑娘用仙楂、葡萄、桔子……数种果子做成,柳姑娘叮嘱,别让小公子一口气吃太多,会坏牙的。”接着他又将另外三个盘子摆上。“这是蒜泥白肉、薯饼和三杯鸡,请王爷和席少爷尝尝。”
“我们有点这些菜吗?”江呈勳道。
“回王爷的话,这是柳姑娘亲手做的,她今日本就打算到『夕霞居』卖菜谱,没想会冲撞到小世子,还望王爷大人大量,原谅柳姑娘一回。”
掌柜在尝过滋味后立刻拍板,把这几道菜加入菜单中,现在柳姑娘正在教大厨呢。
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席隽,伙计忍不住想帮柳姑娘多说几句好话,以便揭过这一桩。
“柳姑娘觉得抱歉,便给小公子做了糖葫芦,希望小公子会喜欢。”伙计把糖葫芦往瑛哥儿跟前推,笑得牙不见眼,只差没说:吃人嘴软啊,可别再抓着事儿不放。
江呈勳一笑,柳姑娘觉得抱歉?睁眼说瞎话,人家口口声声全是道理呢。
“需要卖菜谱,怕是日子不好过,若你想给瑛哥儿换个伺候的,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席隽建议。
明知瑛哥儿身分高贵,正常人躲都来不及了,还非要孩子讲理认错,这种人懂得坚持,确实适合带孩子。
对于席隽的话,江呈勳向来言听计从,何况就这么点小事儿,他哪有不应允的?“麻烦传个话,请柳姑娘上楼。”
“是。”
站到厢房前时,婧舒摇头,还是招惹上了?恭王爷打算亲自替儿子找回场子?她站了好一会儿才决定敲门,反正躲不过,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呀。
“进来。”
很好听、很年轻的男音,希望待会儿对方说的话和他的声音一样好听。
婧舒走进厢房,看见跪在地上萎靡不堪的女乃娘时有些讶异,猜错了吗?
抬眼望向江呈勳,这一望、目光黏上,不能怪她,是人就有追求美的本能,瞧瞧他的眉眼鼻唇,便是最好的画工也画不出这等容貌,更别说他一身夸张打扮。
屋里没有花,他却裹在花团锦簇当中,窄袖银红色深衣袍子上,金丝银线在领间袍角衣袖间堆叠出各式云纹,腰间一条琥珀腰带,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白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枚紫金兰形花戒,漫不经心地目光中带出一丝优雅的痞气。
这人皮相太好,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是主角。
江呈勳吸引了婧舒,而她却吸引了席隽。
自从她进屋,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入侵鼻息,挑动他某根神经,清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紧密地望着、看着、搜寻着……
江呈勳得意扬扬,这下终算找回场子啦,方才擦身而过,她可是连看都没多看自己一眼,虽说她并非故意,却还是小小地伤害他的自尊。
“柳姑娘,本王有一事相求。”
开门见山是他的形象,谁让他是草包王爷,要是肚子里有多余的弯弯绕绕,哪能当得起这个名号?
“王爷请说。”
“本王想请你进府照顾小世子,不知柳姑娘意下如何?”
婧舒沉吟不语,片刻后回答,“回王爷,家父是名秀才,在村里为孩童启蒙,前几个月病了,眼下由民女代替家父为村童上课,恐怕无法照顾小世子。”
什么?被拒绝了!
再一次“非故意”,却也再一次伤人心。
这是怎样?继被无视之后又被拒绝,他的身价低到这等程度?难道是因为……江呈勳瞄一眼席隽,他太老?老到已经失去吸引大姑娘小媳妇的魅力?
席隽接过他的话。“村中私塾没有休沐日?”
“有,每月休沐四日。”
“那么每月四日,月俸十两,你既能为村童启蒙,那么就教小世子认字吧。”席隽作主道。
十两,这对她是相当大的吸引力,但通常天上掉下来的不会是礼物,她不确定该不该伸手接?这会儿,婧舒的视线终于落到席隽身上,他与王爷是什么关系?怎能肆无忌惮替王爷作主?
像是看懂她的犹豫似的,席隽问:“柳姑娘认为王爷对姑娘会有什么企图?”
这话还真是……太实际。
论容貌,她不过是小家碧玉,论身世,她出生于贫穷的秀才家庭,她身上丝毫找不到能被“企图”的东西。
怀疑不该存在的问题,是多事多疑、是……脑子有病。
不再考虑,以目前的状况,她没有资格把财神爷推出门外。“明白了,每月初一初二及十五十六是学堂的休沐日,届时我会上王府。”
这话是应下了?江呈勳很想赞扬席隽几句,凡事有他出马,还没有解决不了的。
“就此说定,到时王府会派马车去府上接柳姑娘,不知姑娘住在哪里。”
“三户村,家父是柳知学。”
闻言,席隽眯起眼,那个……高山环绕的三户村?
三户村在两百年前建立,初时只有张、柳、谢三家,故名三户村。听见村名,席隽挑挑眉尾,嘴角轻扬,好心情泄露。
“明白。”
“若无其他事,民女先告退了。”婧舒屈膝为礼后退出厢房。
她忙着呢,兜里刚收下的银子得先去给爹爹抓药,再给家里添点粮食肉菜,她旁的不求,只希望回去后不必再看常氏作妖。那个张家……她会知难而退吧?
瑛哥儿乖觉,他一动不动,细听爹爹、隽叔叔和大姊姊的对话,心情忍不住飞扬,往后大姊姊会去王府呢,憋不住的笑意染上眉睫。
只是在看到女乃娘时,嘴角下垂,一心宠着自己的女乃娘,原来不是个好的?
婧舒离开,席隽看着那扇门,久久移不开视线,所以改弦易辙,留下来?
当然,这是一定要的!
顺道重新定位江呈勳的角色,要不然……恭王府的荣光还能维持多久?